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

　　出了燕王府后，为了不节外生枝，康青鸾还是回了皇宫。
　　莲儿看她坐在桌前，娥眉紧蹙，一筹莫展的模样，开口道：“郡主，先别想了。奴婢给您熬了点燕窝粥，先吃了吧。这几日你茶饭不思的，别累坏了身子。如今大伙的指望都在你身上，你可千万不能病倒了。”
　　康青鸾点点头端起了碗，即使没胃口也硬是逼着自己吃完了。这些天来，她抽空就去燕王府探望两个孩子。侍卫虽没有再阻拦，但她也没想到有什么好法子能把两个侄儿解救出来。
　　“郡主，你去向皇太孙说说情，也许他会答应的。”莲儿建议道。
　　“我若开口求他，必定要与他交换条件。他想要什么，我很清楚......”
　　“嗯，是奴婢欠考虑了。”
　　康青鸾叹了口气道：“不是我不愿意牺牲自己来换取那两个孩子的自由。只是若这么做了，对缓和燕王与皇太孙之间的矛盾没有任何益处。要不了多久，皇太孙就会登基称帝，难道届时要让朱棣为了我去与这天下之主树敌？”
　　可是不找朱允炆，又该找谁呢？如今朝廷的护卫都听命于齐泰，此人是太祖皇帝钦点的顾命大臣，自己与他已打过交道，没那么容易对付。除了他，还有谁能帮她呢？
　　忽然，康青鸾灵光一闪，或许此人可以试一试。她示意莲儿过来，与她耳语了几句。
　　莲儿点了点头，回道：“郡主，奴婢这就去。”

　　通往奉先殿的长廊中，康青鸾在转角处焦急地走来走去，纤手不停绞弄着丝帕。
　　“郡主。”莲儿快速奔向她。
　　见她出现，康青鸾忙上前询问：“来了吗？”
　　“嗯。”莲儿用力点点头。
　　康青鸾整了整衣裳，收起了方才的焦急模样，回复往日的肃穆神情迈着稳重的步伐向奉先殿走去，莲儿紧随其后。没走几步就正面遇上了她等候多时的目标。
　　黄子澄刚从奉先殿供奉出来，在廊上遇见了康青鸾。忆起那日在东宫与她有些不快，未免再生嫌隙，他赶紧驻足恭敬行礼道：“子澄参见郡主。”
　　“黄大人请起。”康青鸾微微颔首，淡然道，“黄大人方才是去了奉先殿吗？”
　　“回郡主，子澄每日晨昏都会来此祭奠太，祖皇帝。”
　　康青鸾点点头赞许道：“黄大人对先皇如此有心，实属难得。”
　　黄子澄见康青鸾对自己表示认可，仿佛她已放下那日的芥蒂，于是便趁热打铁继续道：“子澄自洪武十八年通过殿试后，承蒙太，祖皇帝器重，命子澄在东宫伴读。这么多年来，子澄有幸侍奉懿文太子与皇太孙，皇恩浩荡，子澄铭感五内。”言辞恳切，句句发自肺腑。
　　“嗯，皇太孙多亏有黄大人用心扶持才有今日成就。”
　　黄子澄听罢，俯身深深一揖道：“郡主谬赞，子澄不敢当。”
　　“只是……”
　　见她欲言又止，黄子澄继续道：“郡主请讲。”
　　“前些日子，我听闻我那四皇兄燕王的两个孩子进京了便去探望，谁知整个燕王府都被齐大人看管起来了。侍卫还不准我进去看那两个侄儿。青鸾不知齐大人如此行为，意欲为何？”
　　“这……”
　　囚禁燕王的两个孩子是为了日后撤藩做铺垫，而撤藩又是皇太孙与他们几个亲信之间的最高机密。此事不能让眼前这人知晓，所以黄子澄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康青鸾知道他在顾虑些什么，佯装不解地继续道：“先皇遗诏，不让诸王进京奔丧，为的是让他们在各自的封地严阵以待，防止北元趁机偷袭。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何我四哥让两个孩子替他来京尽孝，却被兵部给圈禁起来了？”
　　“郡主言重了，齐大人不过是奉命护卫燕王的两位公子，并非圈禁。”黄子澄解释道。
　　“哦？奉命？难道说，这是皇太孙让齐大人这么做的吗？青鸾愚钝，看不懂这是什么打算。燕王府本身就有护卫，为何还要兵部特意派人去？还是说京城乃天子脚下，这治安已经这么让人不放心了吗？”
　　“……”黄子澄巴巴地看着地上，答不上来了。
　　“黄大人，你说这是不是有些过于担忧了？皇太孙毕竟还年轻，处理起事情来还缺少些章法。还好我是看着他长大、知晓他心性的，否则在外人看来，指不定以为他是要把自己叔父的孩儿给办了呢！先皇驾崩没多久，他自己的孙子与儿子就要拔刀相向了，那岂不是让世人看了我大明的笑话？”
　　“郡主是在与子澄玩笑吗？燕王殿下为朝廷屡立奇功，乃朝廷之栋梁。皇太孙殿下他日继位后必定也是要倚重他的。”
　　“哦，那看来是我这深宫妇人无稽之谈了。”康青鸾故意长舒一口气继续道，“若没有这样的事，那是最好，否则先皇的诸位皇子们可不是要人人自危了。本来我那些皇兄、皇弟们不能来京吊唁先皇就已颇多怨言，如果再让他们知道我们如今最年长、最劳苦功高的四哥还被如此不公对待，岂不是都要寒了心？说不定还会统统跑到京城来向皇太孙讨要说法，彼时场面失控，皇太孙登基之前可能先要费神处理一下家事了。”
　　这些话听得黄子澄额头上惊出一层密密的汗珠，他伸手用袖子擦了擦自己锃亮的脑门。
　　站在一旁的莲儿见此情形忍不住想要笑出来，发现康青鸾正瞪着自己，吓得她赶紧把笑容憋了回去。
　　康青鸾清了清喉咙继续煞有介事道：“黄大人，你也是知道我那些皇兄、皇弟们的，他们自幼时起就被先皇好生调，教，成年分封后又都是厉兵秣马四处征战，个个勇猛无比所向披靡。都说我四哥燕王朱棣骁勇善战，殊不知我那十七弟宁王朱权也是能征惯战。而且他打小就被先皇宠惯了，做什么都是由着性子来。说不定他一时兴起会直接带着他的朵颜三卫来京城拜谒先皇。”
　　朵颜三卫的名声黄子澄怎会没听过？要是这群野蛮骑兵跑到京城来搅合那还得了？当年他是信誓旦旦让皇太孙不要惧怕那些叔父们，说他们的兵力不足以与朝廷抗衡。可他那时说的是个别藩王有异动，朝廷逐个击破。可如今康青鸾所说的是群王来京！莫说皇太孙现在尚未登基根基未稳，就是已经执政天下，那也是百马伐骥、双拳难敌四手啊！一想到那场面，黄子澄紧张得汗如雨下，不停用袖子擦拭。
　　康青鸾看着他窘迫局促的样子，思忖着也差不多了，就转换了口气故作轻松道：“其实想想，也许是青鸾多虑了，毕竟皇太孙素来温良谦恭，对他的那些叔父们也一直敬重有加，他们都是自己家人，有什么事都好商量，没必要搞出那么些个不愉快的事情来。黄大人，你说是与不是？”
　　“是是是，郡主您多虑了。凡事都好商量，好商量。”黄子澄点头如捣蒜，连连附和道。
　　康青鸾话说到这份上，是时候可以见好就收了，就假装叹了口气道：“唉，自打先皇驾崩后，青鸾夜不能寐，辗转反侧，使得自己忧思过度，有些胡思乱想、胡言乱语，今日让黄大人您见笑了。”
　　“没有没有，郡主您也是为了皇太孙着想，为了朝廷着想。”
　　“好吧，那我也不打搅黄大人了。您去忙吧。”
　　“那子澄就先告退了。”黄子澄说完，行了个礼便转身快步离去了。
　　康青鸾向莲儿使了个眼色，莲儿会意地点点头，悄悄跟了上去。不多会儿，莲儿就折返了，悄声回禀道：“郡主，奴婢看着他直奔东宫去了。”
　　康青鸾点点头，心中默念着希望自己刚才的那番话能起到作用。

　　黄子澄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了东宫，恰逢齐泰、徐辉祖都在朱允炆书房内。
　　“黄卿家你来的正好，我们正在商议削藩的事。方才齐卿家建议我们应先从燕王入手，将一众藩王逐个击破，你觉得如何？”
　　黄子澄看向徐辉祖，询问道：“不知魏国公意下如何？燕王可是您的姐夫。”
　　徐辉祖知道对方顾忌自己的身份，坦然回道：“在徐某心里只有朝廷，没有什么姐夫。前阵子北平差人给我府上送来信件，要我劝解殿下放了燕王的两个儿子，我让他们静候朝廷安排。魏国公府为皇太孙殿下马首是瞻。”
　　虎父无犬子，徐辉祖方过而立之年，可在气势上已不逊于他的父亲中山王徐达。他英姿挺拔，满腹才气，为人处世刚正不阿。虽然他父亲当年的死因有些蹊跷，燕王朱棣又是他的亲姐夫，但他对朝廷毫无异心，忠诚于君主，不懂徇私。朱元璋在世时对他颇为赏识，因此在他生前曾多番关照自己的皇孙要善用此人。
　　朱允炆满意地点点头。
　　黄子澄见状，一揖道：“殿下，子澄认为此事还有待商榷。”
　　“黄卿家是有别的意见吗？”
　　“子澄以为殿下尚未登基，燕王在诸王中又颇具威望、实力最盛，倘若此时与他正面冲突有欠妥当。若因此而使得其他藩王联合起来与朝廷抗衡一气，则会增加推进削藩一事的难度。且在外人看来，燕王的公子是殿下的亲堂弟，若您以两个幼子为质来要挟燕王，恐会落人口舌。”
　　“那依黄卿家的意思是？”
　　“子澄建议，削藩一事，殿下还得从长计议。齐大人派兵包围燕王府不合时宜……”
　　齐泰听了他的话有些不悦道：“微臣也是希望殿下能早日控制大局。当年燕王也曾在先皇议储的人选之列，且朝中有不少向着他的大臣。若不在此时削除他的势力、巩固殿下在朝中的威信，他日坐等其壮大后，再想要除去，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徐辉祖也不同意黄子澄的意见，开口道：“殿下，燕王善谋，他今次令自己的两个孩儿来京必定是想探探朝廷的虚实。若殿下在此时对他加以震慑，也许能提醒他稍加收敛。燕王如今乃诸王之首，若殿下能节制了他，其他各藩王也会有所忌惮，不会轻举妄动。可要是殿下您放虎归山，那就白白错过了牵制朱棣的大好时机。”
　　黄子澄见齐、徐二人都与自己意见相左，低头思忖片刻后抬首看着朱允炆道：“殿下，子澄听闻青鸾郡主曾多次前去燕王府探望两位公子……”
　　未等他说完，朱允炆即打断道：“什么？她去了燕王府？齐爱卿，此事当真？”
　　“回殿下，郡主她确实来过。”不明就里的齐泰如实回复道。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这事是谁透露给她的？你们怎么就不拦着她？”
　　朱允炆本打算是让康青鸾冷静一下，过些时日再去找她解释，且近日忙于筹备登基事宜，就一直未过问她的事。没想到她居然已经知道自己囚禁朱棣两个儿子的事。如此一来，她对自己的成见恐怕是更加深了。
　　齐泰见他有些气恼，一时也有些糊涂了，解释道：“微臣以为郡主不过是一女子，不会有什么大影响，就让她进去了。若她再去，微臣一定让侍卫阻拦……”
　　“算了算了，她要去就让她去吧。”朱允炆无奈叹了口气，“你现在再去阻挠她，她不是一下子就猜到是我指使的你，岂不是让她更生我的气。再说她有皇爷爷赐的令牌，要拦也拦不住。”
　　朱允炆过激的反应令徐辉祖心生狐疑，直觉告诉他，这皇太孙与那郡主之间的关系，不一般。
　　“殿下，那燕王府的事……”黄子澄试探着问道。
　　朱允炆按了按有些发胀的头颅，憔悴道：“你们先退下吧，这事让我再想想。”

　　最终，朱允炆还是放不下顾虑，让齐泰把燕王府周围的侍卫都撤了去。康青鸾收到消息后十分高兴，心头大石终于落地。于是她又去往了燕王府，为的是催促朱能趁着现在赶紧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京城这个是非地。若是朱允炆这边突然反悔，她再要救他们出困境可就更难了。
　　众人已将行李收拾妥当，朱高炽与朱高煦抱着康青鸾不愿撒手。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可两个孩子已对她产生了深厚的感情。
　　“姑姑，我们舍不得你。”
　　“乖，姑姑也舍不得你们，可是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得尽快离开这里，回你们父王身边去。”
　　朱能在旁看着三人难舍难分的样子，开口道：“郡主，不如你和我们一起回北平吧。”
　　兄弟俩一听，连忙抓着康青鸾的裙摆央求道：“是啊，姑姑你和我们一起走吧，我们一起去北平……”
　　“不许去！”
　　怒气冲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紧接着房门被重重推开，只见朱允炆火冒三丈地冲了进来，身后跟着黄子澄与齐泰。他本是过来燕王府看看情况的，却没想到在门外听到这些人竟要拐走他心爱之人。他疾步上前，一把抓住康青鸾的手臂，好像她即刻就要在自己眼前消失一般，紧紧拽着不放。
　　康青鸾欲推开他的禁锢，却发现自己挣脱不了。
　　“殿下，请你松手。”
　　朱高炽与朱高煦见来人对康青鸾无礼，便一起抱住他的腿，边挥舞着小拳头边高声嚷道：“快松开姑姑，你这个坏人。”
　　黄子澄见状，忙过来拉开两个孩子，开口道：“大胆，这是皇太孙殿下，你们岂能对他无礼。”
　　朱能与屋内其他侍从齐齐跪下道：“参加皇太孙殿下。”
　　朱允炆无视他们的存在，直直地看向康青鸾，语带愠怒道：“青儿，你是要离我而去吗？”
　　康青鸾倏地抬首，他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暧昧地称呼自己。而屋里的人则早已惊愕地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这拉扯在一起的两人。
　　“殿下，请您注意自己的言行。”
　　康青鸾试图掩盖过去，提醒着他注意场合，谁知对方根本不管这些。
　　“不，我不准你离开我，我已经下令放了四叔的两个儿子，让他们回去北平。但你绝不可以走，我不会让你去北平与他相聚，我不准你与他在一起。”
　　齐泰与黄子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这些信息让他们一时来不及消化。
　　康青鸾痛苦地闭上了双眼，自己辛苦隐藏了那么多年的情感，如今全部袒露在众人面前。现在的局面本就复杂，再加上这些更是犹如一团乱麻，千头万绪无从理清。
　　“你放手。”
　　康青鸾努力克制着自己，毕竟两个孩子还未真正脱困，此时若与他闹翻，那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而且对方现在如此激动，处理不好也许会令两个孩子有性命之忧，她绝不能让朱棣的孩子出事。
　　“我没说要走，我今天只是来送送这两个孩子，希望你能让他们平安离开京城回去北平。你放心，我向你保证，只要你放了他们，我就不会离开。”
　　朱允炆见她向自己许了承诺，方才松开手笑着道：“不走就好，不走就好。青儿，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失去你，只要你答应留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依你。”
　　朱能闻言气得火冒三丈，握紧拳头径直起身欲冲上前来。跟随朱允炆前来的侍卫见状，“嚓”得一声立即齐刷刷地抽出腰间佩刀。
　　“朱将军！”康青鸾大喊一声阻止了他进一步的行动，她红着眼眶哽咽道，“有劳朱将军护送两位公子回北平。并且替我转告燕王殿下，我一切安好，让他勿要挂念，请他多多保重。”说完她向朱能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以大局为重。
　　朱能理会了她的一片苦心，咬紧牙关一字一字抱拳恭敬道：“末将遵命！”
　　齐泰与黄子澄二人对视了一眼，看来事情比他们想象的要复杂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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