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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终人未散
夜风带着窗外丁香的芬芳袭来,窗口的烛火轻颤,倏地,灭了。
床上的人轻咳一声,翻过身子,把两只净白的胳膊露出来。耳畔尽是纷杂的马蹄声,官兵的脚步声,兵器的碰撞声,听得清楚,却又模糊了。
她再咳一声,只觉得喉咙发干,头昏昏沉沉的疼。
“郡主,醒了?”平安听见屋内的咳声,推门来看。
她有气无力的“嗯”了一声:“外面很吵。”
“吵?”平安走进去,重新点上蜡烛,光影昏暗的打在她的被上:“郡主怕是睡糊涂了,这三更天,四下静谧得很,哪里有吵声?”
“是吗?”她勉强撑起身子,半坐半躺的靠在床头的梁上,“有水吗?”
烛光将她本就发红的眼底映得更加通红,几缕因为刚刚睡觉散下来的青丝随意的搭在肩上,这几日,真是越发瘦了。
平安将刚倒好的茶水递给她,上前帮她掖了掖被子:“郡主昨夜没睡好?”
“是今夜,”她难得扯出一抹笑,低头小口抿着手中那并不烫人的茶,“现下我也不再是什么郡主,叫我宛央便好。”
自从来了这里,便睡得一直不好,恍惚间,梦见了小时候,梦见了母妃,梦见了父皇登基,梦见了那个空荡荡的皇宫,耳边总是兵荒马乱。是梦魇还是心魔?短短在世这十几年,大的小的有的没的,竟都在这几日统统梦了个遍,在那幽深晦暗的宫中,她竟还梦见了那个少年郎,站在荷池边,真可谓是“风姿卓越”。
醒来再想,自己何时见他立于池边?只是游山玩水见过一次,再见怕只有那次他手持长剑背对着自己,深深叹气的画影。
“你走吧,永远离开这里。”
人睡久了,竟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她端着茶想的出神,外面却下起了雨。
这天说变就变,那朝说亡便亡。
忽的,气息不稳,竟咳的满脸通红。风寒已染了半月,却总也不见好。
“罢了,”她叹口气,“平安,你去歇息吧,我再睡一会儿。”
“哎,”平安应着,扶她躺下,“郡……你风寒未愈,可要当心了身子,明日还要弹曲,这又是何苦?”
她笑:“赏春楼收了我,我便是要为这里做事的。好了,你守了半夜,也该累了,去吧。”
一曲终毕,她坐在屏风之中,看不清外面的人,只听得到声音。
“不知公子还想听些什么?”她清了清嗓子,当真哑得厉害。
“《后.庭.花》不知姑娘可会?”
是他。
那日他要她永远离开,今日却又叫她弹一曲《后.庭.花》。
《后.庭.花》啊,亡国的,靡靡之音。
她声音轻颤:“回公子,大宋盛世,弹此曲,不妥。”他是否认出了自己,不然怎会挑这亡国之曲要她弹奏?
“是如此,”他沉思片刻,“《霓裳羽衣曲》不知姑娘可会?”
《霓裳羽衣曲》。是父皇和周后一同补的曲子。
这两个曲子,一个是魏晋一个是盛唐,实在沾不上边。从他口中说出,却像是紧密相连。
她深吸一口气,将手放在琴上,轻巧一拨,宛转悠扬。
不知何时,混上了他的箫声。
早听父皇说过,他的箫吹得极好,却不想真的有机会亲耳听到,只是如今,自己不再是南唐的郡主,而他却是大宋的郡王。
他放下箫,轻声说:“姑娘的风寒需要静养,在下告辞了。”说罢,他没动,依旧坐着。
她起身胡乱的行了个礼,回了房里,躺在床上,只怕自己这一睡便会白头。
有门推开的声音,困顿中,她低声去问:“平安吗?”
“是我。”是他的声音。
她猛地睁开眼,有些无措,他不该认出自己来的。
“泱泱,还记得我吗?”
“记得。”她摇摇晃晃地从床上下来,向他行礼,“多谢公子那日救命之恩。”
“听说你改了名字?”他不提那日,继续问她。
“是。”
“叫什么?”
“宛央。”
宛在水中央。宛央,却还离不开一个“泱”字。
“泱泱,”他扶她躺下,低声叫她曾经的名字,“泱泱,你该明白。”
该明白什么?是国亡,还是痴心?
“公子。”
“嘘,叫我德昭。”他的声音很轻,她要仔细听才可以。
“公子。”
“你该明白。”
你该明白,国不再是国,不能留恋,你该明白,早在你还是郡主的时候,我便对你倾心。泱泱,这些你都该明白……
她继续弹她的曲,他继续做他的皇子。
他日日都来,她日日相伴。
“泱泱,你便随我回去,做我的妻。待我称帝,你便是这大宋的国母。”
楼台烛火,颠鸾倒凤,纸醉金迷,可谁又明白这阁中人的泪是为谁而流?
夜里,他在她耳畔呢喃:
明月暗飞轻舞,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这说起来,你更像是父皇的那个小周后?”她笑。
“是吗?”他欺身而上,“你若喜欢,那便是。”
开宝九年。
她依旧像往常一样,坐在窗边舞琴,一曲《语调绿腰》引得过路人分分侧目。
都道是谁家的姑娘,人面桃花?
罢了罢了,姑娘心系情郎,不知是何人有幸。
忽而降龙钟响,开宝皇帝,驾崩。
琵琶弦断,众人跪拜,心中惶恐。
再见他时,已是数月之后。
“泱泱,跟我回去吧。”他面色憔悴,眼眸中却是难掩的情谊。
她摇头,“你是个郡王,怎可娶青楼女子?”
“你不是。”他不爱笑,此时正拉着她的手,“父皇驾崩,叔父继位,我不是什么皇子,眼下也并不想。只想娶你。”
丁香早落了,桌上的茶早凉了。
“王氏可好?”她微笑,嘴角有漩涡。
他一愣,王氏吗,原来她早就知道。
“泱泱……”
她抬手按上他的嘴:“不要说,我知道。德昭,这世间美好,不止江山美人。”
这世间美好,不止江山美人。却仍有人甘愿为美人倾国倾城。
“你若愿意,”他把她的手紧紧攥在手中,“我便带你离开。我不再看着皇位,你不在这风尘之中。”
她颔首,如此,甚好。
深秋霜重,一位美人站在城门口,一袭红衣显得分外单薄。
她在等她爱的人。
已过了两个时辰,山上的古寺钟响,人仍未到。
可是什么耽误了?再等等。
“宛央。”
回首看去,“平安?”
“宛央,我们回去吧。”
“怎么了?”她诧异。
“他不会来了,我们回去吧。”平安静静的看着她,此时的她该是在这偌大京城的角落里,过着美好的生活。
“为什么?”她依旧冷静,她不相信他会食言。
“昨夜皇上斥责了他几句,回府后,他便自刎了。回吧,宛央。”
平安的话似锥,直直的插入心里。
自刎。
她知道,他不会。可她又什么资格,说他不会?
晨钟暮鼓,暮鼓晨钟。
释迦摩尼佛说:“若无相欠,怎会遇见?”
她手持着扫帚,一下一下扫着这平静之地。
猛地抬头,是一个少年郎。
“请问,普光寺怎么走?”
她双手合十:“就在前面。”
简陋的屋子里,箫和琵琶静静沉睡。
“刚才忘记问,”又是刚刚的那位少年郎,“你的法号是什么?”
“法梦。”
“法梦?很好听的名字,如果不说是法号,我也会信。”少年笑。
她恍然,这神情,很像当年的他。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人生一切,都是梦幻。她再次双手合十,“公子,慢走。”
一曲终毕,何故执着?
曲终人未散,只是朱颜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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