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不如奶孩子

　　那是一个青年的虚影。外貌约莫二十来岁，一身朴素灰袍，相貌普通，只是那双眼睛又圆又大，十分秀气。若不是出现得怪异，简直就要错认成温书赶考的凡人书生。

　　月神偏头想了好一会儿，方才忆起，这人正是自己曾经诓骗下山的那位小弟子。

　　那青年歪着脑袋，眼睛盯向一处，似乎是在调整某样东西。片刻后，清亮的男声响起——

　　“咳，剑灵师妹，你好。自你那日昏迷回到剑中之后，我便寻着了这处偏僻的山洞，在此定居了下来，目前一切安好。师兄我查探过了，这里人迹罕至，有着些许灵气，是一个疗养的绝佳圣地，所以，你不必担心，你一定会恢复如初的。”

　　她们那时才得到这具身体，逃亡至此，已耗费太多气力，便蜷缩进剑身内部，沉睡了许久。再次醒来之时，这座山洞，便只余她一人，还有石桌上留下的一叠信纸。她以为，这人将剑藏于此处，写下那些信息，便算完成了二人的约定，就此离开了。这样看来，却不是如此？

　　青年说话声音一顿，好半晌，又道：“剑灵师妹，你知道吗？师兄我今日可有大奇遇，遇到了一位元婴真君，他实在是见多识广，偷偷教了我一些阵法，待师兄学会了，定将山洞布置完美，让任何人都无法打扰你的清修，干扰你的美梦。这位元婴真君是个好人，听我描述了你的状况，便赐了我一瓶神药，我给你涂到了剑身上，也不知你会不会生气。真心的希望你能早日显现身形。”

　　月神一怔，他说的是元术吗？原来，并不是她自己走运，遇上了元术帮忙，而是小弟子替她求来的……

　　季鹰也听得聚精会神，心中一动，与方才的大夫、解咒、碰巧，还有林品竹联系了起来……

　　那秀气的灰袍青年不知道二人所思所想，继续道：“剑灵师妹，你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呢？这山洞着实无趣，师兄我自学成才，雕了一些石刻家具，供你日后使用。不过，师兄我在法阵上着实没有天赋，试验了几次，都不是很成功，若你醒了，可千万不要笑话我呀……”

　　接着，光影随之一暗，那青年换了一身衣裳，面貌也好像稍稍成熟了一些。他仍旧轻快道：“剑灵师妹，你实在睡得太久了，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年。最近师兄一直觉得抱歉，是不是我在路上耽搁太久了，让你伤及了根本，恢复不过来了呢？若真是如此，师兄实在是万分羞愧，答应将你带至安全之处，却未能完成你我之间的约定。剑灵师妹，我一定会寻着好办法，让你重新现行的。”

　　没过多久，虚影微微闪了两下，而后消失不见，只余下那耳熟的声音。但那声音，与方才又有着些微不同，说话速度也慢了下来。

　　“剑灵师妹，其实我很感激你，师兄我啊，一直都想成为一名顶天立地的剑修，拥有一把绝世宝剑，可惜天赋实在太差，在天剑宗的许多年，一直只是练气期的境界。幸好你不嫌弃我，委我重任，让我也能亲眼见过剑灵。神剑诶！我小时候的梦想啊！我希望你能早日醒来，当面与你分享我的快乐，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感激什么！你是个傻子不成？这是我骗你的！在宗门里的时候，我说的话都是骗你的！你只是一个被我选中的傻蛋而已啊！为什么要这么傻呢……月神心底凄凉，不知该恨那个舌灿莲花的自己，还是恨这个傻愣愣的小弟子……

　　“剑灵师妹，师兄我觉得我是等不到你醒来了，我在这山洞修行了几十年，还是不能突破自我，进入筑基期呢。练气期的寿元，拢共也就一百年，我想，我大概很快就要离去了吧，不能继续守护你，实在是对不起啦！不过，你不要担心，我的阵法小有所成，这山洞内外，四处都有，绝对能够好好守护你！至于地点，全部写在信里，留给你啦。你那么聪明，定是一醒来就能发觉，自己可千万莫要误闯呀。”

　　原来……这山洞里简陋的阵法，不是原本就有，而是他一笔一划刻下的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只为了一个根本算不上约定的约定吗？月神实在不能理解，不仅是她，同体的姐妹甚至有人小声啜泣出声，她忍了又忍，才没跟着哭出来。

　　“剑灵师妹，师兄我估计也就这么一两年了，还是没能亲自与你见面，实在是太遗憾了。师兄我虽然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也会力挺你的！不过，对不起呀，我背信了，没能完成你我之间的约定。我法阵又有小小的进步，将这许久以来的话语，全都附在这张传影符上。嘿嘿嘿，有些没脸见你，就悄悄压在了宝剑的底下，等你能看到我时，一定是愿望将要实现了吧。这样，我才能壮着胆子，把这些话说给你听。”

　　没脸见人的……绝不该是他……

　　“剑灵师妹，我有些想宗门了呢，若你愿望达成了，是不是也要回宗门了呢？虽然师兄师姐们修炼起来超级可怖，师父们也是板着脸，冷冷冰冰的……但我还是有点想他们了呢……嘿嘿嘿，那到时候，师兄我就假装灵魂还在，随你一道回山吧。你可不要嫌弃师兄多话，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怕是真的寿元将近了，再见了呀，剑灵师妹……”

　　月神就那么静静听着，仿佛随着话语一道，回到了往日天剑宗里的好时光……

　　那时，她们还都是求仙问道的少女，仰望着剑法精妙的师兄师姐们，每日无非也就练剑修炼，幻想着有遭一日能够更进一步，甚至化神成仙……只是，那幻想永远只能是个幻想罢了……现在的她，只能勉强算是活着吧……

　　那群天真烂漫的少女，已经埋藏在了往昔里。

　　她们，早已成了贪婪者的帮凶，为了存活下去，苟延残喘罢了。到头来，除了这具残破的身子，倒是什么也未能得到，什么也未能做到。不人不鬼苟且地活着，也只是另一种痛苦罢了。日子长了，有时也会去想，比起锻剑那一日之痛，到底哪一种更让人难以忍受呢？

　　她早已有负剑修之名，堕入了恶鬼之道，哪堪此人的深情厚谊。

　　她为了所谓的活着，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天剑宗？”

　　一道低沉嘶哑的声音传来，月神从回忆里醒神，黯然道：“对，天剑宗，我来自天剑宗。”

　　季鹰皱眉思索，冷笑了一声，“你骗了这人，你绝对不是剑灵。”

　　苗苗也皱着两条小小的眉毛，不赞同地看着月神。这漂亮姐姐实在是太坏了，什么人都欺负，连刚才那个小哥哥都不放过！

　　月神扯了扯唇角，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对，就他傻，被我骗了。我根本不是什么剑灵，只是孤魂野鬼俯在剑身罢了。”她那早已没了起伏的心口，窒息到喘不过气来。

　　她不想这少年再问下去了，这会让她觉得自己卑劣无比，自私自利。

　　季鹰也没继续问下去了，他对旁人的私事并不感兴趣，没那份心去宽慰他们。

　　“天剑宗，四宗之一的天剑宗，如何才能入内？你们宗门的剑法外传吗？”他更关心的是天剑宗的情况，他想要变强，若能进入四大宗门之一，定能学到最精妙的修行之法。

　　月神敛神，抿嘴道：“当然不可外传！我们天剑宗可是四宗之一，自是得经过重重考验才能入内。”

　　这少年问这些做什么？他怎么突然对天剑宗感兴趣了？不过，依她浅薄的见解，这少年很强，至少比她们要强上许多。而且，年纪如此小，便有筑基期的修为了，说不得真能拜入宗门。

　　若他去了天剑宗，他的妹妹要怎么办？也同他一起去吗？

　　倏地，月神目光一亮。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并非要如此继续下去。她原本是想等到成就神剑，找寻修士认主，再替她杀了老秃驴。

　　可，眼前，不就有现成的另一条路吗？

　　元术不会骗她，这小姑娘绝对是四宗嫡系。既是如此，若她将宝剑赠予二人，天剑宗为了表示答谢，二人定能顺利进入宗门，成为宗门弟子。而小姑娘也属于无人问津的四宗血脉，去了天剑宗，那老秃驴定有自己的法子寻到她，再加上剑也回了宗门，他绝对会再起锻剑之意。但他若真的动了小姑娘，她相信，眼前这名少年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如此一来，不也算替她报仇雪恨了吗？

　　况且，她眼下已经拿不下这个小姑娘了，错过这次，她还需要耗费几个百年，才能寻到下一个？倘若好运寻着了，她又真的下得了手吗？就算一切顺利，她还需要等上许久，才能寻到一个有能力的人认主呢？

　　成就神剑，成为剑灵，归根到底，不过是想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罢了。

　　如果……如果这少年能替她做到呢？

　　只要那老秃驴去死，她也就足够满足了……她盯着无忧无虑的小姑娘，眼底流露出深深的歉意。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外头震动稍稍停歇了下来。季鹰随手撕开衣摆，将宝剑裸露的剑身裹起，而后抱着苗苗，对月神道：“走吧。”

　　月神垂头沉思，脚步却没了动作，“你们走吧，带着这剑，一起走吧。去到天剑宗吧，这把剑，能换取你想要的一切。”话音刚落地，便目光灼灼地瞧着季鹰。

　　季鹰回头看她，俊眉微蹙。

　　苗苗虽然讨厌这个姐姐，但她却知道答应了别人的事情要做好，“……那姐姐你呢？你不走了吗？”她小小声问道。

　　小女孩稚嫩软糯的声音在山洞静静流淌。

　　月神偏头瞧了她一眼，缓缓露出一抹明艳的笑，“我不走了，咱们的交易也算是完成了。这把剑，就当是我对小姑娘的一点补偿了。符纸，还有其他的一些事情，是姐姐对不起你……”

　　季鹰是不会劝她的，话已至此，多说无益。他扭头，抱着苗苗大踏步地离开。

　　等到兄妹二人远去之后，月神便望着空荡荡的角落，神色恍惚，陷入了冗长的沉默。

　　没了剑身，她这缕游魂无所依托，迟早会烟消云散吧……若这世间当真有地府，见到那名守了她将近百年的弟子，她该回以什么呢？至少，她要对他说声对不起，说声谢谢你，再说声——你并没有背信，你很好的完成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忽地，嘴角翘起的弧度慢慢变大，美目却兀自留下冰冷的泪。

　　“这样也挺好的，是吧……”

　　“反正我早就不想这样下去了，你的心思我们都明白的。”

　　“我愿意的。若不赞同你的做法，我早就跳出来拒绝了！”

　　“所以，你不要内疚，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

　　“嘤嘤嘤……我只希望，那个小姑娘能好运，躲过一劫……”

　　“笨蛋，躲过一劫的话，那个凶巴巴的少年又怎么会替她报仇！我们的想法就失败了！”

　　“那、那就希望她被老秃驴看上，然后在紧要关头躲过一劫……我不希望她同我们一样白白殒命……”

　　“虽然、虽然我们最后还是放不下怨恨，而且这件事我们也在从中做了推力，但我也想祝福那个小姑娘，她一定会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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