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语

　　3

　　“大夫！205病人醒啦！”……
　　这是陆林九睁眼所听到的第一句话，昏沉的脑袋里还转悠着大隋隔间里的古琴声。林郁湘激动地凑到病床边上：“阿九，你终于醒啦！”
　　“妈，你怎么来了？我没事。”陆林九揉揉眼睛，她大概想起自己撞晕的经过了，吓死了。记得小时候看电视剧，有个情节是紫薇从马车上摔下来，摔倒了脑袋，结果两只眼睛都看不见了，谢天谢地，幸好自己没有像她那样。
　　“你不回家的这些天，妈可想你了。”林郁湘抓着女儿的手，如泣如诉，“妈知道你是因为小文说的那些话生气，其实这些都是我让他说的。妈只是想，想让你不为这些多余的事操心，想让你无所顾虑地去考试，去念大学。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妈，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陆林九疲惫地说着，“可您以后别再擅做主张了，而且，我很早以前就跟您说过，我以后想去画漫画，您知道我就喜欢画画的……”
　　“你什么意思？你以后不想上大学了？”
　　陆林九沉默地看着母亲，一言不发。
　　林郁湘脸色变了，慈蔼的样子渐消：“不行！”
　　“妈，我求你了。”陆林九牵着输液管央求道，“妈，这世上每个人都不容易，每一条路都不是畅通无阻的。既然都需要经历艰辛，为什么不选一条自己喜欢的路呢？”
　　林郁湘努力平息怒意，劝诫道：“不，那不一样。阿九，你是北方孩子，你知道冬天的雪路，是被一百个人踩过的雪路走起来容易？还是被十个人踩过的雪路走起来容易？世上本无路，走得人多了，也就成了路。你自己说，现在的年轻人，是考大学的人多？还是画什么画的人多？哪条路更平稳？”
　　只要她活成大多数人的样子，她才会安心。
　　“艺术不是那么容易做的，你得知道这条路有多艰辛。未来的路怎么走，你自己选吧。”
　　陆林九沉下脸，呼吸声越来越重，似有什么哽在喉咙里，越来越酸涩。
　　“我选择艺术。”
　　“你再好好想想！”
　　说好的自己选择，只是每次一选到那个不令她满意的答案，就会让她“再好好想想”。
　　陆林九长出一口气，她说：“我已经想了快二十年了……”
　　她看向窗外。这里是二楼，不算高也不算矮，围墙遮挡住半面窗子，但只要往上看，依然能看到蓝天。
　　“我从小就喜欢各种故事，您是知道的，我看着别人写的故事长大，所以我特别希望有一天我也能编出属于我自己的故事。我文笔不好，不会写，所以我只能画，画我喜欢的东西，画我想要的故事，画我这辈子在现实中可能永远也见不到，但却能在我自己的画纸上看到的东西！我知道，这条路难走，可别的路的辛苦，对我来说难以下咽，我喜欢的路虽然辛苦，但我甘之如饴。”
　　说完这番话，她虽然哽咽得更剧烈了，但她心里，却有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畅快。
　　这些话，当初的自己，总也没有勇气说。
　　但她知道，她现在的生活，不一样了。
　　她从前只是憧憬奇迹，可如今，她看到了奇迹。
　　这便是勇气的来历。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陆铭提着一塑料袋盒饭走进来。
　　“呦，宝贝醒了！”
　　他放下盒饭和方便筷看了看两个对坐着的女人，奇惑道：“你俩怎么眼睛都红了？争饭吃啊？放心，我买了四份呢，够你们吃的！”
　　“四份？”陆林九忽地想起什么，眼中泛光，惊喜道：“成都也在？”
　　林郁湘莫名其妙：“成都？什么成都？”
　　陆林九马上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没没什么，我是说……撑肚。”
　　陆铭看了看屋子，忽然发问：“小文还没回来吗？”
　　“是啊，他换个衣服怎么这么半天？该不会是走了吧？”
　　“走了？！”陆林九急急慌慌问，“他往哪儿走？他不能走！他出了这儿会迷路的！”她说着挣扎起身，往病床下滚，伸出脚够着地上的拖鞋。林郁湘和陆铭连忙拦住她：“哎呀我的小祖宗，你这是要干嘛呀？快躺下快躺下，哎呦呦小心针管！扶着点吊瓶架子！都快让她给拽倒了！”
　　“小文这么大的人，他自己找不着路啊？哪还至于迷路？你跟着操什么心。”
　　“妈，你不知道。”陆林九不知从何说起。撒出去的谎，泼出去的水，如今也只得自个儿担心了。
　　“还有这个小文啊，我在总觉得他哪里奇怪，在咱家住的那段时间我就观察他，感觉举手投足都跟正常人不太一样诶。”
　　陆林九已经无心去听母亲的那些话，她坐在床上，皱紧了眉头。
　　宇文成都，他会去哪儿呢？
　　他，怕是一心想着回他的大隋吧。

　　此时的宇文成都，正在她病房所在楼层的吸烟区里。那里空旷而安静，是个谈话的好地点。
　　他的面前站着一男一女，那个男的正用着跟他完全相同的脸默默瞧着他。那个女的正倚在他对面的楼梯扶手上，一面削着苹果，一面静静讲述着：
　　“……所以，你不是人，而是……。”
　　“是艺灵。”
　　宇文成都自己讲了出来。
　　他话音刚落，顺着李阳手里的刀淌下来的苹果皮突然断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李阳抬眼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
　　宇文成都泠然一笑：“不就是艺灵传说嘛，我早就听人讲过了。”
　　“听人讲过了？”李阳好似复读机上身，惊异地盯着宇文成都。“是不是一个满脸缠着绷带的人？是他告诉你的？陆林九呢？她也知道吗？”
　　“是。他自称袁老板，那天晚上他来找过我们，说了这些。”宇文成都答，“原来你也知道他。那些关于艺灵的事，也都是他讲给你的？”
　　一旁的陈灏勋有点听不懂他们俩在说什么，似乎觉得有些无聊，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盒香烟，熟练地取出一支搁在嘴边。
　　李阳制止了他：“算了，收起来吧，宇文先生不喜欢。”
　　陈灏勋一想也是，宇文成都这个来自千年前的古人，他干净的肺一定不喜欢这烟味吧。马上把烟放了回去。
　　李阳的目光从香烟收回到宇文成都身上。这个英俊的男人，不，这个英俊的艺灵和她预计的分毫不差，言谈举止、脾气秉性，都和她在剧本里设计的一模一样。让她每多看一眼，都想惊叹一声完美。相比陈灏勋从未平息的兴奋，李阳见到他更有一种大功告成的轻松愉悦。
　　然而宇文成都见到他们的心情却截然相反。某种强烈的绝望感再次涌上来，迸发出的，是愤怒：
　　“我不管什么艺灵到底是不是真的，但你们听好，我，宇文成都，生于隋朝开皇六年，鲜卑族人，身居长安城京营殿帅府，家父是当朝相国。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我自己一步步艰辛走来，跟你们两个什么导演、编剧、演员没有丝毫关系！”
　　“对，你说的没错。你还是皇帝亲封的殿前护卫天宝将军，为你打造过一块象征天下第一勇士的金牌，你来时穿的那身，是陪你征战多年的金锁连环甲。宇文先生，我没想要你的个人简历，但事实就是——你是一个灵，活在一个故事里，一个生动的故事。”李阳端着肩膀，漠视着宇文成都的激动和愤怒。
　　“凭什么你们每天枯燥反复的生活就叫现实？而我的就叫故事？！”
　　空旷的吸烟区里，宇文成都的怒吼带着一阵凶猛的回音。
　　李阳无奈摇了摇头，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苹果。
　　宇文成都咬着牙，定睛瞧着李阳手里那把明晃晃的刀子。
　　在旁的陈灏勋忍不住开口：“其实也无所谓现实和虚拟，不过是两个世界罢了。”
　　宇文成都双眼透红，流泻出渗人的怨怒。他伸出了手，朝着李阳的方向，一把攥住了水果刀锋利的刀刃。
　　血液把褪去果皮的苹果再次染得鲜红。
　　“你这是干嘛？！”
　　李阳大惊，拽开宇文成都的手，白皙的手掌，此刻鲜血淋漓。
　　“你们不是说我是什么艺灵吗？我是人，你们看着！我有血，有肉，我不是你们创造的傀儡！”他颤巍巍举着血淋淋的手，抬起头对着李阳和陈灏勋说。
　　李阳撂下手里的刀子和苹果，认真地检查着他的伤口。“口子有点长但不是很深，幸好这里就是医院，快跟我去包扎一下。”
　　她拽着宇文成都的袖子，陈灏勋跟在后面，三个人一同离开了吸烟区。

　　吃过午饭，陆铭去给陆林九开药了，林郁湘去洗手间洗碗。病房里，只剩下陆林九自己。
　　药瓶中的液体滴落得没有声音，她用不带针的那只自由的手举着手机。耳机里，宇文成都悲怆苍凉的声音如一湖深沉的死水：“成都，当以死卫国，以报皇恩。”
　　这段，正是宇文成都最终殉国的一段情节。
　　大隋覆灭，皇帝身死，亡命之徒仓皇如鼠窜。他跪立在空无一人的宫殿门口，背后金色的披风随风微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有一道深深的泪痕狠狠地划过。
　　陆林九的视野完整落在屏幕里那个令人心疼的影子身上，他脸上写着的每一丝悲恸，都是能开启观众入戏模式的钥匙。她缓缓伸出连带着针管的手，忍不住为他拭泪，却一不小心触碰到了视频的进度条，剧情一下子跳到他和李元霸拼杀的地方。
　　她被突然的跳转吓了一跳，记得第一次看这里的时候她全程都别过了头去，血腥的场面、残忍的手法，让她至今心有余悸。
　　李元霸是他唯一的劲敌，要灭隋，宇文成都是最后的“关卡”，而唯一能够战胜他的，只有李元霸一人。最后一战，他折了兵器，散了头发，断了脊柱和双腿，散了魂。
　　安静的病房里，陆林九一个人守着屏幕里的宇文成都哭得死去活来。
　　最近遭遇的失落、委屈、焦虑、恐惧，随着宇文成都的“死亡”，一起奔涌向上，最终化为了一股洪流，一声声嚎啕。
　　李元霸紧随着他死了，剧情安排得很离奇，总之是因为伤了宇文成都性命，他遭了天谴。
　　拥有盖世武艺的两个人最终玉石俱焚。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今天要看这一集，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仿佛只要宇文成都离开了她，刚才看到的那幕，就会发生在他身上。
　　病房的门被缓缓推开。
　　宇文成都没有穿铠甲，而是一身质地松软的衬衫，柔黑的长发整齐地垂在肩上，美得好似一幅画。
　　他的身影倒映在陆林九红肿的眼中，像一道能融尽所有冰雪的阳光。
　　他脸色很沉重，但他看到她时勉强挤出的那个笑容，却温柔无比。当他的身体靠近病床，便被她一把圈揽在怀里。
　　陆林九紧紧抱着他，哭得和他进来之前一样厉害。她的双臂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像要拥住一只待飞的神鹰，禁锢他的翅膀，因为天堂有群集的秃鹫，她怕他葬身天宇。
　　宇文成都当然不知道她刚刚回顾了他的世界，看到她哭，他不清楚什么原因，又似乎能猜到原因。折磨了他很久的愧疚再一次沸腾。宇文成都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背，看到旁边桌上放着一只柑橘，于是拿到手中一点点剥开。
　　等到哭声渐渐平息，他把橙色的果肉递到她嘴边。
　　陆林九停止抽噎缓慢地咀嚼。清凉甘甜的汁水，酸涩粗糙的纤维，一如他带给她的期待与失望，亦是这般接踵而来。
　　喜欢上一个角色，他带给你的只有快乐；一旦陷入到爱里，便只有思之不见、求之不得的心酸。
　　她一直一直锁着他的腰。
　　直到被推门声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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