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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霸王别姬
一
1860年3月,雨。
旧时的上海还是黄土大地,下过雨后浸了水的深一些的坑是让人恐惧靠近的存在。柳照拉着母亲的手一蹦一跳的越过这些障碍,小小的人儿灵活的不像话。
那个时代,正值清朝末年,圆明园被毁,江河破碎,百姓流离失所,那皇上竟还安安稳稳的坐在他的皇位上。但当时的上海人民却并未能深深的体会这种感受,终日里也只不过是听听小曲儿,与不着边的人唠唠家常,人生大抵是这样的话倒也算惬意。
尽管后来梅兰芳一曲《霸王别姬》从上海唱红了整个中国,但在当时人们的心中却是听不出那京剧的含义,只是看着戏台上的人宜喜宜嗔,一颦一笑当中都仿佛注入了整个人生,欢呼之后便已忘却一切。
人生如戏,便大概是这样的吧。
小小的戏场中挤满了来看戏的人,柳母领着小小的柳照找了一个靠近戏台的地方坐下,庆阳戏班算是当时比较出名的戏班之一了,柳照不理解母亲闲暇之时来这里打发时间的乐趣,趁母亲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到了戏台之后。竟不知,他这一走竟足以让他一生回味。
这里真大啊,柳照的第一反应便是这样。
各种各样的人画着各式各样古时人物的花脸,柳照不认得那些人,却也觉得有趣。
“喂,你是谁?”
惊讶之余的柳照回头看去,年老的柳照常常回想着那时他第一眼看向唐若瑜的场景,她的妆还没画完,宽大的戏袍好像不合身一样的挂在她的身上,她看着他的时候眼里带着怒气,却不是因为眼前的人胡乱闯进来而生气,好像是小孩子在自己地盘上耀武扬威时起的虚把式。
唐若瑜从小跟着戏班子闯荡大江南北,见过的市面到也不小,她看着惊慌的柳照,表面上是嗔怪,可心里却乐开了花,她看着面前的小男孩吓唬他说
“你可闯祸了了啊,”一边说一边把他拉到小角落里,“我们这师傅脾气怪得很,看不惯小孩子,你在后边乱跑让你给他看见他会把你抓住关起来的。”
“有这么吓人?”
“嗯!”
“那你怎么不怕”
“我啊,我是他的大徒弟,他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你还这么小就是大徒弟了啊”
“我师父他小气,就收我这一个徒弟,所以我自然就是大徒弟了”
小声的说了几句后,就听见一个声音喊着
“唐若瑜,唐若瑜呢,这死丫头又跑哪去了,我逮到她不把她腿打折了,看她还敢不敢乱跑”
唐若瑜小声对柳照说“师傅找我了,你一会趁乱赶紧跑出去,千万别在这呆了啊,诶,你叫什么名字”
“柳照”
没等柳照把话说完,唐若瑜就已经跑远,也不知道听见没他说的话。
柳照蹑手蹑脚的跑回母亲身边,下面这一出戏便是唐若瑜。
大人们的目光大多关注在唱曲儿的是不是好听,眉目是不是动情,只有柳照满满的盯着唐若瑜看着,小孩子不懂唱戏,他只喜欢看着唐若瑜。
二
柳照喜欢唱戏。
这是柳母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在母亲眼里,戏子戏子,总是个玩闹不成体统的玩意,但实在是拗不过柳照,只当是闲暇时又来打发时间的乐趣。
成功混进戏班的柳照起初以为平日里只是吊吊嗓子,随便跟着师傅们学着利用那一身戏袍和脸上的妆容哄得人们开心便好,谁知这第一天就害他吃尽了苦头。
寻常人家送来学唱戏的首先要学会如何取悦大师傅,端茶倒水都是次要的,甚至连痰盂这种寻常人连看都嫌恶心的东西都要由进门学艺的徒弟来做,柳照平日里哪碰过这种东西,一脸嫌弃的模样真是藏也藏不住,眼看要惹怒师傅,不知道唐若瑜什么时候跑出来挽着柳照的胳膊,用还未变声的童音说:
“师父,这个人可爱,就留下来陪我练曲儿吧”
柳照心里一惊,谁知老头竟然应允了
“你个小丫头爱玩,随你去吧”
就这样,柳照莫名其妙的成为了唐若瑜的“陪练”。
小孩子每天简直可以说是精力旺盛,东跑西颠。唐若瑜也算是完美的验证了这句话。每次这个时候,柳照就成为了唐若瑜的挡箭牌。
“师父,我真的练曲去了,你问柳照啊”
“师父,我和柳照去河边练曲儿去了啊”
“师父,我真的没偷吃,柳照跟了我一天呢”
实际上呢,说是练曲的日子跑到了城东卖馄饨的店里陪着买馄饨家的小女儿玩闹了一整个下午,临了又蹭了人家两碗馄饨;说着去河边的日子偷着藏在了春意楼红姑娘的房里给人家挑选争夺花魁的绣衣,顺便又教姑娘如何扭动身段方能得大家喜欢。
至于偷吃,唐若瑜从小就爱偷吃,正餐不好好吃,偏偏喜欢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跑到后厨偷拿一两块点心,从前她长的小,身子又灵巧,总是能躲过大家的注意。
现下身边多了个柳照,自然不能只顾着自己吃,却又不能让人家清清白白的小公子跟着自己一样跑来跑去做个偷吃贪玩的,只好自己每次多预备点,装的怀里口袋全是点心的碎末,又像是邀宠一般的拿到柳照面前。
“喏,给你吃的”
“是什么”
柳照是不敢吃的,家里教育不可随便吃外来的东西,可是唐若瑜拿给他,面对上一张古灵精怪的面容,再加上她一贯的撒娇攻势之下,也是勉强受用这“不义之食”。
“下次,可不行拿了,你师父怪你,你就拿我当挡箭牌,再说了,你吃那么多,下次师父让练功你又要哭上好几天。”
“没事儿,师父他一把年纪,不会在我身上花太多心思了,再说了,师父每次都只是吓唬我,不怕的”一边说着,一边往嘴里塞上一块桃花蜜酥。
柳照伸手给唐若瑜脸上的渣滓擦掉。
“我说,你在大一点就不能在我这了吧,你娘该叫你上学了。”
“那我便下学了来找你。”
“嗯,也好,到时候你好好念书,考上个状元,让我也瞧瞧那状元的花轿是什么样子的。”
“说远了,状元哪有那么容易考的。”
唐若瑜自是不会明白,柳照即便不用参加科举考试,承爵也是个小王爷。
如果日子按照唐若瑜的设想兴许还能像这样子一直过好多好多年,她不理外事,有记忆以来就是跟着师父走南闯北,最后定居在这旧上海,这里的人都惯爱享乐,听得曲子无外乎都是什么“沉香开山救母”,“桃园三结义”,“三打白骨精”这些民间戏曲,随着她渐渐长大,师父也教了她一些唱戏的技巧,却不准她往这条路上走。
“戏子戏子,终是不雅,待师父攒够了银钱,咱们买间房干点正经营生,也免得你遭这不干净的身世。”
唐若瑜不懂身世是什么,她从小就没了父母,大概是从未体验过在父母身边撒娇的感觉,因此倒也不像寻常孩子那样依赖别人,当年也是师父见她可怜,便一直把她带在身边,如今,竟是已经有十年了。
晚上柳照果然来找唐若瑜,说起白天在学堂里发生的事。
“有一个将军府的小公子,也在我那里念书,今天第一回跟他说上话,我以为将军府里的人都是特别嚣张不可一世的,他却是温文尔雅的,倒像是个君子模样。”
“君子?什么是君子”
“君子就是,嗯,形容一个男孩子的很好的词,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那你说”
“嗯?”
“学堂好玩吗?”
“还好吧,有的时候先生会让我们背很枯燥的东西,就没那么有趣了。”
“那有趣的东西有什么”
“比方说,先生告诉我们,遇见心仪的姑娘可以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看见美好的景色可以说‘豪家沽酒长安陌,一旦起楼高百尺’,还有.....”
“那你看见我想说什么?”
柳照没想到唐若瑜会问他这样的问题,他心里倒是想过。第一次听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时候他便想到了唐若瑜,可现下如果直接把这句话说出来,是不是太唐突了。虽然相处了这么多年,可唐若瑜从来没跟他表示过那种心思,按他自己想,这种事必然是要很正式的说出来,现在若是说了,唐若瑜会不会觉得自己轻薄了。
这么想着,全然忘记了身边的唐若瑜,她接连喊了自己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大概是”柳照抻着脖子,装作学院里老师授课的模样说着,“有美人一,清扬婉兮”
“什么意思?”
“嗯,就是说你.....嘶.....你干嘛掐我。”
“好啊你,天天上学不好好念书,学这些东西,说,是不是学堂里有什么好看的姑娘,你迷住了啊。”
“没....没有,哪的话,学堂里竟是些我这么大的男孩子,哪有什么小姑娘啊。”
“你说没有就没有,师父告诉我,长大了我就不能和你说话了,要让我注意呢。”
柳照把唐若瑜的手从自己耳朵上拿下来,又不舍得撒手,心里此刻跳的飞快,他不知道别人有喜欢的姑娘会怎么做,从小到大,他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唐若瑜,不知道这样的感情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如果,如果她也喜欢自己呢。
“唐若瑜,你怎么总像长不大似的”
唐若瑜并没觉得这样被柳照牵着手有什么不妥,反正小的时候她经常往柳照怀里蹭,那时候他母亲刚把柳照送来戏班子,每次都穿着一身干净带着点皂荚味道的衣服,很是好闻,扑在他怀里的时候总是会蹭柳照一身的水彩料子,柳照也从来不会生气。
他是柳府的少爷,却总是往她这里跑,师父说,那个姓柳的小子喜欢你呐。
她却不会信,即便喜欢,也是少年懵懵懂懂的,真要私定终生就会蹦出一群人阻挠,更何况,柳照就像上天赐给她的礼物,她可以一直待在他身边,却不能想着要拥有他。
“师父说,也要让我念书呢。”
“念书?那很好啊,以后我就请你到我府上来也当个教书先生”
“不行!”
柳照也没想到会直接被唐若瑜这样劈头盖脸的骂了一句,心里也怪纳闷,拉着唐若瑜的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
唐若瑜呆呆的看了眼自己袖子遮住的手。
“天太晚了,你回去吧,我也回去了。”
柳照还想说点什么,唐若瑜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唐若瑜回想了下柳照说的话,其实一点问题都没有,却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莫名的生了气,可能一想到柳照学到的那些话不知道会和谁说,又或者是心里气自己总是和和他有太多太多的差距,很多很多的东西一下子涌到了自己脑子里,竟气的她不想继续和柳照待在一起。
那日之后,柳照便很久没来找过唐若瑜,唐若瑜也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反正两个人总要有一天分开,长痛不如短痛,一想到这里,唐若瑜还是委屈的哭了起来。
三
柳府大门外是一条长街,整日里总有卖货的小贩从这里路过,柳照放了学就一直坐在门口旁边看着一个又一个人经过,下人过来叫他去吃饭也被他赶走。
不想吃东西也不想动,有的时候甚至想这么躺在门口一直躺到耄耋之年。
快三个月了吧,从上次跟唐若瑜分开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她,天气渐渐转凉,秋天的雨也一次比一次来的要大,屋檐下的柳照呆呆的望着柳府对面的胭脂店。那家店从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在那里了,最近他却时常想着要是唐若瑜擦上一点胭脂,盈盈笑语,似春风拂面,想到这才反应过来,他和唐若瑜已经很久没见了,也许再也见不到。
唐若瑜这边又一连哭了好多天,直到红姑敲开她的门。
一见红姑,便再也忍不住心里苦涩的滋味,一头扎进红姑怀里。
“哎,眼看着你从毛丫头到现在也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我也知道你和那柳家少爷的事,委屈就好好哭一会吧。”
“红姑....红姑”唐若瑜哽咽的声音夹杂着一阵又一阵的委屈,她想了很多,一边气自己这么不经事,一边又不甘心柳照心里当真一点没有自己,竟然就这么断了关系。
“那柳照也长大了,少年心思,许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可不是咱们这样的能攀上的。”
“红姑,红姑,我没有那么多非分之想,我只是想和他待在一块。”
“若瑜啊,你想和他待在一块,那可是喜欢上他了。”
“红姑,什么叫喜欢。”
“喜欢这东西啊,就像各花入各眼,还得自己去亲自体会,你现在这样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哭,你可知道他是心疼还是不屑一顾啊”
唐若瑜眨巴这带着泪花的眼睛看着红姑,小的时候她和柳照总喜欢跑到那时候还是红姑娘的秀红的房间里,柳照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小若瑜却是初次到了上海道这里便闯进来过,因着她还是个小姑娘,红姑便把她藏到了桌子底下,又用裙摆盖住了她。进屋的是春意楼的嬷嬷,问红姑娘要月利,两个人互相寒暄了几句,唐若瑜才知道自己瞎闯进了个什么地方。
红姑娘却也不恼她,拉着她跟她说什么地方去不得,末了又往唐若瑜怀里塞了几块糕点,嘱咐她回去的路上小心。
此刻唐若瑜又像回到了小的时候红姑娘抱着她给她讲故事那样靠在红姑的怀里。
“我托人去看过那柳家少爷,听人说他人似乎瘦了不少,红姑这么些年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了,有些东西错过了可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之后红姑又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的话,唐若瑜却是都听不进去了,她心里只有红姑那句“他心里应该也是有你的吧。”
可三个多月没来找过自己也是事实。唐若瑜不好意思开这个口,柳照心里却是不知道再用什么理由来找唐若瑜。
日子又这么拖了下去,如果两个人继续这样谁也不搭理谁,从青葱年少熬到七老八十也未必不可能。
四
按照民俗,未出阁的小姑娘是不能随随便便走在大街上的,但唐若瑜仗着自己见过世面,那泥巴摸了一把脸,又去管给他们化妆的哥哥那里借来一件外袍,简单披在身上就出门了。
她想着,去看看柳照吧。鬼使神差的就要往柳府走,眼前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哎呦。”
察觉到是有人撞了自己一下。
“公子小心。”
一只手伸过来扶着自己的胳膊,唐若瑜一下子羞红了脸。
“在下徐念卿,刚刚不小心冲撞了公子,还望公子赎罪。”
“没,没有。”
唐若瑜不敢继续说下去了,否则对面的人就会认出来自己女扮男装。眼睛不由自主的向上瞟了一眼。
这人长得可真好看,上海道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县,竟有这么多长得这样好看的人。以前她看柳照,其实大多是被柳照身上那副谦谦公子的气质吸引,就想一直在柳照身边待着,顺便还能蹭一蹭他的怀抱。
但眼前这个人更多的是一副魅惑的美,男子也能长得这么妖艳吗。
唐若瑜心里惦记了好多事,却没注意身边的人也盯着自己看了好久。
这个人是女扮男装。
这是徐念卿脑子里刚刚闪过的想法,他习武多年,一个人的体质、身形他只要看上一眼就能知道资质如何,不过这个本事是府里的人教他用来识人是否身怀绝技。却没想到也能拿来看人性别。
自己昨日约好了要去找柳照,一心想着这件事脚下生风走的也就快了起来,一不小心撞了人才发现自己竟然这么心急。这要是个男子倒也罢了,只是个身形弱小的小姑娘,这一撞,多半是得把她半个胳膊都撞肿了。
心里过意不去,怎么说也得带到府上好好治疗一下,这人扮成了个男子,倒也不怕别人会说什么闲言碎语了。
“公子,前边就是我家宅院,你这被我不小心撞了一下,只怕会留下什么病跟了,不如跟我回去叫大夫看一眼。”
“不,不用了。”
唐若瑜说着想把胳膊从徐念卿的手里拿出来,这一下竟疼得自己额头上满出来一丝丝虚汗。
这么疼啊。
看着眼前的人皱紧了眉头,徐念卿也不多说了,扶着她就往自己家走了过去。
他家是将军府,戒律森严,通常情况下也无人拜访。现下自己扶着一个陌生人走过来,家里的下人都急匆匆冲了出来要把唐若瑜接过去,他摆了摆手,自己把身边的人扶到宅院的一个小堂厅中。
“姑娘,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女扮男装吗?”
“啊?”
唐若瑜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人,他在一边帮自己把一侧的袖子挽了上来,唐若瑜脑子里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概念,但现下自己被人这么抓到了府上,刚刚进门时看了眼门旁的牌匾,将军府三个字此刻牢牢的印在眼前。怪吓人的,这个人多半是将军家的少爷吧。
是不是以前柳照和自己说的那个?
“我要去见一个人。”
“姑娘既然是要去见人,那在下帮姑娘把胳膊包扎好,姑娘就可离开了,这件事是我不好,耽搁了姑娘的行程,给姑娘赔礼。”
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
“我叫下人把姑娘这些天用的药装好,这银两姑娘拿去买点好的吃食压压惊。”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脸上一直没有什么表情,唐若瑜想起了一个词[媚眼如丝],这个词用在女子身上倒也平常,只是眼前这人是个男子,如果不是今天阴差阳错以这样一种方式遇见,唐若瑜没想过世间还有这种长相的男人,行为却是如此的温柔。
“你认识柳照吗?”
徐念卿给她包扎的手停顿了一下,心想这个小姑娘竟然就是柳照日日心心念念的人?灰头土脸的也看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模样,胳膊上却是细皮嫩肉,这地方果然小的出其。
“认识,怎么了。”
“我要找的就是他”
“嗯,我知道”
“我要还他一样东西。”
徐念卿眯着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唐若瑜觉得自己多嘴了。眼前这个人虽然说认识柳照,可不知道两个人的交情如何,万一是那种水火不容的类型怎么办,自己这回可算是羊入虎口了。
“嗯,今天我也要去找他,姑娘如果不嫌弃,一会可与我同去。”
“我还是不了,今天有缘见到公子,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把东西递给他?”
“这种事我可不会做。”徐念卿脸上一直挂着那种似乎是能把人看穿的神情看着眼前的人。
外人眼里的徐念卿是徐将军家的大少爷,徐将军常年守在天子脚下,却把家人安排在这远远的上海道,大家只道是徐老将军担心皇帝会觉得自己居功自傲,家人外放也算是了结了皇帝的心结。只有徐念卿自己心里清楚,这天下只是看起来太平而已,自从圆明园被毁,整个国家似乎进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当中。边界偶有几起穷民暴动事件也很快就被压了下来,父亲怕有变动,把他们一家人安排在这远远的外县,一年中虽然聚少离多,却是能对他们做的最好的安排。
徐念卿知道眼前的人就是柳照闲时对自己提起的唐若瑜,只是他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温润儒雅,其实骨子里也是个爱折腾的。眼下唐若瑜要让自己帮着递东西,可她不知道柳照日日思念她,人竟一天一天的消瘦下去,如今连见都不愿见一面?他愿作成人之美的君子,思来想去,也只能叫柳照自己过来了。
“你先在这休息着吧,待会我让人把你送回去”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又吩咐下人请柳照公子过来,就说自己身体不适不能上门拜访了。
唐若瑜在屋子里呆的无聊,原本自己就是想远远的看柳照一眼,看完了就打道回府。红姑说的话她都记在心上,再怎么喜欢,也不能失了分寸,只是很久没见不知道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却没想到因为这件事耽误了。想来今天大概是见不到了,眼里又蒙上了一层水雾。
喜欢一个人很辛苦啊。又不知道这样的喜欢会不会像从前唱的戏曲一般,下了台,卸了妆,一切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
就这样一直杵着头怔怔的想了很久,门口倒是现出了一个人影。柳照回头看一眼徐念卿,对方一副“别来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白了他一眼,转身便离开了。
“若....唐若瑜,你在这里啊。”像是长呼了一口气的样子,他问的不是你怎么在这,也不是没想到你会在这,那话的语气像极了痴心情人,走过千军万马才找到你,原来,原来你在这啊。
徐念卿没告诉柳照找他来做什么,他知道柳照不是会随便怀疑别人的人,索性连唐若瑜怎么受伤的都省了没说。
柳照疾步走到了唐若瑜面前,拿手擦净了唐若瑜眼角的眼泪。
一转眼看见唐若瑜手臂上包着一圈纱布,这是被人伤着了,幸好被徐念卿救了?柳照不相信有这么巧合的事,但是他能见到唐若瑜,心就放下了一半。
终于见到你了。
“疼吗?”
知道柳照问的是自己的胳膊。
“不疼呀,抹上药清清凉凉的。”
看着眼前唐若瑜灰头土脸的样子,柳照找人接了盆水进来,唐若瑜胳膊不方便,他弯腰拿着湿布把唐若瑜沾满泥土和颜料的脸擦干净。
“今天干什么去了。”
柳照不想问唐若瑜怎么受伤的,他心里知道唐若瑜不是那种冒冒失失的姑娘,听她说不疼,也稍微放了心。
“我,我今天是想去看你。”
“啊?路上和人打架了?”
“不是!”唐若瑜听出柳照话中捉弄的语气,狠狠的掐了他胳膊一下,“我,我被徐念卿撞的。”
柳照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徐念卿的力气他是知道的,模样艳丽绝美,功夫却是十分了得。被撞一下受了伤也是情理之中。
“徐府是将军府,这种伤药一般都是好的,你抹了几天就不疼了。”
“你来这,是来找他的吗”
“来找你的。”
“......”
唐若瑜动脑子想了一会,觉得这中间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交易。但现在她也懒得想了,柳照就在她面前,她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冲到他怀里,拉着他的手,或者说她现在也可以乖一点,就这么看着柳照就挺好的。
她其实没那么大的私心,嫁给柳照这件事她早就想明白了,求不得,也不是她说可以就能成真,看过了那么多的悲剧,她想啊,要是柳照一直不娶她她也就一直不嫁了。
如果有一天,柳照喜欢别人在他身边,她呢,就回自己的戏班子,唱一辈子戏,要把柳照唱成天底下最坏的负心汉。
这么多的想法全是在见到柳照那一刻突然蹦出来的,但对她来说,觉得自己好像经历了一辈子的样子。那么多的爱恨情长都不重要了,只要眼前的人还在她身边。
“这么久不来找你,是我不对,我给你道歉。”
“怎么今天这么多人要给我道歉,先是徐公子,然后是你,不过你呢----”这个你字,唐若瑜故意拖长了音调,“你可不能光道歉啊。”
“是是是,要不我给你做桃花糕?”
唐若瑜笑开了花,从前她最喜欢吃这个桃花糕,后院的小厨房每隔一个月才会做一次,嘴馋的时候就只能缠着柳照给她偷偷做着吃。
这种甜食,师父是断然不会让她几天就吃一次的。
后来柳照发现她贪吃的毛病,也担心像她这个吃法吃坏了肚子,也学着她师父一样管着她。
“多久没吃了。”
“快三个月了。”
“三个月?我记得”
“是一个月做一次,可是都没有你做的好吃,后来我也不去愿意去吃了。”
“你这样说的我要心疼你了。”
“那记得冰糖放的多一点。”
“......”
忙活了一个中午,做出了满满一盘子的桃花糕。
徐念卿也是有幸尝了尝柳照的手艺,刚一入口,就被浸到牙缝里的糖甜到龇牙咧嘴。眼看着对面的唐若瑜气定神闲的吃了一块,又要伸手去拿另一块。不禁心里想着,这两个人还真是般配啊。
晚上送了唐若瑜回去,徐念卿和柳照步行回府。
“你当真喜欢那个唐若瑜。”
“念卿,我和她,在一块十年了。”
没听见身边的人接着往下问,柳照便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一开始,我只觉得这个小姑娘古灵精怪,只把她当成妹妹看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喜欢上了,你知道的罢,喜欢这种东西,说一见钟情的也有,说日久生情的也有,我只当两个都存在了。”
“她很好,我这些年见到的,都是她的好。”
徐念卿就不再往下问了。
“那你也该想想你们两个以后的事。”
“这些我都知道,你是怕我母亲不同意,可是你知道吗,我半年没见她的时候,却是我母亲找我过去,让我派人给若瑜的师父送些银两。那时候我才发现啊,我喜欢唐若瑜这件事几乎是人尽皆知了,只有唐若瑜不知道。”
“对了,你明天要是没事的话来我这,我有件事和你商量。”
“好,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徐念卿一直在思考柳照的那番话,喜欢从他嘴里说出来倒像是件十分简单的事了。
四
柳照第二天醒过来神清气爽的,兴许是昨天做了一件大事,让他今天整个人都如沐春风一般。
徐念卿如约而至,柳照把自己想给唐若瑜的师父开间糕点房的想法和徐念卿说了。并非是他看不起戏子,只是他娘亲总是觉的不雅。
唐若瑜虽没上过学,却也在师父的看管下念了很多书,甚至有的时候柳照觉得自己的学问是不如唐若瑜的。
徐念卿和柳照相识不过一年,柳照愿意推心置腹的和自己说这些话,可见离了京城,这世外的人却是如同白壁一般简单干净。徐念卿加了点自己的想法,最后定了那糕点房就叫做“桃李岸”。
紧接着就是找唐若瑜的师父说了这件事。
如果那天不是唐若瑜跑出来,又碰上了徐念卿,柳照想着自己兴许不超过半个月也会登门拜访的,要恭恭敬敬的请师父喝茶,再给师父送上几壶珍藏的好酒。他很久没见过唐若瑜了,不知道她是胖了还是瘦了。之前看见好看的胭脂就想买回去,书房里大大小小的盒子也快堆成座小山了。他这么想着,那满眼的笑真是藏都藏不住。
“行了,看你快笑傻了”
“我有吗”
“你去前边春意楼里问姑娘要块镜子拿来照一下”
“你这么说可小心唐若瑜回头打你”
嬉嬉闹闹的回了家。再过几日就开始给师父准备开店的用品了。
那师父又提议说,不如咱们最后免费给大家唱一回,就当答谢这些年来对咱们戏班子的照顾了。
五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到了后边唐若瑜化妆的地方,今天是庆阳戏班最后一回登台,唐若瑜师父筹备的糕点店铺也准备的差不多了。柳照和徐念卿自然是要来捧场。
唐若瑜身上穿的是祝英台的衣服,化的妆淡雅清新,身边的人俯身给唐若瑜摆弄衣角,见有人过来,便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
就在那一时半刻,徐念卿看清楚了那个人的脸。
“是不是在哪见过啊”
柳照听见徐念卿嘟囔了一句,转过头来问他,却发现他直直的盯着唐若瑜身后的人。
那个人抬头正对上了徐念卿的眼睛,接着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在下叶风,字执慕。”
真好听,徐念卿脑子里第一个出现的便是这三个字,古人二十行冠礼,取字。
“公子的字是哪两个?”
“君子执礼,思之为慕”
“可见公子是个风雅之人了,在下徐念卿,字风安,倒是和你的名字有一字重合。”
“不敢当公子二字,在下只是这戏班的一个小人物,取字也是父亲留下的,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退下了。”
徐念卿刚想伸手去抓那个人,但身边的柳照拽了拽自己的胳膊,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接下来唱的什么戏什么曲,徐念卿是一点都听不进去了。脑子里全是那个人吐字成风的模样。
君子执礼,执的是什么礼。思之为慕,又是思念谁呢。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出现,直到身边的人推了自己一把。
“风安,想什么呢。”
“没,不早了,先回去吧”
没等柳照回话,徐念卿便起身离开了。
唐若瑜的糕点房开的不错,有徐府和柳府两大“天神”镇着,生意做得越来越好。
六
端午时节,龙湖泛舟,佳人成双。
唐若瑜和柳照沿着河边散步,走着走着,柳照不知道从哪变出跟红绳,系在了两个人的手臂上。
“你记得小时候咱们来这陪你练戏吗”
“嗯,回去之后师父赏了我十个板子。其实师父明明不希望我唱戏,却还是希望我能有一个本事,那时候他问我喜欢做什么,我说我什么都不想做,就想跟在柳照屁股后跟一辈子,那时候多小啊,什么都敢说。”
“也幸亏你这么大的胆子,唐若瑜。”他这声唐若瑜叫的极轻,唐若瑜没听见他在说什么,身子往他身边靠了靠。
“唐姑娘,你愿意嫁给我吗。”
有一阵风吹过来,吹起满池的湖水波动。唐若瑜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也像那个布满波纹的湖面一样。
一池春水,满园桃色。
七
大红盖头底下的人此刻正紧张兮兮的坐在那里,她隐约看见对面的人一步一步走过来,脚底下像是踏着桃花,紧接着就是一张好看的笑脸。那个人在冲她笑着,用手轻轻帮她把头上的发簪摘下。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尽是温柔。
唐若瑜仔细想着,她今天真是见着柳照最好看的模样了。仿佛这一辈子的爱恨情仇都不重要,以后粗茶淡饭也好,亡命天涯也罢,她是要生生世世都和这个人在一起的。
那时候的上海还算太平,唐若瑜却胡思乱想的都是些悲情的戏码。
细碎的吻落在自己的头发上,然后是额头,顺着鼻尖到了嘴唇。唐若瑜抬头咬了柳照一口,对面的人也不生气,依旧是温柔,极尽温柔的抱着她。
她这一生没遇见过别人,或者说,柳照就是她的一生。
说到这里,唐若瑜低声咳嗽了起来。
坐在自己对面的人起身给唐若瑜拍了拍后背,又忙不迭的往下问。
“奶奶,奶奶,那个徐念卿呢,后来他去哪了。”
“那个小将军啊,他死了。”
“啊?死了?”
“我和你们爷爷成亲之后不久,城里就发动了暴乱,不知道是群什么人,见到人就砍。但是后来我们逃出来了,只剩下小将军一个人守在那座城里。”苍老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沙哑,闭上眼睛想了一会,接着又开始说话,却像是在说着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人的故事。“其实唱霸王别姬唱的最好的不是我,是那个一直给我们化妆的哥哥,我见过他一个人躲在大幕后边低声吟唱的样子,那样专注的模样我只在我师父身上看到过。”
“将军回去守着那座城也不是为了救我和照哥哥,他是为了那个人,他要和那个人葬在一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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