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嫁

　　高宗已等在勤政殿。秦大总管站在门口，不过才远远见了个影子，立刻命小徒弟去迎。勤政殿内，云锦只见椅子上坐着一人，他并不是正襟危坐，而是低垂着头，一只手撑在眉间和眼角，良久良久，他抬起头来。

　　“见过皇上。”

　　“平身。”

　　皇帝的声音涩涩的，云锦依言站起来，只是不看他。

　　“你都知道了？”

　　云锦眯眯眼睛。男人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不过天子自有天子权威，即使颓丧至此，仍不减其威重之势。

　　这个人，就是她的父亲。她终于抬起头来，好整以暇地看他。高宗似被她的从容所打动，伸手指了指右边的凳子。“坐。”

　　“是。”

　　高宗却不知道她是在回他的哪一句话，不禁认真打量起她。一时间竟想起她的母亲。

　　“你既然不喜欢吴家，为什么要嫁去他家？”

　　云锦略偏了偏头，道：“并非臣女要嫁去吴家，是吴家要娶臣女；也并非臣女不喜欢吴家，是吴家欺人太甚。”

　　殿内又寂静良久，云锦实在有些胆战心惊，却突然听到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

　　“你既知道了，为什么不认父？”

　　云锦一怔，心想但凡权贵，说话都这么石破天惊么。她忙要跪下，嘴里道：“臣女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你谋划的一手好戏，不过是为了让朕替你出头。朕如今顺了你的心意，你却仍然以臣女自称。荔阳，你大胆。”

　　他声音轻飘飘的，但不乏很威严，嘴角不自觉弯出了一个弧度却不自知。若是多年伺候左右的人，定能瞧出来他此时心情极好。

　　云锦渐渐镇定下来，虽此前从未与她的这位父亲有过什么交集，却能从那些旧事中窥探出他内心深处的喜好。这位皇帝并不喜欢规行矩步的人，若再深想一层，虽大权在握，他仍是个性情中人。

　　她略定了一定声气，说：“臣女不敢认父。”

　　高宗一时气结，反问云锦：“就是说，如果不是因为吴家欺你至此，你宁愿以一个商家女的身份草草一生，也不愿意为皇族么？”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阔的大殿之内，云锦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眼中已是泪光盈盈。

　　“多少人为了权利机关算尽？臣女长自粤西，粤西民风彪悍，规矩也简单。当时臣女对未来最大的期待无非是夫君别纳太多小妾；出身好不好，出不出息，都不打紧。可臣女不过一个不好说的身份都被人算计至此，到了京中，婆家冷眼相对；说的过分些，真可谓恨不得立时叫我去死，别碍了他们的眼睛。皇上您知道么，臣女小字长乐；是有人希望我一生平安喜乐。”

　　“你放肆！什么叫不好说的身份，你是朕的女儿，金尊玉贵的女儿！”

　　言语之激荡，浑不似一个执掌江山多年的帝王。云锦一时无言，良久良久，才开口问他：“您认我？”

　　“朕不认你朕费的哪门子心力叫皇叔为你出头，还宣你进宫；你以为淑妃的说辞天衣无缝？哪有那么多天衣无缝，那么多暗卫、臣子都是死的不成？但你也算厉害，起码能叫人哑口无言，不得不认。还有齐家那小子，哼哼。不过齐国公夫人当年对你母妃也是忠心耿耿。”

　　高宗依旧絮絮叨叨，只是说起郑娘娘时仍有些哽咽罢了。当然了，那哽咽一闪而逝，若不细心，倒也听不出端倪。

　　“你即使不自己找补朕也要认你的。但你主动出手，朕也要给你面子，你要郡主之位就给你郡主之位。倒是吴家，吴家胆子倒是大。这么明目张胆的欺负你，当你身后无人不成？”

　　至此，云锦彻底无话可说。她分析过高宗，很多次，因为分析所以定下了这样的计划，这个计划也确实顺利。而高宗也的确如她分析的那般，即使身为帝王，不缺手段，可称贤明；却依旧有颗赤诚之心。但她万没想到的是，这个对她来说还十分陌生的父亲，是个话痨。

　　护短，是此刻的云锦对这位父亲最直观的印象。不，不是护短，她眯眯眼；是爱屋及乌的纵容和情切。您对我母亲的爱，竟至如此地步。

　　我的父亲。

　　“朕明日就赐封于你，令你的身份大白于天下。从此之后，你就是朕的皇三女。至于吴家……”他顿一顿，唤秦总管道：“宣旨，永定侯世子不敬皇家，永定侯治家无方，德不配位。降为伯爵，三代而斩。”

　　这才是真正的天子一怒。

　　“你今日就在宫中留宿，你既与淑妃熟，就先让住在淑妃处吧。”说罢，又转了念头，道：“这样不妥，齐国公夫人是你母妃的亲表妹，今日你还是暂歇齐国公府。齐桓是聪明人。”像是仍不解气，又补了一句：“不是吴子珲那种蠢货。”

　　“是。”

　　“你长得不像你母亲。”

　　直到马车行走在帝都的路上，云锦仍有些回不过神来。此时天虽晚了，仍有小贩在街边叫卖，云锦掀开帘子看天上的那一轮弯月，朦朦胧胧的，一点也不光华璀璨。突然一阵风刮来，她的头发便也有些凌乱。

　　齐国公齐桓得了宫里的消息，心中已是一冷。他叫来嫡子，却问他：“你是要置咱们家与死地么？”

　　齐飞扬微笑，言语间颇是不肖：“儿子依样画葫芦罢了。“

　　“你大哥那是为了齐家。”

　　“儿子也是为了齐家。”齐飞扬褪去笑意，声音亦有些冷了；不过举止仍是恭恭敬敬的：“父亲就笃定了大哥接触的那位主子能胜么？父亲是天子重臣，深得皇上信重，皇上不会不保全父亲。皇上已经替父亲做好选择了，不是么？”

　　齐国公的目光一时有些苍凉。

　　“父亲一直都做对了选择。其实父亲保全母亲，便是最对的选择。”

　　齐飞扬留下这句话，未等齐国公反应过来，便已扬长而去。今天实在太冷，他抬头看着月亮，其实他前世何尝不是做了错的选择呢。对了，前世，前世登基的为什么不是四皇子来着。想到这，他低头摸摸耳垂，一时陷入沉思。

　　但今生已经不一样了，不是么。

　　终是定下心来。

　　云锦被安置到齐国公府内的客房，齐国公夫人已经很多年戌时便歇下，今日却罕见的及至亥时末仍未入眠。时隔两日，云锦再次见到齐飞扬。

　　兴许是因为太累了的缘故，她再见到他，竟不觉得尴尬，反而觉得安宁。

　　“恭喜。”

　　云锦勾勾唇：“皇上不愧是皇上呢。之前皇上在殿里说了一串的话，回程的路上我细想，皇上虽也关心我，但仍然是保全了吴家背后的人。皇上一点告状的权利都不给我。但我还是赢了，皇上生气了。我瞧得出来，因为我，皇上生气了。”

　　不知道怎么的，她如今面对齐飞扬，话也逐渐多了起来。

　　齐飞扬依旧只是找了个地方坐下，与云谨相反，如今他见了云锦却颇是沉着。

　　“可见皇上爱重你。”

　　“皇上是爱重我的母亲。”她郑重其事的纠正。

　　“云锦。”

　　他声音低低地，眼睛慢慢转向她，于是她的眼睛望向他的眼睛。好温柔的眼睛，那种极冷定，极自制的目光中，竟漾出一丝令人心折的温柔。

　　“皇上今日让你歇在齐国公府，就是替齐家做了选择。我是国公府嫡子，齐国公世子，未来的齐国公。这样的身份，不知道配不配得上你。”

　　有什么东西，如烟花一样，嘭地炸开。冬天的夜，很静。没有蝉鸣，也没有鸟声。也正是因为这样的静，时间都仿佛比平日里更慢了一些。

　　“我第一次听有人问我，配不配上得我。”

　　她今天好像很喜欢哭。

　　“我从前都只是听人说我配不上别人。”

　　“都过去了。”

　　他语调寻常，声调平平。却十分缓慢，带着浓厚的安抚意味。

　　“你赐封之后，我会向皇上求娶你。”

　　“皇上会答允。”她突然说，也再次眯了眯眼睛。“皇上并不在意我嫁给谁，他只希望我平安喜乐。”就如我母亲当初那样。

　　“你答允吗？”他十分郑重地问她。

　　“我。”云锦顿了顿，看向面前这个男子。他很好看，很聪明，还有那么一些强势。跟这样的男子过一生么？但是他尊重她。

　　“我从前，很久之前，希望自己嫁个平凡的人，安稳一生。”

　　“唔……”齐飞扬歪歪脑袋。“我许你安稳一生。”

　　“身处权力中心的人如何安稳一生，你不如许我一世平安喜乐。”她笑看着他，心中忐忑，却不让分毫。是的，从她认识齐飞扬的第一日起，就不愿意在气势上输给他。

　　“好。”

　　很多年后，齐飞扬想起今日，仍然可以记得当初那个小小少女眼角眉梢所散发出的，那令人侧目的光芒。

　　不过如今一样有月光洒在大地之上。在帝都公府，一个小小的屋子里，有两个少年人，一时放松下来，懒懒散散地说着话。

　　云锦眉眼弯弯：“我想查一查我母亲当年的事。”

　　“四皇子也是这样想。”

　　“他为什么要查？”

　　“为人子女，怎愿意看自己的母亲受此屈辱。”

　　“你说的是。”

　　露出个略有些惭愧的样子。烛光晃了晃，她看向齐飞扬，却说：“我却有一些私心。”

　　我从未想到，我竟这样喜欢权利。齐飞扬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却并不戳穿。只是道：“天晚了，我先回去。到时候借你个婢女，你那婢女虽好，可取之处却只有忠心。”

　　“朝晖么？”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明敏。

　　“朝晖已经死了，她现在有新的名字和身份。不过你想给她起名也是一样。”

　　“我知道了。”

　　她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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