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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被抛弃了,是我的师父将我捡了去。
但我相信他不是慈悲心肠,他只是身无分文了,而我身上刚好有一个玉坠子。
师父是一个老乞丐,所以我成了一个小乞丐。
做一个乞丐并不容易,它比做一个贫民更难。那些人的生活虽然清苦,但他们好歹能凭自己的双手挣钱。而我们,只能靠别人的施舍。
像我和师父这样年老体弱的,只能永远被那些年轻力壮的挤兑在外。在乞丐的生活中,因为卑微,因为贫穷,所以为了生存而做的竞争也被常人要激烈许多。
我不知师父是怎样熬过来的,我无法忍受。但我注定要被欺凌,因为我弱。
师父喜欢看夕阳。在一条杂乱而破旧的后街小巷里,停放着一辆只剩一个轮子的破板车。师父就躺在板车上,手垫在脑后,翘起二郎腿。
他看着我鼻青脸肿得走过来,“嗤”地一声笑了。
“小娃儿,早告诉你不要硬碰硬了。”他扯着嗓子叫道,发出难听得如同锯木头一样的声音。
我瞟他一眼,走过去,狠狠一脚踹向板车。
“那是因为我不像你一样没有骨气。”我冷笑说道。
“哦哦!”师父扭了扭身子,嘲笑道,“你这满身的伤就是骨气的证明了?”他摇摇脑袋,叹气道:“师父告诉你的话你从来不听,那可都是金玉良——”
我不屑得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哎哎!”他在后面叫唤,突地,叫喊声又变成了怪笑。
我早已习惯他的神经质。
当年我曾对这个人包含期待,据说像他这样的非正常人士,都是身怀绝技且有一段不得了往事的武林高手。因为高人不都是怪脾气么?
但在我经历了无数次现实的打击后,我终于相信,他不过是一个喜欢胡言乱语的糟老头。我走在泥泞小路上,迎面走来几个华服公子。
我不想招惹他们,所以我退到路旁,甚至假装因恐惧而低下了头,但有人偏偏要来撩我。
一把扇子拨开我额前的留海,一蓝衣人嚣张地笑着。“他长得倒像一个人。”他对一紫衣人说道,那紫衣人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却没有温度。
那人笑了一下,徐声道:“你也不怕脏了你的扇子。”
我没能控制住我的怒气,目光一下子冷峻了起来。
蓝衣人一把将我推到地上,泥水溅进我的衣领,我嗅着土地的味道。我想站起来,打回去,真想把他按在地上让他向我求饶。但我不能,我顾忌。
他们走了。嘻嘻哈哈地走了。也许他们马上就会忘了我,但我记住了他们。每一个人,都用力记住了。
总有一天我会讨回来。
没想到的是,短短几个月后,我的人生开始改变。
回老窝的路上,我又和人打架了。这次我被修理得很惨。最后我只能趴在地上,任人嘲笑,我心中悲愤,却无能为力。身子只要一动,便是剧痛席天盖地而来。
苏醒之后,我看见了师父那张老脸皮。
他苦着脸,往我身上擦跌打酒。
“你呀……”他叹了口气,“心中执念太深,戾气太重。”
替我上了药,他爬到小供桌旁,炒年糕桌上摸了一个酒壶下来。
我这才发现,我们身处一个破旧的寺庙中,这是他发现的新据点吗?
“当乞丐又什么不好呢?自由自在。”他问我。
“我不甘心。”我回答他。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吗?”他问。
我闭上眼睛回想。“很模糊。”
他把酒壶举起来,向下倒,一滴都没有了。扔掉酒壶,他突然抬手向我一掌击来。
我骇然。
只感觉,一股热量正从他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
很热。
好像全身都要化了。
然后他收了掌,我觉得我整个人都要被撑破了。很难受。
余光瞟到,他靠在桌脚上,脸色苍白。
扶着桌子,他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
“我已经把我毕生功力都传给了你。”他嘶哑着嗓子说道。
然后转身从佛像后扯出一个包裹,扔在地上。
他捡了一根木棍,一边笑一边拄着走出了庙门。嘴中唱道:“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外面正好下了点小雨,有夜色将近。我看着他走了很远,突然醒悟过来,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你去哪里?”
他的笑声自雨幕中传来,我听见他说:“去寻找你的天地吧……”
我的天地?我苦笑。身体蜷起来,将头埋入双膝。
头昏沉沉的,不知过了多久。师父竟真的是世外高人……脑中反复就只这一句话。
等我清醒过来,天已全黑了。
但奇怪,我竟看得见。
我站起来,弯腰捡起那个包裹。
包里是一本剑谱,几张银票,一件衣服,和一个玉坠子。
我换上衣服,那衣服做得很精细,衣边都是用银线勾的。很合身。
我把玉坠子挂在腰间,收起剑谱与银票走出寺庙。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充满了力量。我知道自己和从前不同了。
但天大地大,何处才是我容身之所?
我闭上眼睛对天空长啸,鸟飞兽散。
很多画面从脑中闪过,我睁开眼,望着前方。
我的记忆回来了。
用轻功,我很快找到了那个地方。
一个华丽的兽笼。我站在大街上冷笑。
然后我在那座府邸附近的客栈里租了一间房。
站在窗前,我能看到那面森冷的大红铜门。
人头攒动。一匹黑马冲开人群在门前停下。
一个身穿宝蓝色长衫的人从马上跳下来。他无意间抬头时,我看清了他的脸。
熟悉的脸。
我叹了口气。
是夜。他没有出来。
于是我提着剑,从屋檐上跳进那个地方。
它变了很多。
我也是。
凭着记忆,我寻到了他的卧室。房外有人,是守夜的丫鬟。
我点了她的穴道,潜了进去。那穴道没过多久会自动解开。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主人才慢悠悠地走进来。
他这样英俊,却又这样邪恶。
我那日竟没有认出他。
他就是那个眼神冰冷的紫衣人。
我曾无比信任崇拜他,我只把他的冷漠当疏离。
后来。后来。
他背叛了我。
二哥。我笑着从帷幔后走了出来。
他的脸上一瞬间掠过奇异的神情。
内心必然是惶恐的吧。他应当害怕。
在他心里我是死了的。
现在,我来向他索命。
“三弟。“他这般温柔地唤我。
小时候他便这样唤我,那时我欢喜啊。他一叫,我便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尽管所有人都对我宠爱,只有他不理不睬。
“三弟。“他的眼神痛苦起来。望着我,是盈睫的温情脉脉。
我冷笑。
“三弟。想必你恨我。”他垂下双肩,好像突然变得不堪重负。
他温柔地望着我,笑道:“我经常梦见你,在你走后。我梦到你躺在血泊里说恨我。”
“哦?”我挑眉道。
“你肯定不会信我。”他顿了顿,说道:“当年其实是我母亲派人去杀你。她要你死了都恨我,要我不得不放弃你这个弟弟。
“现在皇后已死,你怎么说怎么是。可惜呀,”我叹道,“我死了,你仍然当不上太子。”
他走到镶金楠木方桌旁,斟了一杯酒。笑道:“我确实很想当太子,但如果你要报仇,我绝不反抗。”
我抽出剑,把剑架在他脖子上,冷笑道:“你既然想当太子,又怎么舍得把命给我?你害怕得连撒谎也不会了么?”
他无所畏惧地看着我,脸上一片坦然。“动手吧。”他轻轻地说,然后闭上了眼睛。
我向前一步,他的脖子被割出了一道血痕。红色的血在剑身上蜿蜒。
他不动。烛光闪烁。
我仔细地审视着他的面部表情,希望能寻出一丝端倪。
可他叫我失望了。
他竟心甘情愿?
不。我不信。
于是我的手向前伸。剑又深了一分,他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痛吗?”我问。
然后他笑。
我不说话了。
我知道我下不了手。
只是不甘心。
“我真的没有伤害过你。”他望着我,眼神真挚,“你是我最疼爱的弟弟。”
我心软了。
小时候,他是对我最冷漠的一个,但,也是最疼爱我的一个。
当年那人告诉我,是二皇子要我死,我便不信。
可是他反复折磨我,又一口咬定是二皇子。我便开始怀疑了。
无情最是帝王架。
他也无法避免。
如果真是他要杀我……
我收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却在他当胸留了一记。
“二哥,即使此事真与你无关,我也会这么做。你知道,我亦不是当年的小三儿。”我冷冷说道。
“是”。他踉跄一步倒在地上,苦笑。
我推开门,夜色星光正好。
“你要走?”他在身后问我。
我不予理会。
“你就当今晚从未见过我。”我说。
“从未?”他的语气透着茫然。
“是。”我首肯。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他苦笑。
“不。”我笑,“我原谅你了。”
我没有再用师父留下的银子,而是在京城的一家叫广福的小酒楼寻了份小厮的差事。
工作虽辛苦,但生活宁静。
这世上我只剩下了唯一的血亲,此刻,他正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母妃在我失踪后便抑郁而终。
原本她将我送出宫,假装走失,便是希望我从此远离那是非之地。
却没想到,我一去不复返。
二哥的身体并无大碍,我那一剑只伤及皮肉,他在家修养数日,便康复了。
而我,也许会在这安静的一隅孤老吧。
蓉香是老板的女儿。
我喜欢她。
蓉香算不上美人,但她仍然有一个小巧的下巴和一双明亮的杏眼。她性格活泼,心地善良,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
如果可以,我想娶她。
在酒楼打烊后,我们会偷偷跑到后院里聊天。
我们一起坐在冰冷的石阶上,院子里养的有鸡。每当我们笑起来,它们瞪圆了眼睛。
我猜她是喜欢我的,不然她不会把头放在我肩上。
我生平第一次有了要把这世上的一切都给一个人的想法。
可是我不能。
因为我已经提前放弃。
但是我老天最喜欢折磨人。
蓉香告诉我,她爹爹要把她许给一个高官的儿子当妾。
听完这个消息,我沉默良久。
然后问她,那高官是谁?
她说,是当朝丞相。
将她安抚睡下后,我戴上玉坠子,挖出埋在大树下的剑,使轻功找到了丞相府。
我要找的人并未睡,屋内烛光亮着。
推门而入,他微笑地看着我。
是曾经欺侮过我的蓝衣人。
他站起来,想跟我说话。
我只是抬起了脚,将他踢到了墙上。
他捂着肚子,吐了一滩血。
“嘿!”他嬉笑着,叫住我,“这事,我可做不了主,不如你去问二皇子?”
我看了他一眼,离开。
二哥也没睡。
在等我。
我已不像从前那么冲动了。
我在他面前坐下,与他谈条件。
他惊奇地看着我,眼神纯良无辜。
“你怎么这样想我?我并不知道小海纳妾的事,我想他也是不知情的。或许是丞相安排的?他怎么会抢三皇子的女人呢!”他这样说着,脸上挂了最最真诚的微笑。
只见他朝门外拍了三下手掌,一列人捧着各式锦盒走了进来。
“三弟,”他温和地看着我,笑道:“这是我送给弟妹的礼物。”
我走到那一堆锦盒前,翡翠观音像,双龙戏珠扣镯,嵌玉紫水晶簪,女人都会喜欢这般名贵吧。
于是心下一片黯然。
“三弟,不是我说你,现在的你能给她什么呢?既然你爱她,为什么不尽其所能地对她好?今天,有一个小海,明天,又会有谁?”他缓缓说道,目光微醺。
我烦躁极了,一掌拍向墙壁。一阵烟尘过后,墙上留下一个深刻清晰的掌印。
“三弟好功夫。”他向我举杯示意,昂首一饮而尽。
我浑浑噩噩地从他府中离开。
你能给她什么?你能给她什么?
在广福时,即使生活安定,但心里总是有些焦躁。
而一进二皇子府,虽然去意总是不善,但却像找回了自己。
我的骨子里,仍然是贪恋荣华富贵的么……
回到酒楼,只看见一片火光。
周围站了许过人,却无一人去救火。
我疯了一样,要冲进去。却被其他人按住。
“去救人啊!救人啊!”我怒吼道。
“死了,都死了。”一个老者叹气。
“得罪了太子,还有活命的机会吗?”一个女人接话,“太子看上她是她的福分,偏要装什么贞洁烈女……民不与官斗,何况是太子……”
蓉香……蓉香……蓉香……
我趴在地上,失声痛苦。
这是自师父传我功夫后,我第一次哭。
蓉香!
太子!
三皇子未死,流落民间数十载后又回宫了。
我躲在屏障后冷笑,二哥站在客厅里替我招呼客人。
太子来了。
他头戴紫金冠,脚踏朝天靴,两侧仆人开路,款款笑谈而来。
太子。
我试图在记忆中搜寻出有关他的一段过往。
来来,小三儿,这是哥哥早上溜到到民间买的糖葫芦,宫里可没有这样的稀罕物。
我看着他这般张狂的陌生模样,感到背脊一阵发凉。
我从屏障后转出来,走向太子。
“太子哥哥前来,三弟有失远迎。”我拜首道。
他连忙握住我的手,天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要一手甩开。
“二弟,”他看着二哥意味深长的笑,“动作很快嘛!”
“太子过奖。”二哥笑道。
接过我的手,他牵着我绕过屏障,眼睛深如寒潭。
夜。皇上急召我入宫。
我跪坐在病榻前,看着这个已至风烛残年的老人。
“小三儿,你为什么要回来呢?”他哑着嗓子问,粗糙的手指在我脸上抚摸。“你母妃费了多大功夫才将你送出宫,远离这个豺狼虎穴,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父皇……”我喉头哽咽。
“痴儿,痴儿啊……”他大笑着,然后用力咳嗽,像要把心脏都咳出来。我连忙唤宫人进来。
看着那一方手忙脚乱,我悄然退下。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太子邀我喝酒。
我在身上藏了把匕首,今晚要做个了断。
酒过三巡,他已又了些醉意。
“小三儿,小三儿,”他口中嚷嚷着,两只手抓住我的肩膀,“这么多年,你都道哪里去了?当年你不慎走失,我真是伤心得绝食三天!”
“你现在不是好好的?”我含笑道。
他抱着我,把头搁在我肩上。“小三儿,”他的声音中带了丝凄凉,“这么多年,只有你不变。那一天我看到你,我就呆住了。怎么竟然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呢!我们都变了!”
匕首在我怀里,忽然沉重起来。
他就这样抱着我,说了一夜的话。
晨光熹微,我扶他在石桌旁坐下。
他的眉宇间,是挡不住的倦意。
“大哥,你稍稍休息一下。”我劝道。
他按住我的手,沉默良久。“三弟,答应我,”他沉着声音说,“不要去二弟那里,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我挪开他的手。“休息吧。”我说。
他叹了口气,趴在桌上,很快睡着。
这时,天已亮了。
我掏出怀中的匕首,端详。
然后,我杀了他。
最后,我还是杀了他。
大哥,你错了。我亦不是当年的小三儿。
二哥在我的房间里等我。
他好像已经料到了我会做什么。
“回来了?”他笑着说,仿佛闲话家常。
我冷冷看着他。
至此时,我终于看清我们之间的距离。是七步,也不是七步。那是隔绝了阴谋算计,步步为营的百万光阴。我开始明白母亲的心意。
如果我生在皇宫,那我势必成为与大哥、二哥一样的人。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你设下的陷阱,你让小海娶蓉香,逼我回来,你引大哥去找蓉香,推波助澜,你要我恨他,然后杀了他。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我静静叙述。
“那又如何?”他终于露出他的真面目,那冷酷的,绝情的,当年面对一个小乞丐时的不可一世的高傲。“难道不是你心有所念?”
“对,”我苦笑,“我是有执念。”
“我杀太子,是因为他害死了蓉香,你们,示人命为草芥,我庆幸自己没有变成这个样子。”
他但笑不语。
我取出那把染血的匕首,刺向自己的双眼。
动作之快,任谁也无法阻止。
耳边但听得一声惊呼。
我哀叹。二哥,我始终是不忍心伤你。
毕竟,你曾是我最美好天真的时光。
我听见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茶具被扫到地上,
“三弟……小三儿……“他的声音终于起了一丝波澜。这次倒是真情实意。
我摸索着向后退。
不知何时外面飘起了雨,电闪雷鸣的。
“不要再来找我了!”我大叫道。然后用轻功掠向空中,腰间,有什么东西掉了。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恍惚中,又听到了师父那难听嘶哑的歌声。
我是一个瞎子,我没有过去。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便是一个瞎子。
所以,我不知道我抛弃了谁,谁又抛弃了我。
但,我活得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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