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苏三省也要谈恋爱

　　“囡囡睡了。”轻柔女声说。

　　苏三省抬起头，章悲慈正靠在门边，唇边含着笑。深秋夜里的橘色灯光映照在她眉角发梢，大约是才沐浴的缘故，氤氲起一片水汽。他走过去，扶住妻子的肩膀，不自觉皱眉：“外面冷，感冒了怎么办？”

　　悲慈摇摇头，目光落在他双膝处，问道：“腿还疼吗？”

　　苏三省的脸埋在她纤细颈窝里，两人静默相拥，听着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他说：“史密斯医生开的药已经见效了，多试几次，总能治好的。”

　　悲慈笑意淡去，低垂着眼。

　　天气渐冷，他旧日所受的腿伤便愈加重了，每每发作浑身疼痛。她数次从睡梦中惊醒，看见他面色惨白，弓着身子颤栗。她不忍心，黑暗中握牢他的手，“三省，我在。”

　　他张开双臂，让她蜷伏在怀中。

　　这一刻，所有痛楚都离他远去。那些并不美好的回忆也因她的缘故闪耀出光彩，驱散入骨阴寒，成就他一生的好时光。

　　那是悲慈中弹之后的事了。

　　苏三省浑身是血站在手术室门口，李宗显夫妇闻讯赶来，“人呢，她怎么样了？”

　　他怔忡地望着满手的血，仿佛什么也听不见。

　　苏翠兰看了一会儿弟弟，拿帕子擦眼泪，给李家人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都怪我留章小姐吃饭，我不知道……她是为了救我弟弟才……”

　　苏三省眨了一下眼，身子像得了疟疾似的发起抖。是了，该死的那个人是自己，她有什么错！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天理报应，为什么要去害她？

　　“谁是病人家属？”手术室的门打开。

　　他看见医生摘掉口罩，脸色凝重，嘴巴一张一合地：“子弹离心脏位置太近，肺部有擦伤。病人失血过量，如果24小时内没有清醒，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李太太忍不住抽泣，李宗显大感心痛，再不能抑制情绪，冷冰冰地对着面前姐弟道：“悲慈现在需要静养，请你们离开。”

　　“但凡你还有一点良心，就盼着她能平安无事，早日醒来。”

　　苏三省摇摇摆摆地直起身子，他望向苏翠兰，空洞的眼底有一簇幽火在燃烧，“姐，玉佛寺的菩萨是不是很灵验？”

　　她流着泪点头，伸手去扶他，“三省……”

　　苏三省推开她的手，默默地向外走去。起初他走得极慢，到后来越走越疾，扑进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

　　玉佛寺倚山造室，崇闳壮丽，蔚为巨刹。光绪年间有法师从印缅奉迎回了两尊玉佛像，从此后香火鼎盛，莫不如愿。

　　苏三省双膝落地，青石砖发出沉而闷的重响。五步一拜，十步一跪，自山脚下一路膝行，暗红色的血从两条裤管缓缓渗出，他嘴唇青白，神情癫狂，将头重重的磕下去。

　　一记，又一记。
　　仿佛永无休止。

　　苏翠兰再也受不住，哭着拉扯他，“三省，你起来！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苏三省纹丝未动。血从额头滴落，将视野中的一切都染上了红。他看着大殿内高高在上的神像，他俯视众生，操纵着他们的命运。苏三省的声音透着心死之人的绝望，“姐，原来真的有报应。”

　　如果不是他交出了军统联络站的名单，就不会引来这场杀局。他算准了毕忠良的反应，甚至想过全歼飓风队，悲慈是唯一的意外。她轻易搅乱了他的心，令他忘记一切危险。

　　他不知道她会去挡子弹。他抚过她失血苍白的脸，终于明白他曾离一生憧憬这样的近，又在顷刻之间失去。

　　“把我的命拿去，换她回来。”苏三省身形晃动，很慢很慢地向后仰倒。

　　诸天神佛依旧是无悲无喜的谛视人间。

　　破晓时，章悲慈果真醒来。

　　李宗显第一时间将消息传至天津，章槐堂在电话里再三拜谢，连夜动身赶来上海。他和太太守在病床边，听见孩子虚弱的声音：“叔父、叔母，教你们担心了。”

　　李太太替她掖了掖被子，嗔怪道：“傻孩子，你安心养病。”

　　悲慈眼睫动了动，窗外阴沉天空里透出熹微的亮光，林梢浓雾渐远渐淡。她在心里想，大约会是个好天气。

　　之后数日，晴空朗照。待到悲慈能下床走动了，章槐堂便推着她在楼下的花圃里晒太阳。庞素不远不近的走在后头，一连几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想着她吃了亏，总能受些教训。

　　等人在眼前，怪责的话都成了不忍，“早些回去，你的身子还不能受风。”

　　悲慈回头，轻声问：“姆妈，我们是不是要离开上海？”

　　庞素看了丈夫一眼，不再瞒她，平静地说：“我和你爸爸打算去美国，你自然是要和我们一道的。”

　　章槐堂弯腰，神色殷殷的同女儿相对，仿佛是在哄劝她：“加州的天气适合疗养，到了夏季，你还可以请朋友们一起在葡萄园里酿酒。”

　　这轻描淡写的决定中藏着一个他们绝口不提的姓名，从此视他为禁忌和隐秘。

　　悲慈瞥见母亲鬓角不知何时添了几茎白发，忽觉阳光一片冰冷，照在身上没有任何温度。她目光颤动，低下头去，“姆妈，我听你的。”

　　因着章家人要去美国的事体，陆续有人上门来探病。庞素也不再十分拘着悲慈，只是提醒她要多注意休养。

　　徐碧城是和刘兰芝一起来的。章悲慈倚靠在床边，听刘兰芝为她抱屈：“章小姐住院这么久了，就没见那姓苏的来过一次。做人啊都不讲良心的。”
　　徐碧城小声解释：“苏队长才去日本政治研究所，也许抽不空来。”

　　悲慈蹙眉，带着疑惑的眼神看向她。听见刘兰芝哼笑：“人家现在是苏所长了，贵人事多。”又见徐碧城不安地握紧双手，她便将话头轻轻带过，夸起刘兰芝的衣裳好看。

　　三人闲聊了许久，临走前徐碧城犹豫地讲道：“章小姐，也许……也许苏三省没有你想的那么坏。”

　　悲慈默然，不知过了多久对她微微一笑，“如果见到苏先生请帮我转达一句话。”

　　“什么？”

　　“天竺每年都会开花的。”

　　花好月圆或许亘古长久，但那赏花赏月的人却永远不会来了。他死在初春。

　　章悲慈大病初愈，正在书房内整理古玩字画。听到噩耗，失手打碎了一盏汝窑茶具。天地忽然极静，她的声音也是极静的：“哦，苏先生……怎么会死呢？”

　　“是zhadan。有人在他的车上装了leiguan。”陈深似乎不肯再透露，很快挂断电话。

　　悲慈扶住书案，过了两三刻钟叫人备车出门。陈深已在特工总部等她，她随着他穿过办公区，往昏暗的长廊里走。凄然的哭声在拐角处响起，苏翠兰正蹲伏在地嚎啕。

　　悲慈走到那张铁床前，轻轻掀开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她见到一个面目全非的苏三省，半张脸被血污浸透，颅骨碎得凹陷进去成了血腥可怖的窟窿。烧伤遍布，支离破碎。

　　痛楚比预想中强烈得多，悲慈攥住铁床冰冷生锈的边缘，惨淡地笑：“我并不认识他。”几秒之后，她又说了一遍：“你们认错人了，这不是苏先生。”

　　陈深露出惊愕模样，却见有细碎晶莹的东西从她颊边滑落。他忽想起苏三省找上自己时的那一天，他靠着车门一口口抽烟，在青灰色的烟雾里露出玩味的笑。他说：“我知道你是麻雀。”

　　陈深装作听不懂。

　　苏三省把烟头扔出手，笑了笑：“你和唐山海都想偷归零计划，我可以帮你们。”

　　陈深悚然，终于变了脸色，“为什么？”

　　苏三省眼底渐渐浮现出难以名状的柔情，他在神像前发过誓，只要她活下来，这一生他都不会再做一桩恶事。他很平静地说：“这是我和毕忠良的恩怨。”

　　默认联手后，陈深不但拿到了“归零计划”，在苏三省出事之后他又收到了一个黄色信封，详述了日本正在秘密计划“细菌战”的部署和一些重要的实验数据。

　　章悲慈没有留意陈深的异样，她扶起苏翠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在走廊回响。

　　*
　　三年后。

　　深夜一通电话吵醒了熟睡中的章悲慈，听筒中无人应答，只有微弱的气流声。她似有预感，迟疑地问：“……三省？”

　　两人各自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那人低低地说道：“章小姐，今晚的月色真美。”

　　悲慈抬头望向窗外的一轮明月，朗月清辉，满室如水银流泻。月圆了，离散的人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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