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听闻有人吟诵诗句，康青鸾转过头，循声望去。
　　“郡主。”来人对着她一揖。
　　“李将军……”康青鸾颇感意外道。
　　莲儿见李景隆走近，快步走至自己主子处，随侍在侧。
　　“承蒙皇恩，景隆今日有幸随同家父入宫赴宴，刚巧看到郡主一人在此便来打个招呼，还望郡主不要怪景隆唐突才好。”
　　“李将军言重了。”康青鸾回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如此良宵美景，与稼轩先生所描绘的景象如出一辙。能与郡主一同欣赏，实乃景隆之幸。”
　　康青鸾见他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有些不置可否，碍于对方皇亲的身份又不能直言告退另双方尴尬，只得硬着头皮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他的话。
　　“嗯，的确，每年元夕，都是宫里最热闹的时候。李将军似乎很喜欢这首词。”
　　李景隆点点头，认真回道：“郡主猜对了，景隆的确很仰慕稼轩先生。虽同为宋词豪放派的杰出大家，可相比东坡先生，景隆觉得稼轩的词更显细腻柔情。尤其这首《元夕》，每每吟诵，都令人十分心驰神往。郡主觉得呢？”
　　“嗯……”康青鸾有些后悔自己起了这个头，边点头边别开脸不再看他，对方炙热的目光令她浑身不自在。
　　而这一举动在李景隆认为，恰恰看作是她身为女儿家的娇羞。这使得他心中更是欣喜，继续动情吟诵道：“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一下，一旁的莲儿也听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果然她之前的猜测没有错，李景隆这厮还真对她家郡主起了念想。莲儿偷偷冲着背对自己正侃侃而谈的李景隆做了个鬼脸，心里暗想这人真是痴心妄想。
　　不远处，不明就里的马皇后看着院落中站着攀谈的两个年轻人，满心欢喜地点了点头。
　　而在长廊的另一端，朱元璋正在太子及朝臣的陪同下与高丽使臣一同于院内赏花灯。
　　先前北元中兴压制明朝的时候，高丽新上任的君主王禑曾派人向北元示好，并接受了他们的册封成为高丽王。高丽人屈服于蒙古铁骑的淫威多年，虽说元朝已被大明推翻，但辽东毕竟还在北元的掌控之下。再说这王禑本就是前任高丽君主王颛遇刺身亡后被扶持上来的傀儡，他身在主位却是日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高丽人没想到的是，此后北元在大明的北伐战役中节节败退，狼狈逃至塞外。那些蒙古人自顾不暇，哪还有空管他们这个小小的附属国。
　　因此，惶惶不可终日的王禑今次特意命使臣带着黄金白银与众多高丽美女进京向明朝国君朝贡，显示高丽诚心归属大明的缱绻之心。
　　“皇上，此次来京前，禑王殿下还特意叮嘱微臣要将一件宝贝献于皇上。”高丽使臣弯腰谦恭道。
　　“哦？禑王还有宝贝要给朕？”朱元璋今日心情大好，朗声道，“拿来给朕瞧瞧。”
　　高丽使臣拍了两下手掌，一个高丽侍从猫着腰，双手高高举起，恭恭敬敬地端着一个葫芦状的青色花瓶走向前来。
　　“这是……”朱元璋指着这个花瓶问道，“禑王送这个给朕是何意？”
　　“回皇上，此乃高丽翡翠青瓷，是禑王殿下命高丽最好的工匠雕刻烧制而成。皇上您看，这宝瓶色泽鲜明优雅，形态高贵优美，影影绰绰如青玉，玲珑剔透如水晶。”
　　“喔……”朱元璋拿起花瓶端详了起来，“嗯，看着是不错。”
　　使臣进一步向前，哈腰谄媚道：“皇上，您摸这宝瓶，细腻的触感是否有如少女柔嫩的肌肤般丝滑？”
　　朱元璋一听来了劲，厚实的双掌来回摸了宝瓶几下，别有意味地笑道：“哈哈，有点意思，摸起来的确爽滑。”
　　见龙心大悦，使臣继续美言道：“皇上，禑王殿下之所以命人将宝瓶打造成葫芦状，完全是殿下对皇上的一片葵藿之心。‘葫芦’枝叶盘缠，蔓蔓不绝，且‘葫芦’与汉语‘福禄’相近，殿下他在高丽遥祝皇上万寿无疆，子孙绵延，愿大明四海升平，千秋万世。皇上，禑王殿下对您的爱戴敬仰之情，日月可鉴啊。”
　　使臣一番恭维的吉祥话听得朱元璋甚是欢心，捋着龙须摇头晃脑好不得意。他把宝瓶放了回去，示意宫人将它收起来。
　　“禑王有心了。你慢点回去替朕转告他，只要他诚心归附，朕会让他舒舒服服地坐在他那个高丽王的宝座上的。”
　　闻言，使臣立即下跪叩首行大礼高声道：“微臣替禑王殿下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别跪着了，起来……”
　　“啪！”
　　话音未落，一阵清脆的碎裂声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众人皆是一惊，循声望去，只见负责端着宝瓶的小太监已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而他旁边站着的是吓得瑟瑟发抖的朱允炆，他手中的兔子灯掉落在地，里面点着的烛火很快就烧着了灯上糊着的纸。一个小身影迅速奔了过来，吭吭吭两三下功夫就把火给踩灭了。
　　气喘吁吁的小朱权上下检视了一下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外甥，如小大人一般关切问道：“允炆，你没事吧？”
　　朱允炆摇了摇头，胆颤心惊地看向地上的碎片。
　　听到动静的众人纷纷朝这边聚拢，正被李景隆抓着吟诗有些心烦意乱的康青鸾趁机也赶了过来。
　　“啊！宝瓶碎了！”看到地上已四分五裂的宝瓶，高丽使臣一声惊呼道，“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啊，这太不吉利了，今日又是上元节，初满月碎宝瓶，这可是大凶之兆啊！”
　　朱元璋铁青着一张脸，方才的好心境瞬间去得无影无踪，怒目而视道：“这是谁干的？”
　　“奴才该死，皇上饶命。是奴才不小心，不小心撞到了小皇孙才使得这高丽国进贡的宝瓶摔碎了。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小太监不住地磕头求饶道。
　　朱标一看是自己的儿子站在此地，焦急地走了过去，悄声询问道：“允炆，你怎么在这里？”
　　“父亲，我……我随十七叔在这里玩，我……我不是故意的。”朱允炆越说越轻，低着头，小脸涨得通红。
　　小朱权看着众人皆是一副大祸临头的模样，撇了撇嘴，不以为意道：“不就是碎了个破花瓶嘛，有什么大不了的。高丽人没见过世面才把这东西当宝，这种瓶子宫里多的是，碎了就碎了呗。”
　　此言一出，在人群中围观的康青鸾心下立即叫了声不好。
　　果不其然，那高丽使臣立即跪爬着靠近那摊碎片，嚎啕大哭道：“禑王殿下，微臣有负您的重托啊，没能好好守护住您对大明皇上的一片深情厚谊。皇上，我们是诚心归附，盼着两国能摒弃前嫌，重修旧好。没错，大明强盛，高丽弱小，我们高丽的宝物或许在皇上眼里不屑一顾，可我们君主的一番心意也不至于被轻贱到这样的地步吧？都说那些蒙古人是蛮夷，不懂礼数，可他们也不曾如此明着怠慢我们……”
　　这使臣哭得装腔作势，话里有话，令得朱元璋好不心烦。没错，如今明朝的实力是要优于北元，可若高丽重又与北元联手，两边里应外合对付大明，那到时又得费心力去派兵部署了。朝廷连年征战使得国库空虚，百姓叫苦不迭，朱元璋打了这么多年仗也确实累了，他也想休养生息让大家过上安稳日子。本来高丽弃元投明是挺好的事，且他处于上峰，居高临下解决事情更惬意一些。可现在这么一闹，倒让他落人口舌了。他朱元璋当然是不把那高丽王禑放在眼里的，可能少动干戈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小兔崽子，你懂些什么，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朱元璋冲着朱权呵斥道。
　　“儿臣说错了吗？这高丽国君朝秦暮楚，本来就是根墙头草，这样的君主能送得出什么好东西！”朱权高高仰着头，不依不饶道。
　　“禑王啊……微臣无能，有负您所托啊……”高丽使臣又是一阵哀嚎。
　　“你这臭小子，看来是朕把你宠坏了，让你变得这么无法无天！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
　　朱元璋被自己儿子气的胡子都歪了，让他闭嘴，他不听不说，还变本加厉，把话说得更加赤。裸裸。他左翻右寻，搜罗着能有什么东西好好打这小子一顿。
　　“皇爷爷，您别生气，都是允炆不好，是允炆把宝瓶给撞碎了，您不要责怪十七叔。”朱允炆跪下替自己的小叔叔求情。其实都是自己闯的祸，如今却连累了为自己出头的朱权，他心里着实过意不去。转身轻轻拉了拉一旁朱权的袖子，小声道：“十七叔，别惹皇爷爷生气了。”
　　谁知朱权根本就不在意，头一仰，高傲道：“没事允炆，你十七叔敢说敢当！”
　　“臭小子，今天不打死你，看你是要反了天了！”
　　朱标上前拉住了自己的父亲，劝道：“父皇，您消消气，十七弟还小，不懂事，您别气坏了身子。十七弟，还不快向父皇认错。”
　　朱权轻哼一声别过脸去，气得火冒三丈的朱元璋二话不说，从脚上直接脱下龙靴抓在手上，冲着自己的儿子就招呼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龙靴砸到朱权前，一抹纤影冲了出来将其护在了身下。
　　“青儿！”
　　“丫头！”
　　“小姑姑！”
　　朱标、朱元璋、朱允炆三人同时呼喊出声，可靴子已不偏不倚地狠狠砸在了康青鸾身上。
　　“嗯……”
　　别看朱元璋已年过五旬，身体却是老当益壮，这一下他是卯足了劲。康青鸾吃痛地闷哼一声，可双手却是将朱权牢牢护在怀里。
　　人群中的李景隆本想冲过去关心一下康青鸾，可现在这场合不是他能随便言语的。于是只得继续站在原地静观事态变化。
　　“青鸾姐姐……”朱权看着康青鸾清秀的五官疼得都扭在了一起，方才还盛气凌人的小家伙顿时软了下来，焦急询问道，“你没事吧？”
　　康青鸾庆幸这一下是砸在了自己身上，这力道若是换了这年幼的弟弟承受，非被砸伤了不可。尽管如此，可她却咬牙忍着痛努力挤出了一丝微笑，柔声回道：“姐姐没事。”
　　朱权看着对方额上冒出冷汗，脸色都疼得有些发白了，开始乱了方寸。
　　“青鸾姐姐，对不起，都是权儿不好，呜呜呜……”
　　朱权毕竟还是个孩子，看着平日里疼爱自己的姐姐为了自己白白挨了这一下，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刚才真的是太任性了。他竟直接搂着对方脖子呜呜大哭起来。
　　可怜康青鸾一边忍着背上开始传来的火辣辣的疼，一边还得拍着弟弟哄他别哭。
　　而原本一直在那哭天喊地的高丽使臣见了此情形也一时忘了继续哭泣，呆呆愣愣地坐在地上不作声了。
　　还是朱标最先走了过来，扶起康青鸾，关切道：“青儿，你还好吗？”
　　在他的搀扶下，康青鸾缓缓直起身。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随后她转向朱元璋勉强行了个礼道：“父皇请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
　　误伤了自己宠爱的义女，朱元璋也有些过意不去，气已经消了大半。可他眼角余光一撇到那个高丽使臣，又忍不住心烦起来。
　　康青鸾立即心领神会，她转向那个使臣，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谦谦道：“见过使臣大人，我乃皇上义女，青鸾郡主。方才冒昧闯入，还望使臣大人莫要怪罪。”
　　那高丽使臣见清丽佳人与自己细声软语地打招呼，忙起身还礼道：“微臣参见郡主。刚才是微臣在圣驾前唐突了，让郡主见笑了。”
　　康青鸾对着他微微一笑道：“我十七弟年幼，失了礼数，望大人海涵。小孩子童言无忌，方才那些无礼言论，望使臣大人莫要往心里去。权儿，快给大人道歉。”
　　朱权擦了擦眼泪，乖乖地走至使臣面前，对着他双手作了个揖以示歉意。
　　佳人一笑，犹如春风拂面，那使臣早已看得晕晕乎乎，心驰荡漾。再说他刚才那些哭闹也不过是做做样子，让这些大明人别太欺侮了高丽。如今有人出来打圆场，他也是知情识趣的人，懂得见好就收。朱元璋暴虐他也有耳闻，别真弄得不好收场，到时候惹得他恼羞成怒，说不定会把自己直接给咔擦了，更或许他会直接发兵高丽，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所以康青鸾一给台阶，他立马趁势就下来了。
　　“不碍事，不碍事，小皇子快快请起。”不过为了体现自己的价值，他还得稍微再拿腔拿调一下，“只是，这宝瓶碎了的确不是什么好事儿，且这是禑王特意为皇上所制，微臣惶恐……”
　　“大胆，你这是在咒我父皇福薄吗？”
　　一直在朱元璋身后默默看着这一切，在人前素来寡言的周王朱橚走向前来。
　　“微臣不敢，微臣不敢。”高丽使臣见自己出言不慎，局势瞬间变得对自己不利，顿时急得汗如雨下。
　　见情况又陷入僵持，康青鸾低首沉思片刻，脑中闪过一道灵光。只见她转身看向朱元璋并恭敬跪下道：“父皇，儿臣以为这宝瓶破碎，非但不是什么大凶，还是个实实在在的大吉兆呢。”
　　这番奇怪的话语，令在场众人皆是一头雾水，目光齐齐看向这位胆识过人的郡主到底会给个怎样的解释。
　　“丫头，这吉兆是从何说起啊？”朱元璋疑惑道。
　　康青鸾抿嘴一笑，眨了眨眼俏皮道：“父皇，您难道没有听说过‘碎碎（岁岁）平安’吗？”
　　“碎碎平安，岁岁平安……”朱元璋默念了两下，随即开怀大笑道，“哈哈哈，好一个碎碎平安！”
　　在场众人皆是一副恍然大悟状，他们互相之间交头接耳，无不称赞这青鸾郡主非但胆识过人，也是机智过人。尤其是那李景隆，看向康青鸾的眼神中又增添了几分爱慕。
　　“那丫头，照你这么说，这小十七和允炆，非但没过，朕还得赏他们咯？”朱元璋恢复了好心情，看着两个孩子打趣道。
　　实诚的朱允炆早就被方才的一切吓得不轻，哪里还敢要什么赏赐，低着头唯唯诺诺道：“孙儿不敢。”
　　而朱权则是因为刚才的争执外加朱元璋真的要动手打他还在生闷气，撅着嘴歪着脑袋不看自己的父亲。
　　康青鸾看着小弟弟气鼓鼓的样子，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回复道：“他们两个御前失仪是真，理应当罚，但‘碎碎’平安也有功，如此一来，功过相抵，不如父皇就这么算了吧。”
　　朱元璋看向一旁的高丽使臣，威严道：“不知爱卿对此怎么看？”
　　风波已过，此人怎敢再多生事端，连连磕头道：“皇上圣明，祥瑞之兆乃天佑大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场所有人皆跪下高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跪伏在地上的朱允炆偷偷侧首感激地看向康青鸾一方，恰好后者也抬眼往他这边看了过来。康青鸾冲他眨了下眼，眉眼如花，暖意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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