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

　　待康青鸾离开后，纪纲便去往乾清宫告知自己的主子先前发生的一切。
　　听完汇报，朱棣回道：“没想到，这书生的骨头还挺硬。”
　　“皇上，这方孝孺不识抬举，郡主好言相劝，他硬是油盐不进。”
　　“你方才说，郡主与他是旧相识？”
　　“回皇上，按方孝孺说的，应该是他为官之前相识的。而且……”纪纲欲言又止。
　　“而且什么？”埋首于奏章中的朱棣抬首看向他。
　　纪纲看了看他，小心翼翼道：“微臣觉得，那方孝孺对郡主似有非分之念……”最后四个字说出来的时候音量放的很轻，但已足够能让朱棣听清。
　　“啪”朱棣一掌拍向龙案，勃然大怒道：“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朕倒要亲自去会一会这颗硬骨头的种子。”
　　当他们来到大牢时，方孝孺头也不抬，只顾自己恣意挥洒写作。
　　“大胆方孝孺，皇上来了，还不下跪接见！”纪纲在旁吆喝道。
　　方孝孺冷哼一声，转而又满脸悲痛道：“建文帝已驾鹤西去，大明哪还有什么皇上。”
　　“你！……”纪纲还要发作，却被朱棣出手制止了。
　　对于方才的不敬，朱棣不以为意，劝慰道：“先生不要自取忧苦，朕当初起义只是想要仿效周公辅佐成王的方式。”
　　方孝孺停笔问道：“敢问周成王在哪里？”
　　“他已自焚而死。”
　　“那为什么不立成王的儿子？”
　　“国家有赖于成年的君王。”
　　方孝孺不依不饶地问道：“为什么不立成王的弟弟？”
　　“皇位继承的事，就不牢先生费心了。”朱棣的话语里已显出明显的不耐烦，“朕今日前来，是希望先生能替朕拟定诏书，号召天下读书人入京辅佐。毕竟朕即位不久，身边急需像先生这样的贤士。”
　　“哈哈哈”方孝孺仰天大笑，“好，我写。”
　　朱棣讶然，没想到对方这么快答应下来。只见方孝孺提笔奋力疾书，很快他便放下笔，利落拾起纸张递给眼前人。
　　朱棣亲手接过，展开一看，四个大字赫然印入眼帘：
　　“燕贼篡位！”
　　一把将纸撕碎丢弃在地，恼羞成怒的朱棣没有再多言一句，直接转身拂袖而去。

　　三日后，乾清宫外，王清向康青鸾恭敬行礼道：“郡主，您来了。”
　　康青鸾微笑着回道：“这几日天气炎热，我给皇上做了碗冰镇酸梅汤解解暑。”
　　“郡主您亲手做的，皇上必定欢喜。”王清边说边动手替她打开宫门，迎她进去。
　　走了两步就听到里面的谈话，听声音是纪纲。
　　“皇上，锦衣卫将已方孝孺的亲友学生全部捉拿，共计八百七十三人。只待皇上一声令下，微臣便处置了他们。”
　　“很好，你就按朕先前的旨意去办吧。”
　　康青鸾闻言，忙走了进去，朱棣见她进来，愣了一下，紧接着向面前的纪纲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多言。纪纲忙把手中的奏本藏至身后。
　　朱棣尴尬地向康青鸾招呼道：“青儿，天气暑热，你不在宫内休息，怎么跑这儿来了。”
　　他们二人之间的小动作尽数落入康青鸾眼中，她将食案搁置在桌上，回道：“我给你端了碗冰镇酸梅汤过来去去暑。”
　　朱棣脸上紧绷的神情缓和了一下，走至她身旁，温柔道：“这些让下人做就好，以后你别那么辛苦了。”
　　“你们方才说抓方孝孺的学生，是怎么回事？”
　　原来她都听到了，朱棣故作轻松道：“青儿，都是些前朝琐事，你就不用费心思了解了。”
　　康青鸾看向一旁的纪纲，问道：“纪大人，你手中之物可否让我看看？”
　　“这......”纪纲为难得看向自己的主子求助。
　　“青儿，你这是做什么？”朱棣故意提高了音调，装作不满的样子，想要打消她的念头。
　　“我不是想要干涉朝事，我只是想知道皇上您到底是怎么处置方孝孺的。”
　　“你这么在意此人吗？”这回朱棣的口气是真的有些不悦了，他就是见不得她对自己以外的人那么关心。
　　“我不是在意他，只是见此人有大才，若能为你所用，必定是社稷的栋梁。”
　　“已经不需要了。”朱棣负气道。
　　康青鸾心中有一种不详的预感，问道：“什么意思？”
　　朱棣背手而立，目光看向一旁，没有回答。
　　见他回避自己，康青鸾便转向纪纲，声音中带着几分严厉道：“纪大人，把你手上的奏本给我。”
　　纪纲看向朱棣，这次对方并未出言制止，在康青鸾一再坚持下，只好将奏本给了她。
　　康青鸾打开一看，顿觉天旋地转。
　　“方孝孺，诛十族......诛十族......”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深爱的男子，颤抖着问道：“皇上，您为何要狠厉至此？哪怕是商纣嬴政这样的暴君也不曾诛人十族，而你......你竟然......”
　　话未说完就厥了过去。
　　“青儿！”朱棣见她晕过去，立马慌了神，忙上前接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康青鸾悠悠转醒，乾清宫里已亮起了烛火。
　　“青儿，你醒了。”一直守在床榻边的朱棣抓着她的小手激动得亲了又亲。分明是大暑天，可她的一双手却冰凉，他紧紧握着想给她些暖意。
　　康青鸾挣扎着想要起身，朱棣见状，忙按着她不让她乱动，紧张道：“青儿，你别乱动，好好躺着，下午你晕过去，真是担心死我了。前面太医来给你诊治过了，说你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什么？”康青鸾伸手轻抚自己的小腹，重复道：“我有身孕了？”
　　“嗯。”朱棣用力点了点头，高兴道，“青儿，你腹中已有了我们的孩儿。”
　　听到这个消息，康青鸾自然是欣喜的，难怪她觉得最近神思倦怠，原来是有喜了。可是一回想起下午的种种，她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朱棣，你真的诛了方孝孺十族吗？”
　　见她还惦记着这件事，愁眉不展的样子令朱棣很是无奈。
　　轻执玉手落下一吻，朱棣用面颊摩挲着她冰冷的小手，耐心道：“青儿，这事就让它过去了好吗？我知道你不满我惩罚那些建文遗臣，可他们对我不敬，身为帝王，我若不采取些手段压制他们，以后怎能在朝臣中建立威信？”
　　“你说的这些，我都能体谅。只是战争方平息不久，你甫登基就大肆诛杀旧臣，杀伐太过使得人心惶惶，这对你稳定朝纲亦是有影响的。外人不懂你，可我还不了解你吗？在你雷厉风行的外表下，实则藏了一颗柔软的心，我不希望你在别人眼里成为一个暴君。因为我一直坚信，我的朱棣会是一位明君，大明在你的引导下，必将开创一番远盖汉唐的盛世。”
　　“青儿……”她这一番肺腑之言，令朱棣心中倍感温馨，这一生自己能拥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夫复何求？
　　康青鸾轻抚他的面颊，眸光盈盈喃喃道：“朱棣，答应我，为了我们的孩子，以后少一些杀戮，好吗？”
　　薄唇覆上她的，温柔地在她唇间辗转，“我会的……”

　　一切尘埃落定，皇宫里又恢复了原先的井然有序，朱棣对那些在靖难之役中的功臣进行了封赏：封朱能为左军左都督，封成国公；丘福为中军左都督，封淇国公；张信封隆平侯；陈瑄为右军都督同知，封平江伯；增曹国公李景隆禄为四千石等。
　　另外，追封故都督同知张玉为荣国公，赐谥忠显；追封故后军都督佥事陈亨为泾国公，赐谥忠勇，且封陈亨子陈懋为宁阳伯。此外在郑村坝一役中立下战功的马和，朱棣赐他“郑”姓，并升任为内官监四品太监。
　　“莲儿给郑公公请安。”新官上任的郑和这日来到储秀宫看望康青鸾，莲儿见了他，一本正经地行了个万福礼。
　　“好姐姐，你别拿我打趣了好吗？”郑和求饶道。
　　“你现在可是仅次于司礼监王公公的四品内官监主事太监，奴婢给你行礼那是应当的呀，郑公公您受得起。”
　　康青鸾看着二人斗嘴的有趣模样，掩口轻笑起来。
　　郑和转身向她深深一揖恭敬道：“郡主，当年若不是你伸出贵手相救，三保也不会有今日的荣耀。”
　　康青鸾微笑道：“关键还是靠你自己努力上进，皇上如此器重于你，日后定当要好好侍奉辅佐在旁。”
　　“郡主，三保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皇上与您对我的恩典。”
　　“嗯，也不可忘了道衍师傅。”康青鸾提醒道。
　　“那是自然！还有莲儿姐姐一直对我照顾有加，三保也会铭记于心。”郑和感激地看了莲儿一眼。
　　莲儿故作惊慌道：“我怎可与主子们相提并论，郑公公真是折煞奴婢了。”
　　这话引得三人又是一阵欢笑。
　　嬉笑间，康青鸾似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三保，最近道衍大师在忙些什么？我听说他婉拒了皇上的赏赐，并谢绝了皇上让他还俗的建议。”
　　“是的郡主，我师父他只接受了皇上僧录司左善司的任命，其余加封赏赐一概谢绝了。最近他一直在帮皇上一起整理朝中事务。”
　　“哦，这样......”康青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转眼盛夏又过去了，九月的午后虽还有些热度，但树荫下日头晒不到的地方甚是凉爽。有着四月身孕的康青鸾仍是身量纤纤，不仔细看的话察觉不出来她微微有些隆起的小腹。看着院中的好景致，她不免有些心痒，吩咐道：“莲儿，帮我把玉箫拿来吧，好久没吹奏了。”
　　“是，郡主。”莲儿欣喜道。
　　自打康青鸾有了身孕后，因着身体底子本就弱，再加上初孕的不适反应，她已许久没有今日这样的好精神了。
　　不一会，莲儿就将玉箫取了来，双手递给康青鸾。
　　纤手接过轻抚，不禁感慨万千。当年与朱棣天各一方时，这管玉箫是最美好的陪伴。如今二人总算不用再尝那相思之苦了，它也就成人二人情感的见证，令她倍加珍惜。恍惚间，手中一个不备，玉箫竟滑了出去。康青鸾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去接，却接了个空……
　　“啪”玉箫落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莲儿惊诧地看着断为两截的玉箫，再抬首看向康青鸾，只见她已脸色煞白，于是忙蹲下身将它拾起。
　　“郡主……”
　　一种不详的预感瞬间堵得康青鸾喘不过气来，伸手颤巍巍地接过，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手中的玉箫，喃喃重复道：“断了……断了……”
　　陪伴在她身边多年，莲儿自然知晓此物对康青鸾的重要性，忙安慰道：“郡主，别急，奴婢这就去内官监找郑和，宫里能工巧匠多的是，一定能找人修好的。”说完便朝外面跑了出去。
　　是夜，当朱棣批阅完奏章来找康青鸾时，莲儿将白天摔断玉箫的事告知了他。
　　“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朱棣走近闷闷不乐呆坐在床沿的康青鸾，在她身旁坐下。柔弱无骨的身子依偎进他怀里，感受着他的温暖。
　　“青儿，别太在意，明日我再送你一支玉箫。”朱棣温柔拥着她，并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康青鸾轻轻摇了摇头，抬首看着他回道：“不了，它在我心里不仅仅是一支玉箫。”
　　在她鼻尖亲昵地啄了一下，安抚道：“我知道。其实这玉箫也算功成身退了，如今没人能再把我们分开，我们天天都在一起。要不是朝中事务太忙，我恨不得时时刻刻陪陪伴着你。”
　　听着他温柔的话语，康青鸾心中的不安缓和了许多，伸手搂着他的脖颈献上了红唇。朱棣拥着她缓缓倒在床上，右手支撑着自己的身子避免压着她，左手摩挲着她细腻的脸庞。温润炽热的唇瓣辗转厮磨，舌头灵巧地滑入她的口中与她甜蜜缠绕。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馨香气息令他有种忘乎所以的飘飘然……
　　过了许久，朱棣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令他如痴如醉的娇唇。轻轻将康青鸾拥在怀里，让她的头枕在自己左手臂上，右手则温柔抚摸着孕育着他们爱情结晶的地方，眼中透出的柔光俨然一个慈父的模样。
　　“青儿，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等他来到这个世上，我一定会好好疼爱他。不知道会是儿子还是女儿。”
　　“你希望是儿子还是女儿？”康青鸾反问道。
　　朱棣忍不住又偷偷亲了她一下，笑着回道：“都好。若是个小皇子，我就教他骑马射箭；若是个小公主，那就更好了，像你一样聪明可爱，我会日日把她捧在手心里疼着。”
　　瞧他说得眉飞色舞，康青鸾也不禁被感染了，抬手抚着他的脸颊，深情道：“像你也是极好的。”
　　大掌包裹着她的小手轻轻磨蹭着，温柔道：“青儿，有一事我要与你说。”
　　“什么？”
　　“我还是想立你为后，至于徐妙心，我会封她作皇贵妃。”
　　“朱棣，是不是皇后，我真的不在意。徐妙心陪伴你那么多年，是你的嫡妻，且风华气度皆堪皇后大任，你还是将凤印交给她吧。你不要觉得做不了皇后，会是委屈了我。”小手伸向他怀中，在他胸口停留，继续道，“只要这里有我，就好。”
　　朱棣将她的小手紧紧按压在自己胸口，承诺道：“青儿，这一生，我只爱你一个，这里永远只有你的位置。”

　　初秋的夜空静谧安详，点点繁星时隐时现如熠熠闪光的宝石镶嵌在一块平滑的黑色绒布上。道衍伫立在院中，抬头聚精会神地仰望着星空。
　　“师傅，夜里凉，把这个披着吧。”郑和走了过来，边说边替他把一件披风搭在肩头。
　　道衍谢绝了朱棣的诸多赏赐，连伺候的下人也没几个，郑和一有空便会过来看望他这位年过六旬的恩师。
　　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道衍开口道：“郑和，你现在身兼宫里内官监一职，已不再是从前伺候人的小太监了，不用常来我这里端茶倒水的。”对于眼前这个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徒儿，道衍甚是满意。
　　郑和咧嘴笑道：“师傅，不管我身居何职，永远都是您的徒儿，我愿意伺候您。再说若是几日不听到您的教诲，我这身上就痒痒的难受。”
　　“呵呵，那就随你吧。”道衍见他坚持，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忽然一道白光划破幽蓝天际，一颗星辰极速下坠，二人不约而同抬首。道衍抬手掐指一算，一团阴云笼罩上了他的眉头。
　　郑和感觉到了他的异样，担忧道：“师傅，是有什么不妥吗？”
　　对方没有回复，蹙眉陷入了沉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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