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藏]青柠

　　深夜，城郊沉寂一片，反衬起城区方向的点点烂漫。由一道光影指引，引擎声嘶鸣的老旧吉普撒欢儿似的拼命驰骋在蜿蜒山路上。

　　转弯一路漂移，风驰电掣而来的吉普，忽然驶入沥青破碎的颠簸路段。车里积压的低沉相互碰撞挤压，硬生生烘托得气氛热烈。前后四人神态各异。

　　开车的凌霄一边全副警惕握牢方向盘，一边忍不住飙着高音吐槽，“我~靠~！这~什么鬼路！”

　　坐在后面的宋阳探头上前，调笑着拍他肩膀，跟着拔高音调，“悠着点，哥们儿，别把睡神颠儿没了！”

　　回头，瞥一眼副驾驶蜷缩成团呼呼大睡的人，俩人相继一乐。

　　还好，睡神附身的季安并没有醒来的迹象。

　　憋笑的凌霄侧身躲开肩头那只手，朝后示意，“你忙你的，别耽误我提速。”

　　宋阳瞥一眼畏缩在后座角落里造型凌乱的男子，回首向前，“别再提了，再快，你受得了，这古董车也要散了！”

　　凌霄回头，不服气地叫嚷，“阳子你还信不过我！哥们非要给你展示一个大鹏展翅！”

　　宋阳还没来得及开口劝，就被急转弯的惯性力甩到一边。

　　“看好了！”凌霄对后面喊着，借由任意起伏的地势，一脚油飞了出去。

　　坐在后排的宋阳感受到刹那间的失重。

　　接着——

　　“我靠！抓稳了！”

　　还在回味‘大鹏展翅’的宋阳始料未及，在古董车扎进坑洼时，一头撞上天窗的防弹玻璃。瞬间车里颠三倒四混成一团，宋阳按着头顶坐起来，还没等他骂几句解气，又是一道毫不留情的急弯加颠簸。

　　“咚！”

　　“兔崽子你会不会开车！”

　　“吱——！”

　　“刺、啦——”

　　“嘭！”

　　“靠，完了！”顽强爬起来的宋阳伸长脖子瞧一眼眼前诡异出现的轿车，替他那突然惹祸的傻哥们儿感叹了番，“你挤兑什么车不行，非要招惹劳斯莱斯？”

　　凌霄整个人都不好了，哭丧着脸回头，“你快瞧瞧，这是那个最贵豪车吗？”

　　宋阳瞪大眼，透过对面前照灯发散的支离破碎的灯光，仔细端详了会儿，“不是它，放心吧，这车黑的。”

　　俩人的心情一波三折，转眼已经跌入破罐子破摔。

　　季安这才悠悠转醒，右手捂着头，龇牙咧嘴地，调直靠背坐起来，扭过头就对上两道其意不明的注视，撞上车门的疼瞬间激发火气，她抬起手就要劈过去，“不走干嘛呢！等过年啊！”

　　凌霄撇嘴，“安姐，走不了了。”

　　“啥？”

　　宋阳指向前方。

　　季安摆正头瞟一眼，下巴差点不保，回头，对泪眼汪汪的人补上方才那记手刀，“你妹！执行任务你还敢乱来！”组队搭档三年，她对这兔崽子太了解了，就他那摸到方向盘就像打鸡血的性子，一旦在路上出了事，这小子责任绝对跑不了！

　　凌霄抬手格挡，恨不得眼泪汪汪地，“不是你吩咐的执行任务不计车速么……”

　　季安又要甩手，“那也没让你横行啊！”车都标标准准地压线行驶了。再回头，瞧见对面轿车前座一左一右下来两个人，直接伸手，嫌弃地将搭档往外推，“自己的祸自己解决！”

　　凌霄灰溜溜钻出车。

　　方才，另一边——

　　黑色的劳斯莱斯平稳行驶在山路上。凡遇到的坑洼颠簸，凭着司机娴熟地轻转方向或减速，大多避开，其余突如其来的波动，均被顶级的避震系统悄然化解。

　　后座上倚靠着一名年轻女子，兀自闭目养神。

　　一切正常，直到——

　　减速平稳转过急弯的名车，突如其然跌入一道波折光线里，再无法避免地折翼于对方庞然大物的铁蹄下。

　　一道急刹车，似是被挑衅的猎豹的愤怒低吼。

　　叶晗睁开眼，瞧见前方窗外是几缕交织纠缠的灯光，再之后，透过那灯光，朦胧勾勒出几个人的轮廓来。

　　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与另一个，似乎是对方司机的男人比划加交谈着。

　　“小姐。”副驾驶的车门悄然敞开，泻入一串寒意，激得后座女孩僵了僵背。

　　西装男人善解人意地将空调调高。

　　“怎么样了？”叶晗拢紧风衣，抬眸。

　　“对方是军方的人，说是执行紧急任务。”男人恭恭敬敬地答，“咱们的车短时还能走，保险杠和左前灯罩受损。小姐您看，要不要……”

　　心海蓦地掀起波潮，“算了。”叶晗抿唇，摇头，“要个说法，就让路吧。”

　　“是。”西装男人机敏地关上车门，站到顶风处，将后门敞开。

　　正和另一个冰块脸磨得吐沫横飞的凌霄，在看到缓缓走近的女孩的样貌的时候，感觉所有寒气都凝在背后聚成冷汗，麻利的嘴皮子渐渐被对方探究的眼神冰冻。

　　“好久不见。”叶晗双手抄兜，一席风衣撘长裙，单是简简单单走上前，浅浅勾起嘴角问候一声，足以激得凌霄片刻经受一年春冬。

　　“叶、叶总好。”凌霄强撑开冰封的嘴角。

　　“回来执行任务的？”依然是深不见底的浅笑。

　　凌霄跟着笑，笑得嘴角颤抖，“是，协助公.安，把那个惯犯送到邻市去。”

　　“元宝都带队出任务了，可喜可贺啊。”

　　凌霄汗颜，“哪有哪有，是、”话音戛然而止。

　　目光掠过他，投向灰头土脸的吉普车，扫过刺目的白底车牌，“她回来了？”

　　“额……嗯，”

　　与此同时

　　“别动啊，老实点！”宋阳警告过旁边的人，由座椅之间向前凑，愁眉苦脸，“安姐，你说那车、、得好价钱吧？咱队里报不报销？”

　　“……”季安眼睛瞪得滴流圆，无视身边的嘈杂，单单盯着那道交错灯光下的纤瘦身影。

　　“安姐你别说，豪车就是好，急转弯过来迎头，人家也就破个皮儿，你看咱这个破玩意儿……”宋阳嫌弃地指指视线里车头肉眼可见的凹陷。

　　“……”季安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迫切地回头，揪宋阳衣服，“你快帮我认认，那是不是我媳妇儿！”

　　同队的人都知道，季安有个两小无猜的女朋友，已经功成圆满的那种。季安是红.三.代，熟悉她的人都知道，他们还听说过，季安她媳妇儿还是叶家的小女儿，叶家，啧啧，那可是商圈响当当的名门世家。

　　经她这么一说，宋阳提着的心就此安下，灵敏地向后一躲，挣开魔爪，满脸嫌弃道，“得了吧你，你媳妇儿你让谁认呢！”边说着边伸长脖子好奇观望，“安姐，咱哥们处了这么长时间，我就觉得你两点好。”

　　明明细听不是句好话，可是被唤醒的好奇心脱缰一般，季安偏了偏头，眼睛还是黏在风衣女孩身上，“哪两点？”

　　“一个就是你审美好。”宋阳瞧着那女孩愈加清晰的容颜，发自内心感叹着。

　　“嘿嘿，那是！”季安得意地转过头来，眉飞色舞地炫耀，压根没注意冷着脸的叶晗已经踱步车前。

　　宋阳瞥一眼投射在车窗上的人影，不动声色地听季安继续狂侃。“阳子，赶快找女朋友吧，感情就得慢慢发酵呢，时间越长越深厚，再不抓紧找，你小子就擎等着打光棍吧！”

　　右前门悄无声息地从外面拉开，叶晗俯身，笑得意味深长，“时间越长越离不开是吧？”

　　季安兴致勃勃地接过话头，毫无警惕性地，继续和宋阳面对面沟通，“对，就是这么个理儿！”

　　宋阳不厚道地轻笑出声。

　　季安觉出不对，背后哪来个女声？！猛地一回头，怔愣在原地。

　　叶晗一甩车门就走。‘嘭’一声震醒了季安。

　　季安紧着追下车，迈开长腿赶上越走越快的叶晗。这小姑娘长大了，踩着小高跟都追到她齐耳高了。心亢奋地怦怦跳，得意洋洋的季安伸手就要摸小姑娘头顶，这一次，和以往不一样，叶晗把那只贼手拍开了。

　　原本说不追究的叶小姐走到她家车跟前去，仔仔细细瞧了瞧，转而对方才那个西装男人说。“峰哥，报保险。”

　　季安默默瞥一眼那个西装男，转而牵动许久前的模糊回忆，似乎这人是叫叶峰，本来是叶晗八竿子打不着、血缘稀薄到也就刚好都姓叶的远远远房堂哥，现在，这人舔着脸讨好叶家，就期盼着哪一日荣耀家门，鸡犬升天……轻嗤一声。

　　诶？画风不对啊！又将自己和惯犯拷在一起、紧跟着下车凑热闹的宋阳如是想，他正想溜到季安旁边通通风，不想人家快了一步。

　　季安狗腿地窜到叶晗身边，悄然替她挡住N多束自己不喜的视线，扶着她肩膀，嬉笑，“别呀媳妇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先放我们走吧，局里着急要人呢。”垂眸，抵上她的光洁额头，低语，“怎么刚才听你声音不大对，感冒了？是我太凉了吗，怎么你比我热，发烧了？”

　　心底的苦水还未排解，听她这么一说，齐齐上涌堵得眼眶发酸，叶晗挣脱开，退一步，清清嗓子，转向另外两个人，“放人走行，我的人留下。”

　　凑到一块窃窃私语好半晌的宋阳和凌霄对视一眼，大义凛然地点头，“应该的应该的。”“安姐你放心去修车吧，人交给我们了。”

　　季安有一种自己被卖了的错觉，“……阳子，元宝，那交给你们了，把人完好送去交差。”在和那俩嘻嘻哈哈的家伙道别时，还记挂着刚才未了的话题，问宋阳，“你刚才说我还有一条好，除了审美，是什么？”

　　宋阳忍俊不禁，“睡眠好。”

　　“噗！哈哈哈！”心情安稳的凌霄极其配合地捂着肚子笑开了花。

　　季安抬手对那俩白眼狼比划一下，转身跟上叶晗的步调上车。

　　·

　　季安像得了宝贝似的合不拢嘴，揽着她媳妇在怀里，亲亲发顶，亲亲额头，亲亲眼睫，再亲亲粉颊。唔，因为受凉的关系，脸颊清凉，褪了几分血色，没有以往那般娇艳了，季安疼惜地多亲了亲。

　　叶晗闭起眼睛，全然无视身边那人的小动作，淡淡地问，“这次回来待几天？”

　　季安动作蓦然僵了僵。

　　叶晗睁开眼，偏头到另一侧，眼底的景模糊不堪，“那下次什么时候回来？你三年存了多少假，什么时候休？”

　　季安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将人揽紧了，摩挲着脸颊轻哄，“媳妇儿，听你鼻音都重了，肯定是受了凉，咱们去医院看看好么？你要不想去，请楚大夫到家来？”

　　叶晗将心事锁进密封的眼睑，再不作声。

　　·

　　“诶？怎么来这儿了，不回老宅吗？”全程被美人收去心的季安，下车后张望之余，懵懵懂懂问了这句。

　　“小姐晚安，如果您再发烧或者哪里不适，随时叫我。”无人问津的季安回头，正对上车前方路灯下那两人的深情作别？

　　呸！季安大步冲上去，一把将叶晗藏到自己身后，抬起手，不耐烦地挑挑眉毛，“车钥匙拿来，你们颠儿回去。车我自己会修，晗晗我自己照顾，用不着哥儿们操心。”

　　叶晗垂眸瞧瞧扣在自己手臂上修长有力的手，侧耳听着她对其他人拽里拽气的宣告，心绪四散，熨帖澄亮。

　　叶峰被这么挑衅也不恼，从司机手机递过钥匙给季安，温言嘱咐了一通，和那人一并走了。

　　“媳妇儿，咱回家了。”相连的温暖下移到掌心，季安握紧叶晗的手，兴致昂扬地哼起小调回家。

　　这次出行运气真不赖，逮人意外顺利，没费多少心力不说，还白捡了几天假回来陪媳妇儿二人世界，啧啧啧，上天眷顾啊！

　　而季安身侧的叶晗默然同行，心事满怀。

　　·

　　沉默之际，杂乱的心绪愈发张狂，直直跳入眼前般。靠在床头的叶晗从床头柜摸来一本改善心情的杂志周刊，却不见有半个字入眼。

　　一堵墙之隔的浴室里，不时传出轻快小调和淅沥流水，叶晗越是凝神听着，越觉得思绪朦胧。

　　先入眼的是俩小女孩，背着小书包手拉着手，放学回家一路说笑。叶晗漫步在她们身后，看着梳着‘兔尾巴’辫子的软糯女孩投入地听着身边那个斜刘海短发浓眉大眼的家伙讲今天身边的好玩故事，嘴角不禁扬起来。

　　太过投入的人总是缺乏警惕性。

　　“就是她们！”

　　小女孩和叶晗被迎头一道厉声震慑住，接着，接着，与记忆中一样，还不及大小叶晗阻拦，季安已经气昂昂地向几只‘拦路虎’冲了上去。

　　尽管是知道结局无碍的，叶晗还是不禁提起了心，就和曾经的自己、眼前这个撅起小嘴要哭的小女孩反应无二。

　　穿着小迷彩T恤、彼时才十岁的小季安假模假式地撸起本就不存在的衣袖，在几个高她一头的高年级男孩面前，半分不输气势，“干什么？想打架啊！我家就在军区大院住，那儿宽敞，走啊，去那打！”

　　几个准备‘趁火打劫’欺负弱小以彰显畸形满足感的男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着眼前那个‘凶神恶煞’的小魔王就要挥起小拳头来，硬是被吓住，退一步，转身丢盔卸甲，不一会儿溜没影了。

　　叶晗瞧着那人摇头晃脑嬉笑着转身安抚彼时自己的温和模样，眼前十年前回家路上的季安和方才楼下的季安彻底重合……心化开一片，叶晗扬起嘴角，无言啜泣。

　　直到在她们的婚礼上，眼前那个喜上眉梢的家伙凑过来咬耳朵，喃喃一句“媳妇儿，有我呢，以后不让你哭了”，叶晗才恍然，为何十岁时那意外发生后没多久，假小子季安就求了家里报班学武术和散打，为何她中学起就立志报考军校……

　　季安立志从军入伍，而叶晗，自小便在艺术设计方面展露天赋，步入大学，她和她不得不就此分离。

　　志不同的二人，抵不住相牵的心。即便就在同市，一南一北，假日里来回奔波，路程也要耗去小半日，她俩倒是从不抱怨，一如既往地，每每为重逢欢喜，因别离失落。

　　生日大几个月的季安向来以小大人自居，因为军校训练忙碌的关系，总是小哭包牺牲了休息时间不辞辛苦地来找她，只求短时相聚。为此，季安心里很愧疚，大三那一年，因为寒假加训，她跟着部队进驻深山，没能回家陪家人守岁，也没能和小哭包过生日，她许诺叶晗，要在她毕业的时候送给叶晗一份迟到的礼物。

　　叶晗喜滋滋地把这件事记在了心上，后来果然，她心心念念的人没让她失望。

　　季安毕业的时候，又是一年栀子花香漾满校园。工作将满一年的叶晗，彼时已经是叶氏设计部的副总监。

　　尽管背地里有人不屑，说那是她的家族产业，说她是蒙祖父辈庇佑、娇生惯养不知人间疾苦的富家小姐，更有人说她不过是平白有好家世好皮囊，但叶晗不在乎，她的努力，不求无关的人看到。只要家人欣慰，那家伙欣赏，于她而言就够了。

　　季安说到做到，在毕业典礼落幕时，和两家父母打过招呼，拉着叶晗直奔飞机场。

　　荷兰，不愧是风车之国，那种寄托在童年梦里的自在转动、诉说美好故事的事物随处可见。

　　就在小河畔、风车前，蓝天下的青草地，拥有英气五官和温柔声线的季安轻柔摆过小姑娘好奇张望的脸，郑重跪地，“叶总监，叶小姐，叶晗，晗儿，晗宝贝儿，晗晗，宝宝，小哭包，晗妹儿……我可以大胆提议，对你再多一个昵称吗？”

　　叶晗怔住，茫然好奇又期待地垂头望着季安，这是有关她的所有称呼了，大多都是季安从来没有尝试过的。如今叶晗听来，包括对她的大名，季安的呼唤都落满旁人无法企及的情意。

　　更何况，是季安发明的，独属于她对叶晗的称呼，“晗妹儿。”浓浓的乡音，浓浓的宠溺。

　　“我不要。”叶晗耳边盈满了季安宠溺温柔的声声呼唤，固执地摇摇头，嘟嘴，“我喜欢你之前的称呼。”

　　“……”这和说好的浪漫情景不一样啊？季安贪恋地握起叶晗的手在自己脸颊上蹭蹭，“晗妹儿大家都知道了，我再加个私密的称呼好么？”

　　“嗯？”叶晗懵懂地眨眼，无声提问。

　　“媳妇儿，可以吗？”

　　“……”

　　季安忐忑不安地抬头，额间蓦然印下小姑娘给予的甜蜜欢喜，接着迅速被拉起来，怀里填满了温暖。

　　“那我叫你什么呢？”叫媳妇儿老婆好肉麻，叶晗枕在季安肩窝，像小猫儿似的调皮蹭蹭，“安安或者小安子好不好？”

　　季安从站起来傻笑就没停过，重重点头，“媳妇儿说的都好。”

　　将好消息上报两家长辈，得到一大堆祝福和嘱咐的俩人，就在风车的见证下，结为同心。

　　水到渠成，合情合理。

　　叶晗抱着半人高的泰迪熊，绻靠在床头，笑出了泪。

　　那时候多好啊，她们结婚了。

　　婚后的蜜月期，是叶晗收到的最甜蜜可口的爱情礼物。

　　两个人形影不离，季安对她予取予求。叶晗虽然是家里的小宝贝，上有祖父辈的宠爱，有哥哥姐姐疼惜，但却不是泡在蜜糖罐里吃不得苦的孩子。叶父叶母对儿女们向来要求严格，为此，叶晗只觉得，婚后她是最幸福的人，被心爱的人捧在手心深爱盛宠，每天都幸福得要像鱼儿似的，直冒泡泡。

　　可是啊，为什么幸福的日子总是调皮地要逃开呢？

　　叶晗埋头到季安送给她的布偶熊身上，好像又回到离别那日。

　　“能不能等过完七夕再走？”她抱着季安的手臂，哽咽发声。

　　季安把精心包裹过的限量版泰迪熊取过来给她，皱着眉轻哄她，“小哭包，别哭了好不好，等我过几年退伍，就回来陪你，以后安安心心守着你，还有咱们的大家和小家。”

　　叶晗信了，点点头把眼泪吸了回去。现在的叶晗再回顾，只想笑自己那时候傻。明明知道是无底洞，还甘之如饴地陷进去，单就为了那个人而已。

　　如果是现在呢？叶晗吸吸鼻子，赌气地揪揪熊的圆耳朵。

　　“媳妇儿。你知道我要回来呀？”换上睡衣的季安，顶着一头微湿的发、趿着拖鞋‘哒哒哒’跑过来，扯走泰迪熊，直扑到叶晗怀里，“宝宝，晗妹儿，媳妇儿，我好想你。”

　　叶晗箍紧她的腰，窝到她颈间，颤抖着深呼吸一口，鼻息满是季安钟爱的、叶晗熟悉的，清香的柠檬味。

　　或许重来多少次，都不后悔吧，用长时的分离兑换等同的沸腾的思念加之重逢时放大数倍的甜蜜惊喜。

　　吻得炙热如火。

　　叶晗中途退开，勾上季安的背，软下嗓音，“晚几天走，好不好？”

　　“好。”季安凑上去，抵着她的额头，沉默了一会儿，“之前就烧过吗？春捂秋冻，不知道多穿点儿。”

　　叶晗空出一只手捏她下巴，咽下喉咙里的哭腔，扬起笑，“你怎么婆婆妈妈的了？”

　　季安使坏地轻咬她的鼻尖，“我那是关心你。”想了想，又问，“平常你也回这来？这离公司也不近吧，一个人多不安全。”这本来就是季安的房子，她老家不在本省，可以说，是为了叶晗留下来的，这，是她们结婚之后，季家给准备的新房。刚才季安仔细观察过，这房子，和她在家的时候，一个样。

　　“爷爷奶奶出去旅游了，我不想回。”

　　季安本来还想说叶父叶母还在，还有叶晗的哥哥姐姐偶尔也会回去，总归是那热闹些，还安全，可转念一想，这小姑娘轴得很，她不想回去再劝也没用，继而说开别的，“怎么会发烧呢？大半夜的，刚跑项目回来吗？”

　　“你忘了前天是什么日子吗？”

　　季安借由月光，仔细打量她，将各种纪念日默念个遍，还没说话又听叶晗说，“五月初十。”

　　神色骤变。季安躺倒到她身侧，语调低沉得，似是在阐述，“你端午前就回去了吧，才冻感冒的。”

　　叶晗窝进她怀里，闷闷地说，“我们把奶奶接过来吧，这么大房子，我住太浪费了。”叶晗再三犹豫，心里那句‘我一个人住害怕’在嘴边绕一圈又吞了回去。

　　“奶奶想守着爷爷。”季安声音也蒙上了酸涩。

　　“我也想、”叶晗喃喃出声，深吸一口气，转身背对她，“睡吧。”

　　‘我也想。’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季安将人捞回怀里，“晚安，媳妇儿。”

　　两个人各自沉默，却都倔强不肯睡着。

　　全无睡意，叶晗眨巴着眼睛，默数身后那人的呼吸和心跳，只觉得自己恍惚跌入美梦中；而季安，佳人在侧，简直亢奋得睡不着。

　　·

　　叶晗连睡梦里都是笑着的，睁开睡眼，翘起的嘴角忽而冰冻。

　　赤脚下地，满室寂静。

　　随即，袭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无力感。

　　提着早餐进门的季安被眼前的情形吓一大跳，赶忙放下早餐，小跑到蜷缩在沙发角落、眼眶湿润的叶晗身边去，急着问，“晗晗，怎么了，是不是难受了？我带你去医院好不好？”

　　“你怎么又回来了？”叶晗眼睛闪亮了下，映在季安眼中加剧伤痛。将小姑娘抱个满怀，低声耳语，“对不起，害你多想了。出门该提前告诉你的。”顶着一头乱毛在娇颜上乱蹭，“媳妇儿我错了，没有下回了好不好？”

　　似乎嗅到丝丝缕缕的包子香味，将季安推开，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下地。

　　季安皱皱眉头，从背后将人拦腰抱起，惊得叶晗惊呼一路“季安你放开我！”

　　直接将人抱到饭桌前。

　　“趁热吃。”季安钻进厨房，麻利洗了手，将空碟子和调好的调料碟端出来，又折回去，端了粥碗取了筷子汤勺，回来，将热腾腾的小笼包摆盘，再将这些餐具在叶晗面前一字排开。

　　“你干嘛去？”叶晗急着追问转眼又溜进主卧的人。

　　不一会儿，水声传来，叶晗了然，低头将粥搅了搅。

　　季安端了盆水回来，俯身到桌底下，轻捧起那双脚简单查看过，投入温热的水中。

　　叶晗咬牙忍著泪，捧起粥碗，弯腰，递了一勺又一勺的粥过去。

　　季安来者不拒，吃得甚是开心，还念念有词，“还是我家媳妇儿好……好久没享受被人喂饭了。”

　　喂完大半碗粥，又夹了个包子过去。季安叼着包子站起来，含含糊糊地说，“媳妇儿快吃……我把地擦出来。”

　　叶晗望着她返回门廊换鞋，折回卫生间取抹布，蹲下，沿着方才踏过的路，仔仔细细地擦地……收不住的泪，肆意跌落碗中，揉入香甜软糯的米粥里。

　　将融合生活百态的爱情滋味，再一次、仰头喝尽。

　　·

　　吃过早饭，收拾完家，去叶家转过一圈，用过午饭，季安和叶父叶母道了别，预备出门修车去。叶晗后一步，提车出门。

　　迎着夕阳踏出4S店大门，了却一桩心事的季安心情大好，手抄兜就要拦车。

　　一辆亮红色帕加尼悄无声息停到她跟前。戴着墨镜、身着水蓝色长裙的姑娘偏头，无声示意她。

　　吹了声口哨，美滋滋地开门上车，捧着那张娇颜偷香，语气和浪荡子无异，“小美人儿，有心上人了吗，跟我回家好不好？”

　　叶晗翘了翘嘴角，倒是不买账，“心里有个坏蛋，算吗？”

　　季安皱起脸，很是怨念，“我哪儿坏了？”

　　叶晗不再说话，示意她系好安全带，缓缓踩了油门。

　　·

　　窗外灯火惺忪，房间里静极了。

　　紧密相拥的人，只能听到相伴起伏的心跳和交错的轻柔的呼吸。

　　季安向前凑，蹭蹭叶晗挺翘的鼻子，“媳妇儿，以后每天泡泡脚吧，原来听奶奶说过，对身体好的。”

　　叶晗简单应下，唯恐她将话题深入下去。

　　“媳妇儿，以后回家住吧，爸妈都想你了。”

　　“你不想我吗？”

　　蓦然寂静。

　　“我会的。晚安。”埋头到季安身前，仅限于做一只看破不说破的鸵鸟。

　　季安默默叹气，下巴抵到怀里人发顶，就此合眼。没一会儿，睡前又喃喃了一句，“媳妇儿，以后别让别人对你说晚安了行么？我、不乐意……”

　　叶晗心跟着那人的呼吸颤了颤，开了的口终归无声。

　　·

　　第二天季安按照生物钟规律作息起床，却见，旁边位置空荡荡一片。

　　洗漱完晃着胳膊踏入饭厅，只见桌上搁置着保温桶。

　　桌布下夹了张字条:

　　安心走吧，珍重，勿念。——叶晗

　　季安撇嘴，草草吃过早饭，收拾了家，装了手机出门。

　　·

　　在车站兜了一大圈的季安，贴心地为自己找了个坐票不买的理由，又打的回了家，一进门，察觉异常。

　　空气里充斥着浓得快要爆炸的混合的醇香葡萄味加酒精味。

　　顾不得换鞋，关上门惊愕地四下寻找，“晗晗？在家吗？”

　　最后真的找到了人，叶晗躺在盛满阳光的卧室地板上，紧紧抱着那只半大的泰迪熊，翘起俏皮的嘴角傻笑。

　　季安踢了鞋在她身边坐下，爱怜地抚她的发，“我不在的时候，你就是这么过来的？”似是在埋怨她，又像是埋怨自己。

　　叶晗睡了好长的一觉，在梦里，她梦到了比阳光柔软的触感，梦到了比青柠甜美的香气，梦回了盛满离合悲欢的这些年。

　　她记得很清楚，记得她倚在季安怀里撒娇，大大方方地表达了她最想脱口亦最难脱口的话，“不要走，留下来，”

　　她梦到她将心里的委屈都吐露出来了，对那个她时常在梦里、难得在现实里寄情的她的依靠，

　　“我好想你，不要走……”

　　“安安，你有想我么？你肯定偷懒了，不然怎么这么久不回来？”

　　“骗子~！你从小就是骗子！还答应陪我过年过生日过纪念日，一次都没完整过过……五年，马上满五年了，你就回来过两次……哼，这次如果不是被我撞见了，你也没想过回来……”

　　“小安子，不走了好不好？我想醒来就能看到你。我不要别人的晚安了，只要你的，也就说给你听，你回来好不好？”

　　“算了，你还是要走……我养只狗好不好，一个人，我害怕。空荡荡的房子，冷……还没人说话。”

　　“小安子，我要养只狗，也叫这个名儿，下回你回来，让你看看，我不要你了。”

　　季安把人抱在怀里，一遍遍吻她湿润的颊，眨眨朦胧的眼，任由心酸霸占心情。

　　第二日，叶晗醒来，简简单单一个人。起床，收拾过放纵的心情，变回喜怒不形于色的叶总监。

　　·

　　眨眼，又是六月，栀子花开遍校园，由校园里的聚散人群带往各地，牵扯起更多的感伤。

　　叶晗在楼下老地方下车，照旧与他们两人作别，出口的话，早在那人离开后，悄然改成了“再见”。

　　在几道目光下注视着，叶晗缓缓踏上归途。

　　“都说了我的车别碰，我的人也别惦记！”

　　叶晗回头，如梦初醒。

　　一道亮白色的身影火速抢下车钥匙，摁灭了车，背着高过头顶的背包，麻溜利索地窜到她跟前来。

　　“你、”

　　“媳妇儿，别养狗了，保镖司机也撤了吧，我什么都能干，知道心疼人，饭量还小。”

　　意外与幸福突如其来。

　　清风徐来，刹那间，栀子花香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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