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

　　六十寿诞这日一早，在奉天殿接受完一众藩王及文武百官的朝贺后，朱元璋就回到了乾清宫。下了朝回到后宫，帝王与他的皇子们共聚就是享受皇家难得的天伦之乐。朱棣身着亲王朝服与皇兄弟们一起带着各自准备的礼物前去为他们的父皇贺寿。太子身子不适今日不出席，二皇子朱樉又未被召回，朱冈作为目前众人中最年长的皇子走在最前头，脸上不无得意之色。而朱棣则与朱橚二人行走在最后。
　　“四哥，二哥与太子的事，你听说了吗？”朱橚小声道。
　　朱棣点了点头。
　　“听说太子的病非同小可，恐怕……”
　　“五弟，是非曲直尚未知晓，这事也不是你我能议论的，静观事态变化吧。”
　　朱棣知道太子病重意味着什么，先前在北平时候获悉此事，道衍就已告诫他越是在事情出现重大变化的时候越要冷静沉住气。不管时局如何变化，他还是按着既定的线路，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行进。
　　诸王行至半道，正好遇见了也是去乾清宫贺寿的康青鸾。只见她身着霞色衣裙，袖口裙摆由银丝勾勒出朵朵祥云，外边罩着雪白轻纱，更衬得她肤如凝脂。三千青丝用一支海棠步摇挽起，步摇上的粉色水晶坠子随着她的走动灵光闪闪。脸上薄施粉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诸王见她款步姗姗地走来，一个个不约而同地驻足等候着佳人临近。
　　“青鸾给各位皇兄请安。”康青鸾落落大方地行礼，身后的莲儿捧着锦盒也跟着一起施礼。
　　“青鸾妹妹，你也是去给父皇贺寿吗？”楚王朱桢率先走出向她搭话，边说边向她挨近。
　　康青鸾微微向后退了两步与他保持距离，颔首道：“回六皇兄的话，青鸾正是要去乾清宫。”
　　“好啊，那我们一起去吧。”说完欲伸手去拉康青鸾，谁知自己先被人用力一把拉扯住了。
　　“老六，青鸾自幼在宫中长大，你还怕她不认识路吗？”
　　朱桢回头一看原来是朱棣。刚才他还走在后面，怎么一会就到自己旁边来了。讪讪道：“四哥，我不是看青鸾妹妹娇娇弱弱的，怕她走路摔着，想扶着她一点嘛。”
　　莲儿见状忙上前横亘在二人中间，一手拿着锦盒，一手挽着康青鸾，转头向朱桢恭敬道：“不劳楚王殿下，由奴婢来搀扶郡主就好。”
　　“还有我，还有我。”朱权从人群里钻了出来，蹦蹦跳跳着来到康青鸾的另一边，“权儿也会保护好青鸾姐姐的。”说完冲朱棣眨了眨眼，再抬头调皮地嘲着康青鸾笑了笑。
　　这时朱冈也发话了，只见他端着一副长兄的架子，拿腔拿调道：“老六，我说你怎么就是改不掉毛手毛脚的毛病呢？这是在宫里，你还是收敛点吧，别让弟弟们看了笑话。”
　　“就是就是。六哥，你可别想欺负青鸾姐姐，她可是有人守护的哟。”朱权连连点头附和，并自然而然地看向朱棣处。
　　康青鸾见状，忙伸手按着朱权的双肩稳住他，生怕他再多言露了破绽。接着她转身微笑着向诸王道：“青鸾谢谢六哥的好意，也谢谢诸位皇兄关心，咱们还是赶紧去乾清宫吧，可不能让父皇久等了。”说完与朱棣对视了一眼。
　　朱棣松开了朱桢的手臂，退了回去。
　　一行人继续向前行进到了乾清宫，诸王给朱元璋行完礼后恭敬地在两旁站立。看着一屋子的皇子，朱元璋阴郁的心境终于有了些好转。
　　“朕今日六十大寿，难得你们都有孝心来为朕祝寿。尤其是你们这几个从封地千里迢迢赶回来的，辛苦了。”
　　“儿臣恭祝父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众人异口同声道。
　　紧接着就是呈上寿礼的环节，朱元璋先看向一旁的康青鸾，慈爱道：“丫头，你捧着的是什么？打开给朕瞧瞧。”
　　康青鸾闻言，将自己准备的礼物从锦盒中取出，由两位侍女拉着展开，微笑道：“父皇，这是儿臣绣的百寿图，由一百个不同的‘寿’字组成。这上面所有的字都是儿臣一针一线用上好的金丝绣成的。儿臣祝父皇万寿无疆，圣体康泰，愿我大明四海升平，国运昌隆。”
　　“嗯，不错，你有心了。”朱元璋满意地点点头。
　　这时朱权走上前乖巧道：“父皇，青鸾姐姐的这幅作品也有儿臣的功劳哦。”
　　“是吗？”朱元璋笑着道，“你小子也会绣花了不成？”
　　底下众人皆跟着笑了起来。
　　朱权忙解释道：“不是不是。父皇，儿臣是说，青鸾姐姐绣的这幅百寿图的样搞中，这个小篆的‘寿’字，可是权儿写的哦。”说完还用手指将那个字点了出来。
　　“没想到你这个小捣蛋还学会写小篆了。”朱元璋看向康青鸾，问道，“丫头，这字真是小十七写的吗？”
　　康青鸾微笑着点点头，回道：“父皇，别看十七弟年纪还小，他对父皇可是一片孝心。这字的确出自他手，而且为了练出好字，他可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刻苦练习呢。”
　　“嗯，不错，孺子可教也。”朱元璋捏着龙须甚是高兴。
　　接着一众皇子将各自准备的寿礼一一呈现，不一会儿功夫，殿内就被各式奇珍异宝摆的满满当当。朱元璋意兴阑珊地扫视了一眼，只是微微颔首，并没有太多言语。他见众人中只有朱棣没有动静，便直接开口问道：“老四，你的呢？”
　　康青鸾随着圣上的发问也将视线看向了朱棣。在外人面前，她要隐藏自己对他的爱意，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没什么异样，可心底却是为他捏了把汗。今天这么隆重的日子，皇子们都使出浑身解数极力讨好坐在高位的君王，尤其是晋王奉上的那一盆七宝红珊瑚。康青鸾自诩在宫中见过的宝贝也不算少，可如此婀娜多姿，炫彩夺目的大株红珊瑚树，她真的是第一次见。而且她注意到，只有这份寿礼令朱元璋稍稍侧目了一下，想必是合了圣意的。所以对于接下来朱棣会如何应对，她既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
　　“回父皇，儿臣的礼物与大家的比起来着实显得普通，所以羞于呈现给您。”听见召唤，朱棣从容向前，谦和拱手道。
　　这个老四做事沉稳，向来颇和朱元璋的意，所以他和颜道：“你我父子，心意到就可以了。准备了什么，给朕瞧瞧。”
　　“是，父皇。”
　　朱棣自袖中取出一个装饰普通的锦盒递给王清，后者将其双手恭敬递给龙椅上的君王。
　　朱元璋接过锦盒打开一看，竞是几株朴实的谷穗，有水稻、小麦和高粱。他伸手拾起一株稻穗仔细端详，只见那一颗颗包裹着的谷子，外壳金黄，果实圆润饱满。他放下稻穗，再一一拿起另外两种作物察看，亦是令人欢喜的模样。
　　“老四，这些庄稼长得很好，是你从北平带回来的吗？”
　　朱棣恭敬答道：“回父皇，近年来我朝在与北元的对抗中连战连捷，北境较之以往已安定了许多。故儿臣在北平积极推行父皇的军屯制，不仅使得军中粮饷充足，而且还大有盈余接济穷苦百姓。今年风调雨顺，北平又是大丰收，所以今次回京贺寿，儿臣就把一百万石新收的粮食带来献于父皇。”
　　“哈哈哈，好啊！”朱元璋喜笑颜开，称赞道，“老四，没想到你在北平干出点花样来了，好，很好！”
　　“儿臣谢父皇夸赞，儿臣也只是按着父皇的教诲行事。”
　　龙心大悦，且一连三个好，康青鸾舒了一口气。她知道他不会让自己失望，但没想到他竞如此周详，这样有心的一份寿礼定能拔得今日头筹。
　　果然，朱元璋接着道：“老四这礼物，颇和朕心意，有赏。”
　　“父皇，那儿臣呢？”朱权见自己的父皇那么高兴，一头栽进他怀里，趁机撒娇道，“儿臣有赏赐吗？”
　　朱元璋和蔼可亲地摸着他的小脑瓜，开口道：“你这小东西，自然少不了你的。”
　　朱权摇晃着自己父皇的手臂继续道：“青鸾姐姐绣的辛苦，父皇也该赏她。”
　　“好好好，都依你，一起赏，哈哈哈。”
　　康青鸾看着朱元璋心情大好，心中颇感宽慰，好久没见他如此开怀大笑了。她与朱棣相视一笑，随后二人默契地一同跪下叩首谢恩。
　　“谢父皇隆恩！”
　　接着众皇子也一同行礼叩拜道：“儿臣恭祝父皇圣体康健，万寿无疆，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礼毕起身的时候，朱冈用余光瞟了朱棣一眼。看来自己平日是小看了这老四，向来不声不响的他今日却最得圣心，出尽了风头，以后还得多留意才是。

　　夜间的宴席结束已晚，康青鸾与莲儿没回“来仪小筑”，留在储秀宫过夜。第二天估摸着朱元璋差不多快下朝了，她准备去往乾清宫请安。途经御花园一僻静处，一个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青鸾妹妹这是去哪儿？”朱冈双手环胸，身子微微前倾，细声细语地招呼道。
　　康青鸾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礼节性地回了个礼，从容道：“见过三哥。”
　　“这么客气做什么，这里没外人，妹妹无需向我行礼。”边说边伸手想要去扶对方起身。
　　康青鸾向旁边闪了一下，避开了他的触碰。她身后的莲儿警觉地盯着这位晋王殿下。
　　朱冈见伸手捞了空，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语带失意道：“妹妹与我怎么如此生分。三哥看着你在宫里长大，虽然平日里我们接触得不多，但哥哥打心底里也是疼爱你这个小妹妹的。”
　　几句话听得莲儿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偷偷在心里白了这人一眼。
　　康青鸾心里虽也觉得别扭，可不能表现在脸上，继续客气道：“三哥对青鸾的关怀，青鸾自然明白，心中十分感激。”
　　“哦？那妹妹打算怎么感谢我呢？”
　　康青鸾愣了一下，她只是随口客套一说，没想到对方竟然登门入室，竟一时语塞不知要如何推脱。
　　“三哥你今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干脆直接问明对方来意吧。
　　朱冈直起身，故作潇洒道：“也没什么大事，恰好在这园中散步，看到青鸾妹妹，就与你打个招呼。”
　　他身为已分封在外的藩王不住在宫内，且昨日刚面圣，按礼他这几日应在自己的王府内打点事宜。若真有要紧事，就该在皇上处等候。这会一大早在这御花园的小路相遇，分明是了解了康青鸾的路线特意在此等她，却说成是偶遇，不禁让人提防他的目的。
　　“既然三哥没什么事那青鸾就先告辞了。”康青鸾说完便欲行礼离去。
　　“妹妹且慢，三哥倒是想起件小事想要拜托妹妹。”见她要走，朱冈忙伸手拦住了去路，“不过这事，三哥想单独说于你听。”
　　“三哥您是堂堂晋王殿下，文武双全又颇得父皇倚重，青鸾一小女子能为三哥做些什么？”
　　“青儿过谦了。三哥这事，只有妹妹你才能帮上忙。”
　　康青鸾收回脚步，抬头看了看四周，这个点此处没有宫人往来，而他也没带侍从，看来今日他确实是有备而来。犹豫了一下，她转向身后道：“莲儿，你先退后几步。”
　　“郡主…..”莲儿担忧地唤了一声。
　　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对方宽心，康青鸾淡定道：“三哥难得回宫，今日只是与我叙叙兄妹情谊。我虽然急着要去向父皇请安，但几句话的功夫还是有的。”这话也是说与朱冈听，让他明白自己是要去面圣，别纠缠太久。
　　“是，奴婢告退。”莲儿无奈地退至十米开外的地方，但没有让主子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三哥，现在没有外人了，你有什么事，就请说吧。”
　　“青儿。”
　　朱冈向前一步靠近，康青鸾立即警惕地后退一步。见她时刻与自己保持距离，朱冈展示出了自认为魅力无限的笑容，亲近道：“青儿你看，你自己不是还拿我当外人吗？”
　　“三哥，你我虽是兄妹，但毕竟男女有别，青鸾不希望外人看到有所误会。”
　　一脸正色的佳人令朱冈有些悻悻然。他自认哄过的女人不算少，三贞九烈也看得多了，各个手到擒来，没想到在这丫头面前吃了瘪。若不是此时身在宫中不好太过招摇，他真想一把将这小美人拉入怀里好好疼惜一番。想归想，眼前的终究不是一般女子。面对康青鸾，他再任意妄为，也不敢随便造次。更何况，他今天的确是有求于她。
　　“妹妹莫要生气，三哥是见你我太生疏了，和你开开玩笑罢了。”
　　“三哥，你找我究竟所为何事？”康青鸾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哦……”朱冈原地走了两步，假装不经意道，“我只是想向妹妹问问，平日里你在父皇身边伺候，父皇可曾有提起过我？”
　　“当然有。”
　　“是吗？”朱冈听到肯定的回答，双眼一亮，“父皇说了我些什么？”
　　康青鸾顿了顿，似是在认真思索，少顷，回复道：“父皇说三哥镇守太原多年，不辞辛劳，凡事亲力亲为，边境稳固，百姓和乐，令他很是欣慰。”
　　“真的吗？”朱元璋居然如此夸赞自己，朱冈喜上眉梢。
　　“自然是真的，青鸾岂敢随意编造圣意。不仅是三哥，二哥、四哥，父皇也时常夸赞他们颇有作为。还有以前看着文文静静的五哥，父皇说他就藩后长进不少，历练了几年，也有些边塞王爷的样子了。”
　　康青鸾侃侃道来，朱冈脸上的亮光却是慢慢淡了下去。一个个都夸过来，那还不是等于没说。可是很快，他脸上又堆起了笑容。
　　“谢青儿告知。愚兄身为皇子，为父皇分忧国事本就是应该的。不过，常年在外，不能在父皇身边尽孝，心中亦是十分愧疚。尤其母后的过世对父皇打击颇深，而朝廷大小事务又令他操劳伤身，我在太原的时候日日都牵挂父皇他是否圣体康健。不过还好，有青儿时时在旁照顾他老人家。”
　　“三哥请放心，青鸾会好好侍奉父皇的。”
　　朱冈点头的同时，眼神闪烁了一下，继续道：“青儿……三哥还有个不情之请……”
　　“三哥请说。”康青鸾镇定自若地看着对方，看他还要说些什么。
　　朱冈背着双手，身子微微前倾，压低音量道：“日后父皇这边若是有何示下，妹妹可否悄悄带人捎话给三哥？”
　　见康青鸾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似是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
　　“父皇宠爱妹妹，应该会时时与你说些体己的话吧。妹妹你知道的，圣意难测，若是能有你在当中解读，三哥以后执行父皇的命令就能事半功倍了。若是三哥有什么做得令父皇不满意了，也希望妹妹能帮着美言几句。”
　　康青鸾垂下眼帘，不再看他，似是在思索他方才的话语。朱冈趁热继续讨好道：“妹妹，日后若是三哥能够获得圣心，必定不会忘了你的功劳。只要你开口，三哥什么都答应你。甚至……”
　　见他停顿，康青鸾抬首看着眼前人。
　　朱冈暧昧一笑，柔声道：“甚至晋王妃的位置，都可以给你。”
　　听罢，康青鸾莞尔一笑，随即又摇了摇头。朱冈不明白她此为何意，疑惑地唤了声。
　　“青儿？”
　　“三哥啊三哥……唉……”康青鸾长叹一口气，“你向来受父皇器重，怎么就在此犯了糊涂呢？”
　　“青儿此话何意？”
　　康青鸾抿了抿嘴，思忖了片刻，一脸真诚地回复道：“父皇何等英明，我若是在他面前维护你，他会察觉不出来？你是了解父皇的，他素来疑心甚重，让他知道了我与你往来频繁，你觉得他还会宠爱我吗？届时，青鸾非但帮不上三哥的忙不说，也许还会令父皇与你之间产生芥蒂。那是不是令原本受父皇认可的你得不偿失了呢？”
　　话语落地，朱冈倏地站直了身。的确，朱元璋不喜朝臣与皇子往来过密，后宫这里就更不用说了。他想要借康青鸾来帮着自己博取圣心真的是有欠妥当。
　　“呵呵。”朱冈尴尬地笑了笑，“青儿，昨日父皇寿宴，三哥多喝了几杯。许久未尝宫里佳酿，这酒劲还真足。方才胡言，让妹妹见笑了。”
　　“不碍的，三哥也只是与我话家常而已。”康青鸾贴心地给了他台阶下。
　　“对对对，话家常，话家常。”朱冈朗声道，“青儿还要去给父皇请安吧。那三哥不耽误你了，快去吧。”
　　“好的，三哥，那青儿先告辞了。”
　　康青鸾向他行了个礼，接着看向身后站着的莲儿，向她挥了挥手。莲儿快步走了过来，施过礼后，主仆二人便迅速离去了。
　　留在原地的朱冈伸手抚摸了几下自己的下巴，自顾自地回味着方才康青鸾的一番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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