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

　　马和用力抖动了一下手中的鞭子，铜铃般的两只大眼狠狠地瞪着面前被他捆绑得像粽子一样的人。要不是朱能叮嘱别擅自行动，他真想把这个令他最敬爱的青鸾郡主受伤的人抽上几鞭子解解气。
　　“国公爷，你没想到会有一天落在我手里吧？当初带着百万大军来到北平的时候，您可是神气得狠呐。您不是很想打败我们王爷吗，怎么如今却跑来示好呢？说，你究竟是何居心？是不是建文帝让你来行刺我们王爷的！”
　　跪在地上的李景隆低着头沉默不语，他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便料想到会有这样的境遇。
　　“怎么，不搭理我吗？也是，小的人微言轻，哪能招您曹国公的待见。不如让我这鞭子兄弟来问候您一下？”
　　说完，马和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啪”得一声，鞭子发出震天响声。而这一幕恰巧落入了踏入这间营帐的康青鸾眼中。
　　“住手！”康青鸾看了一眼地上五花大绑跪着的李景隆，转向马和厉声道，“三保，你这是做什么！曹国公是来向燕王投诚的，素来两军交战，善待来使，你非但不以礼相待，却还如此羞辱他。还不快快松绑！”
　　“郡主……”康青鸾从未向自己发过火，眼下的场景令马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看向后面的朱棣，“王爷……”
　　而朱棣却是站在一旁不作声，以犀利的目光审视着李景隆。
　　“我叫你松绑，听见没有？”康青鸾重复道。
　　马和为难道：“这……郡主，李景隆他不是好人，不能松绑啊……”说完，他又朝朱棣看了过去。
　　“怎么，现在我的命令对你来说，已经不起作用了是吗？”
　　见康青鸾有些恼了，马和立即跪下道：“不不，郡主，三保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只是……”不想她误会，可又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此时的马和急得满头大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知所措。
　　终于，一直未发声的朱棣清了清喉咙，开口道：“马和，松绑吧，有本王在这里，谅他也不敢怎样。”
　　随二人一同进入的朱能也朝马和挤了挤眼，示意他赶紧照着做，别再自找麻烦了。于是，马和立即起身，三下五除二地给李景隆松了绑。
　　“快扶曹国公起来。”康青鸾继续下令道。
　　跪了许久的李景隆双腿有些发麻，在马和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起了来。
　　“参见燕王，参见郡主。”站稳后的李景隆拱手向二人行了个礼。
　　见他受了此等委屈还向他们施礼，康青鸾有些歉意道：“曹国公不必多礼，三保不懂事，怠慢了你，还望曹国公莫要怪罪。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说完欠身向他还了个礼。
　　“郡主……”马和见她竟为了自己向李景隆道歉，心中着实过意不去，为方才自己鲁莽的举动懊恼不已。
　　而李景隆心中更是羞愧，无地自容道：“郡主你何须如此，本就是景隆有错在先，承受再多，也无怨言。”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如此客套，令朱棣心中大为不快。他双手环胸，不耐烦道：“李景隆，少在这里装可怜。你可是朝廷的征燕大将军，今晚跑来向我投诚，你怎么向你的建文帝交代？”
　　“王爷，景隆蒙先皇恩典世袭承爵，我李家对大明世代效忠，绝无二心。可当今皇上听信谗言，执意削藩，使得战火四起，民不聊生，朝廷动荡。而景隆也曾被一时蒙蔽，为这乱象推波助澜。更对郡主……”
　　李景隆顿了顿，抬首看了康青鸾一眼。
　　“曹国公，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康青鸾避开了他的注视，正不知该如何表示时，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她揽了过去。
　　朱棣对李景隆的废话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了，他占有式地将心爱的女子揽在怀里，居高临下道：“少在我面前扯那些，你说你究竟是要干嘛？”
　　不得不承认，亲眼看这二人依偎在一起，李景隆心中还是有波动，可不再是以前发狂的嫉妒，只是艳羡，就如俗话说的那样，只羡鸳鸯不羡仙。
　　“回王爷，如今局势已十分明朗，建文朝大势已去，景隆只是想追随明主，拨乱反正。所以今夜孤身前来就是想向您表明心迹，景隆愿打开金川门，恭迎燕王殿下进京，为朝廷扫除奸佞！”
　　话音未落地，李景隆已单膝跪地，拱手臣服。
　　“好一个拨乱反正！”朱棣朗声道，“那就请曹国公先回城，明日本王就带兵马前往金川门，还望曹国公届时能信守今晚的诺言！”
　　“王爷……”
　　朱能没想到朱棣居然这么爽快就答应了，想劝他再斟酌一下。但对方伸手示意他不必再多言，转而向马和吩咐道：“马和，未免途中有不测，你陪曹国公一同回去吧。替本王好生护着曹国公的安全！”
　　“是王爷！”
　　“曹国公出来的时间已经挺久了，未免别人发觉起疑，你们现在就动身回城吧。”朱棣吩咐道。
　　“是，王爷！”马和伸手向门外示意道，“曹国公，请！”
　　李景隆知道朱棣派马和与自己一同回城就是让他在旁监督自己。他心意已决，对这安排心中坦荡，于是他再次向二人拱手道：“景隆即刻回城，明日在金川门恭候王爷大驾！”
　　待李景隆与马和离开营帐后，朱能忍不住将自己心中的疑虑道出。
　　“王爷，您真的相信此人吗？万一他在城中设下埋伏……”
　　“他不会。”朱棣笃定道。

　　翌日一早，朱棣便率领众将士向金川门进发。虽已知道李景隆会打开城门接应，但康青鸾还是有些担忧，她不知城内是否会有别的阻拦，不知今日会是一个怎样的结果。
　　“阿弥陀佛。”道衍徐徐走了过来。
　　康青鸾向他颔首示意，“大师。”
　　道衍看她一脸愁容，安慰道：“郡主，昨夜老衲为王爷算过一卦，卦象上说今日之战燕军必胜，所以您不必太担忧。”
　　“我对他向来有信心。”说到朱棣，康青鸾眼中很是坚定。
　　道衍问道：“那郡主为何愁眉深锁？王爷大业将成，你不为他高兴吗？”
　　“我自然为他高兴，可是他当初起义抗的是‘奉天靖难’的大旗，进了皇城，新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明白了她的忧虑所在，道衍捋着须髯宽慰道：“郡主不必太过担忧，以王爷的睿智，所有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康青鸾点了点头，转身看向京城的方向，的确她应该相信朱棣……

　　金川门城楼上，李景隆身着盔甲目视前方，远方依稀可见旌旗招展，尘土飞扬。
　　一名士卒快步上了城楼，向着他恭敬道：“将军，他们来了。”
　　“好，去请谷王至城门处。”
　　士卒离开后，乔装成李景隆亲卫的马和在他身旁小声提醒道：“将军，您先前说好的事，可别忘了。”
　　“你放心，我都已安排妥当，王爷必能顺利进城。”李景隆诚恳道。
　　不一会儿，谷王朱橞与李景隆在金川门城门口汇合，二人相视颔首。
　　“打开城门！”李景隆高声下令。
　　金川门的守门吏听到这个指令不由得愣住了，疑惑道：“将军，燕军就要攻过来了，我们怎能在此刻大开城门？”
　　李景隆厉声道：“本将军现在是此地守将，我让你开门，你没听到吗？”
　　守门吏不死心，看向一旁的谷王，求助道：“王爷，皇上下旨命全城死守城防保卫京城，大敌当前，若我们开了城门那京城恐怕就要失守啦！”
　　谷王朱橞是朱元璋的十九子，虽是建文帝的叔父，可实际上比当今皇上还年幼两岁。他本来在宣府逍遥王爷当得好好的，南北两边谁都不帮不搀和，谁知建文帝一道圣旨让他带兵三千赴京师护卫。既然躲不过，那他就得好好看看眼前的形势。他的皇帝侄儿虽然坐拥朝廷百万雄狮却被老四打得一败涂地，如今连京城都要保不住了。他若帮着皇帝侄儿与他那素来骁勇的四哥作对，以后可还有好果子吃？所以当李景隆找他商议开城门归降燕军的时候，他很爽快地就答应了。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日若是朱棣登上大位，说不定还能念着自己今日的好，以后他就又能有舒坦日子过了。
　　于是朱橞不耐烦地回道：“曹国公说开城门，你开便是了，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守门吏顿时明白了这两人是一丘之貉，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两个奸臣，贪生怕死，卖主求……”
　　话还没说完就被侍卫用布条塞住了嘴，死死摁在地上。
　　李景隆冷冷看着他，开口道：“此人违抗军令，来人，拖下去斩了！”
　　原本围观骚动的众人见此情形立马安静了下来，怕再多言，下一个被砍头就是自己。
　　李景隆扫视了一圈安定下来的众人，再次高声道：“开城门！”

　　当燕军众将士奔袭至金川门前时，都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
　　金川门城门大开，所有士兵放下武器跪伏在地，而守城将领曹国公李景隆与谷王朱橞亦是单膝跪地静候在城门前。
　　朱棣策马正准备过去，朱能赶忙跟上，还是谨慎提醒道：“王爷，小心有诈。”
　　看了远处跪在城门前的二人一眼，朱棣回道：“李景隆怕是没这个胆量与本王作对，至于我的十九弟，他更不会有这样的城府，本王愿意相信他们的确是有意投诚。驾！”
　　朱能见他执意前往，便示意后面众将士紧随其后。
　　李景隆见朱棣向自己策马而来，拱手道：“末将李景隆恭迎燕王殿下！”
　　一旁的朱橞附和道：“臣弟恭迎燕王兄！”
　　朱棣飞身下马，大步流星至二人跟前，假装诧异道：“十九弟，曹国公，你们这是？”
　　“四哥，你起兵奉天靖难实乃民心所向，我俩已恭候大驾多时，诚迎皇兄入城。”
　　朱棣一手一个将他们搀扶了起来，高兴道：“二位快快请起。你们能有此觉悟，免去涂炭生灵，真是功德无量。”
　　说完，朱棣颇为复杂地看着李景隆，他本已打算好了今日要除掉这人替康青鸾报仇，可没想到他居然最后会选择站在自己这边。即使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可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既已归顺，日后若再发难于他，恐会影响其他人归顺之心。
　　李景隆低眉拱手道：“王爷顺应天命起兵靖难，于社稷有功，为百姓造福。景隆曾率军与王爷对战，望王爷大人大量，不计前嫌。今次景隆是诚心归顺王爷，日后必定接受王爷驱驰，鞍前马后。”
　　“好，”朱棣重重按了一下他的手，回道，“曹国公能弃暗投明，实乃京城军民之福。过去的事……咱们就一笔勾销了。”
　　不明就里的谷王见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聊的投契，忍不住插话道：“四哥，为防有变，你还是快命大军进城吧。”
　　果然在燕军进入京城后不久，徐辉祖便带着兵马赶来了。他本是不放心李景隆，怕他抵挡不住燕军的攻势。在得知李景隆投降朱棣大开城门后，他更是气得跳脚，怪自己真是后知后觉。当初在镇江府他拼死阻挠自己刺杀康青鸾的时候，就该早些预防到今日这一出。
　　燕军气势如虹，徐辉祖虽奋力抵抗但终究寡不敌众，京城军民早已放弃了抵抗，朝廷军不得民心，任他再顽强亦是徒劳。朱棣也没有为难他这位大舅子，任他兵败后策马离去了。
　　燕军很快包围了皇宫，朱棣命人不可轻举妄动，等候他的指令。随后他让士卒传话给丘福带领着留守营地的燕军一齐进入皇城与他汇合。
　　康青鸾与莲儿坐在马车中随军前行，道衍策马守卫在旁。行至金川门时，他靠近道：“郡主，我们入城了。”
　　马车帘子掀起，康青鸾朝外看了一眼，心中不免感叹，她又回到这个地方了。离开的时间不长，却真可谓物是人非。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了她的视线。
　　李景隆一眼就看到了队伍中的马车，他一直在此等候，为的是能再看她一眼。当决定投诚的那一刻，他已放下了所有的自尊与骄傲，也许这些在他沙场兵败的时候就已经全部丢失了。与其庸庸碌碌地活下去，倒不如为他自己赎罪。他一直深深自责对于康青鸾的伤害，所以但凡自己还能有什么为她付出的，他都愿意一试。不求她的原谅，但求自己的心里能好过一些。当二人视线交错时，李景隆心中又是一阵悸动。红颜依旧，只是自己再无直面她的勇气。
　　康青鸾放下帘子，默默地坐在车中。她早已不再恨他，但也没什么能再与他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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