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语

　　3

　　宇文成都找到了工作，陆林九似乎比他还要开心。她扯着他跑去好多场所，那些他从没见过的场所。
　　大商场旋转门前他犹豫了，像是害怕被搅进去就出不来一样不肯迈步。陆林九强拉着他走进去，当玻璃转门把外界的一切都隔开，只留下他们两个人在这狭小安静的空间时，他又觉得这奇特的进门方式是如此的美妙。
　　她带他看了场3D电影，逼真的场面让宇文成都入戏太深，以至于一块瓦片从银幕中央“飞出来”的时候，反应敏锐的他来了一个漂亮的闪身……结果把隔壁座位观众手里的爆米花打飞出去好几米。
　　出了影院，陆林九买了两杯可乐，可宇文成都似乎对这甜丝丝又带着一股草药味的饮品无法理解。
　　“这东西怎么喝？似乎还带气。”
　　“这是一种汽水，叫可乐。”陆林九吸溜一口，“相传发明这种饮料的人，是个药剂师。他在配制一种止咳糖浆的时候，不小心把普通水放成了苏打水，病人喝了以后发现他家的药水格外好喝，一传十十传百，最后甚至连健康的人也来纷纷购买这种药水。”她扭了扭吸管，看向了宇文成都：“这就是阴差阳错，现在流行把这种错误、漏洞，称为bug。可乐的发明就是bug，而你出现在这儿，站在我旁边，就是这个科学世界的bug。”
　　宇文成都看到她嘴角微微扬起，那些话，他并没能完全理解，但他从中感受到了一种温暖，那种温暖，他在从前的世界从未感受到过。像是雪花坠落到一杯温水里，幸福地融化掉，然后与之融为一体。
　　“科学大概还没发展到那个程度，也许未来，会有人对其作出合理的解释。不过在那之前，我愿意把这一切，都理解为奇迹。”
　　黑夜里浅浅的光把她眼中的颜色映得晶莹透亮。

　　他们还去了KTV，陆林九深知那种地方不适合他，与其说给他涨见识，不如说是她自己想去。她想嚎，无惧无畏那种。人有时候很奇怪，总是喜欢用疯狂激烈的方式减缓疲惫，似乎比静静的睡眠更佳有效。全程都只有陆林九一个人在唱，似乎宇文成都不存在，又似乎那所有的歌，都是唱给他。
　　再出来时已是深夜，街道安静无人。用力过猛的陆林九双颊通红通红，滴酒未沾却如痴如醉，她斜在宇文成都身上，口里一直唱着西游记里玉兔精唱的那首歌：是谁，送你来到我身边。
　　宇文成都则张望着晴朗的天空若有所思。
　　“我一直有个疑问，你们这儿的夜空为什么没有星星呢？”
　　“那是空气污染，连呼吸都……”
　　正说到“呼吸”，陆林九突然觉得自己喘不过气了。
　　窒息感将她瞬间包围，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身后将她拖离开宇文成都。她意识到有人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口鼻，是一只枯槁的、还缠裹着某种粗糙纤维的手。
　　宇文成都惊觉回身，只见一个身穿黑色长褂、头戴礼帽的人，路灯昏暗的光照在他缠满绷带的脸上，像一只坟墓里爬出来的鬼。

　　“晚上好，尊敬的宇文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男人用极具上世纪欧洲绅士的口吻问候着，苍凉沙哑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陆林九不由打了个寒颤，她说不出话，但她清楚地听到了那个“又”字。
　　“放开她！”宇文成都厉声道。
　　阴冷的笑声像是扯碎的麻絮一般似断非断地传出来，陆林九哆嗦了一下紧紧闭眼。
　　“你这是命令的口吻吗？听你刚才的慨叹，似乎很怀念你们那个时候的星空啊。难道你不想回去了吗？”
　　陆林九被他勒在怀里，那难听而可怖的声音就贴着她的耳边，仿佛带着股阴风，顺着耳根簌簌地灌进去。
　　“你想说什么？”宇文成都狭长的双眼眯成两道缝，凶光投射出来。
　　男人伸出另一只手点了点陆林九的脖子，“她，和你来到这儿的秘密，你只能选择一个。怎么选，要看你的了，宇文先生。”
　　灯影下，宇文成都垂在身体两侧的拳头越攥越死，骨戒清脆的声音传出来。
　　看着他踟蹰的影子，陆林九停止了挣扎。似乎一切都静止了，只等着某个答案，某声宣判。

　　最终打破宁静的还是那令人心底发颤的笑声：
　　“哈哈哈，其实我很厌恶这种媳妇和妈掉河里先救谁的蠢问题。”
　　陆林九觉得那只勒住自己的手有些松弛了，她立即抽身逃出来，跑向了宇文成都。
　　她此刻才看到那人的正脸，或者说那根本就不是一张脸。那人脱帽向她和宇文成都致歉，露出那个连头顶都被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脑袋。
　　“刚才开个玩笑，算作对你的惩罚。我归梦隐桌上的六百块钱是被你拿走的吧？”
　　宇文成都听罢脸一侧，头一低，目光游离不定。
　　原来他是归梦隐的主人，宇文成都口中那个神秘人。陆林九重新打量起这个怪人，这样沧桑的声音，真不知有多少岁了。
　　“想不到堂堂大将军居然做了‘梁上君子’，这也就罢了，我分明叮嘱过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我的事，你却把我对你说过的话全都告诉了这个小姑娘。”那人转了转手腕，步履悠闲地朝他们走过来。
　　谁也看不见那绷带之下，藏着一张怎样阴险的笑容。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宇文成都将陆林九拉到身后，向前一步逼问那个人。
　　那人凑近，几欲贴着宇文成都的鼻子，冷飕飕地问他：“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夜已深，凉薄的空气足以透骨。宇文成都前倾的身子缓缓直起，目光从那人脸上滑落下来。
　　他恍惚忆起一些事情——
　　运河竣工，前往扬州的船只遭反王围困，停泊在四明山下。为解皇帝之忧，宇文成都亲自上阵应敌，不料遭人暗算，身负重伤坠落下马。
　　伴随着刺裂心肺的疼痛，沉留在脑海中最后的意识，是他认为自己已经死了。
　　然而当自己再次醒来的时候，周遭已无人影。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却发现伤口似乎没那么疼痛了，奇怪之时，宇文成都留意到，昏倒前顺势扔在地上的凤翅鎏金镗也不见了。是被自己的部下收回去了？不知道，他只觉得周围的景致虽然依旧是战场的样子，却显得分外怪异。没有血腥的味道，没有杀戮的气息，尽管风卷尘沙，可这依然让他觉得——不真实。
　　不远处的隋军营帐里，传来若隐若现的谈笑声。
　　宇文成都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却看见己方的军营里，竟大摇大摆地站着个反王的头目。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叛军瓦岗寨的大元帅——秦琼。
　　每当宇文成都看见这个人，都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
　　秦琼不仅率领各路义军反隋，更是娶走了他心爱的紫嫣。
　　“真不易啊，《长安留梦》马上就要杀青了，大家辛苦，我在此敬各位一杯！”
　　“秦琼”端起一只透明杯子，仰头猛灌。
　　他的周围站着的近乎都是反王的大小头领，还有一位穿着一身紫色软缎袄裙、姿态柔媚的女子。
　　“紫嫣？”宇文成都绝对不会认错。可是紫嫣此刻不应该是被关押在龙舟上？难不成……反王攻破了隋军，杀上龙舟救出了她？
　　营帐里面的情景让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人群的簇拥当中，站着一个身披金甲，将军模样的人。宇文成都一眼便认出了那个人，随着他的模样刺进自己的眼睛，他禁不住捏了一把冷汗……那个人，分明就是自己啊！
　　“宇文成都的戏份顺利杀青，我们是不是应该给勋哥庆祝一番啊？”身旁的“张紫嫣”端起酒杯，对着那个自己模样的男人饮了下去。不，不对，紫嫣不善饮酒，更不会为他敬酒。那个顶着自己的脸的男人究竟想做什么？宇文成都死死抠住墙角，他听不清心底的声音是惊诧还是痛苦。
　　他抑制住没有立即冲进去。相比马上揭穿，他还是更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门外走进来一个器宇轩昂、披着龙袍的男人。
　　“呦！皇上。”
　　那个自己模样的人带着戏谑的音调拍了下“皇帝”的肩膀，随后两个人便将手臂挎在了一起。
　　宇文成都大惊失色：“造次！简直是罪过。”
　　因为刚进来的那个人，正是他的“顶头上司”——隋炀帝杨广。看着“自己”在天子面前如此尊卑不分，宇文成都的好奇心彻底垮塌，只剩下满心恐慌。
　　自己为何要在这儿跟这群反王举杯痛饮？为什么紫嫣会出现在这儿？为什么皇上毫不在意自己失礼的举动？还有，那个和他有着一样面孔的人，到底是谁？他想要做什么？
　　宇文成都心里乱作一团。
　　正当他想要冲进去一问究竟的时候，背后忽然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背。
　　“陈灏勋？”
　　宇文成都机警转过身，看见一个穿着怪异的年轻女人。
　　“我叫林冬冬，是萧皇后的替身。听说您的戏到今天就杀青了，我们合影留个念吧。”
　　这莫名的一堆话，宇文成都一句也没听懂。连同之前看到的场景，他现在整个人都是懵的。
　　没等他开口说话，那个姑娘就站到了跟前，举着一个……镜子？宇文成都确凿无疑地从里面看到了自己的样子，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嚓，他和姑娘的模样都静止在了那枚方形的“镜子”里。
　　姑娘兴致勃勃地走开了。
　　……
　　听完宇文成都的自述，陆林九恍然大悟：遇到宇文的前一个晚上，那张表姐传给她的照片，上面的人压根不是陈灏勋，而是宇文成都本尊！
　　绷带人语气和缓地说：“拍戏不一定要按照剧情前后顺序，你的结局其实是死在李元霸的锤下，四明山你虽然中计受伤却并没有死。那天正是宇文成都戏份杀青的日子，营帐里的人正在为你的饰演者喝酒庆祝，你看到的那个和你长得一样男人，就是创造你和让你来到这里的人。”
　　凄冷的灯光拉长着宇文成都的身影，微吐出的寒气还裹挟着一丝活人该有的体温，他颤抖的声音恐惧而迟疑：“你说……我死了？”
　　“没错，你死了，死了一千多年了。你现在不是人，当然，也不是鬼。
　　宇文成都最后一场戏就是在四明山受伤倒地，摄影师cut后，剧组就收拾东西走了，被他们带走的包括你的马匹和兵器，哦，当然那些也不是你的东西。然而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演员陈灏勋方才倒下的那块地上依然躺着个人，那就是你。他的戏份一结束，你就被创造了出来。被演员创造出来的生命体，不叫人，叫——艺灵。”
　　讲到这两个字，绷带人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骄傲。
　　他转过身，双手交叉在背后，抬头仰望着澄澈的月光。夜风卷起他黑色的衣角，使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望月欲飞的黑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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