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封信

　　白天公寓内
　　星期一早上十点，当这个城市里的大部分人都已经按部就班的开始工作时，王宝生终于从宿醉的头疼中清醒了过来，在洗手间用凉水抹了一把脸以后，抬头看着镜子，镜子里的王宝生双眼无神，有着厚重的黑眼圈，左边的头发长的耷拉到了脸颊，嘴唇是苍白的，怎么看都不想是个刚二十五的小伙子，倒像是吸了毒的小老头，找不到丝毫的生气。
　　这一次叫醒他的不是楼下那对每天为了贷款扬言要砍对方的夫妻，也不是隔壁小男孩被单亲妈妈殴打时惊恐的求饶声，而是公寓阁楼上的那位已经疯了十年的“教授”，这位“教授”像往常每个星期一的早晨一样，拼命给公寓里租客的房门边缝里塞一堆的白纸，让大家做考卷说是要传递知识，弄得整个公寓的人开始对疯子骂骂咧咧的，彻底把王宝生从睡梦中拽了出来。
　　王宝生来深圳其实有漫长的二年了，为什么说是漫长呢，因为刚做完三年牢狱的他，在这个城市暂时很难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刚来的时候连每天的温饱都解决不了，更不要说像样的住所，当找到这个窄小老旧，散发着奇怪味道但只要日付五元的公寓时，王宝生揉了两下鼻子拎着包就搬了进去，在这里住的时间久了，王宝生觉得自己和这栋楼的其他租客没有什么分别了，他们的房间都有着编号，就好像是停尸房里的尸体一般被编了号准备送到死神嘴巴，他们共同散发着腐烂的味道，不必去想明天的死活，这里大部分的租客是过不了半夜十二点的，他们会随时的“离开”，至于会去何处，没有人会关心，也很少会有人看见他们离开时的背影。
　　王宝生在洗手间等自己的大脑恢复了控制身体的功能时，才缓步走到房门口，准备把堆在房门口的白纸踢到对面房间门前，用脚扒拉白纸的时候一封脏兮兮的信封出现在了王宝生的脚边，王宝生皱了皱眉毛，似乎在思考居然会有人给他寄信这回事，虽然诧异着但还是蹲了下来，伸出两根手指把信封夹到眼前，王宝生看到了他此生最不想看到的名字，就这么赫赫然的展现在信封封面上。
　　“陆西山….怎么会呢…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呢”王宝生蹲在地上一边拼命砸着自己的脑袋，嘴里还在不住的喃喃着。王宝生的眼前一阵黑一阵白。
　　“哎，宝生快点出门！踢球去呀！”，他看到了穿着球服的路西山在叫他一起去踢球，这怎么可能的呢，路西山分明在五年前就被宣布死亡的人，他还为此做了长达三年的牢！王宝生跌坐在走廊上，一边尖叫着，一边把脚边所有的白纸都砸向对面，他看到有人向他走过来，随后便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
　　时针大概在表面上滚了四分之一的距离，王宝生终于慢悠悠的从这令人作呕的走廊上爬了起来，对面墙上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被百叶窗分割的阳光还痛苦的黏在墙上，时不时扭动一下，显示它被束缚的事实，王宝生晃了晃他那颗小脑袋，攥紧手里的信封，转身关上房门。
　　躺在床上的王宝生打开了那封信，里面只有薄薄的半张纸，很快就看完了，然后王宝生就歪着头看着旁边木桌上起起落落的足球奖杯和金牌，他从床上滚了下来，抓起角落里落了灰的背包，把散落在地上的衣服塞进背包里，他看了看木桌上他和路西山仅有的一张合照，拿起来小心翼翼的放在了背包最上一层，拉上拉链，王宝生要离开了，离开这间公寓，离开这个城市，他要去看路西山最喜欢的足球场，在广州！他要去广州，王宝生决定了的事情就会马上去做，很快便买了中午的火车票去广州。
　　王宝生一上火车就睡着了，他很奇怪怎么最近睡眠变好了，很快就能睡着了，上个月他还需要大量的帕罗西汀(1)才能入睡。梦里的王宝生一个人在足球场踢着球，一遍又一遍的跑位，然后射门，反复进行这样的动作连梦里的王宝生都觉得无趣了，王宝生深吸一口气，准备完成今天最后一次的练习就离开足球场，但是半个球场还没跑完他就遇到了路西山，只见路西山不管不顾的跑过来一脚就把他的球铲飞老远，还害得他扭到了脚踝，王宝生颇有些不耐的抬头看着这个始作俑者，路西山的打扮还是王宝生第一次见到的时候穿的一样，上身是曼联红色的翻版球衣，下半身却是一条洗的发白的牛仔裤，脚上是那双最让王宝生不舒服的耐克篮球鞋，王宝生对路西山是嫌弃的，觉得路西山对足球一点也不喜欢，甚至是没有规矩的，总归第一次见面时王宝生在心里是觉得两人绝对不可能在一个球队里并肩作战的。但这个世界上很多的友谊就是这么神奇，只要有一方死缠烂打的要和你做好朋友，一起去搓一顿啤酒串串，大半夜在马路牙子上躺着发疯一起撕心裂肺的喊着梦想云云，第二天起床想想有个一起这么中二的朋友相爱相杀也挺不错的嘿！当然那个死缠烂打的只可能是路西山了，不过路西山是不在意这些的，只要两人可以在一个球队里就达到目的了。王宝生不得不承认，路西山这个人虽然各方面都让他喜欢不起来，但是在球场上两人的配合默契度还是很高的，这也是唯一一个让王宝生在大学四年都和路西山一个球队踢球的理由，而且两人一个踢中锋，一个踢二前锋，球场上的路西山就像是王宝生的影子一样，永远追着王宝生不离不弃的保护着他，大部分时候都会选择让王宝生得球，这也让王宝生的大学时代多了很多美女赞美和省级领导的青睐，还记得路西山第一次见到王宝生第一任校花女朋友时说道“啧啧啧，这福气就只有您受着喽……”后来，后来两人的矛盾终究还是要发生的。
　　“香烟瓜子矿泉水呦，还有泡面…哎马上来…哎..您拿好咧……”火车上吵吵闹闹的叫卖声把一直昏睡的王宝生叫醒了，肚子也适当的“咕噜咕噜”响着，王宝生只好也买了一包桶装的泡面，就着火车上半开不开的热水把还脆生的泡面囫囵进了肚子里，再闭上眼睛时却怎么都睡不着了，王宝生也只好坐了起来，他把背包里两人的照片拿出来看了又看，片刻后似乎是头有些发疼了，王宝生把头抵在窗户玻璃上，看着窗外快速闪过的景物，还想起了他和路西山的那次决裂。
　　天似乎是完全黑了下来，已经入了深秋，天台上的风吹到人脸上还是冰冷干燥的，王宝生在这里站了有二个小时，地上的烟头也落满了脚边，他想不明白也不可能想得通路西山会踢假球这件事，他在这里等着路西山，等路西山来和他解释，当天台的上的角灯全部都亮了起来的时候，路西山终于来了，还是让王宝生讨厌的那身衣服，王宝生有时候会想，为什么路西山永远只有这一身衣服。路西山来的时候被路边的风吹的直打哆嗦，上来天台看到王宝生后就赶紧做进了挡风的那面墙边的椅子上。
　　“宝生，我和你说，今天上午那场足球赛太爽了，你看到旁边的啦啦队新来的那个妹子没，哈哈，怎么样，正不正啊！” 路西山一边搓着手一边笑嘻嘻的和王宝生说道“哎，宝生你怎么不理我，我问你那个妹子……”
　　“为什么要踢假球”王宝生看着路西山一字一句的说出这句话。
　　“假球？什么假球你在说什么？”路西山双手去拉了一下自己的外套领子，把身体靠在了椅背上。
　　“收了多少钱？”王宝生不赖烦的又点了一根烟，狠狠的吸了一口后还是忍不住问道。
　　“收什么钱？有人要给我钱？那我还不开心死了”路西山靠在椅背上，两条腿吊儿郎当的抖来抖去。王宝生把烟扔在地上，脚用力的在烟头上碾了几下。
　　“我他妈问你到底为什么要收钱踢假球！”王宝生把桌子拍的砰砰响。
　　“王宝生你懂什么，你一天到晚就知道足球，足球是你妈…”路西山看着王宝生这个样子，也不再抖腿，直接站了起来一边向外走去一边说道。
　　王宝生怎么肯让路西山在这个时候走掉，抓着路西山的衣领就把他拖了回来，这回路西山也生气，直接一拳揍到王宝生脸上，两人啥时候这样吵过架，自然是扭打在了一起，但这一次，王宝生实在是太愤怒了，只要路西山不要牵扯到足球什么都好，偏偏路西山要玷污他最喜欢的足球，就仿佛以前两人为了球队荣誉战斗的浑身是汗的过往都是笑话一样，王宝生死命的推开压在他身上的路西山，路西山的眼睛血红血红的，站起来就要一拳砸到王宝生身上，王宝生虽然躲开了这一拳却看到了最不敢置信的一幕，路西山的头狠狠的磕到了碎花瓶的尖角上，这是放在天台最不起眼的角楼里的一盆丢弃的花瓶，就像路西山一样，出现的一点也不起眼，活在这个世界上一点也不起眼，在球队里一点也不起眼的存在。王宝生的手上是血，衣服上也是血，他抱着路西山，入眼的都是一片血红。
　　王宝生看着火车窗外的红色路牌，用双手盖在眼睛上，泪水从指缝中流过，它们留的很慢，但是到达手关节处又狠狠砸向地面，就像王宝生现在的心脏跳动一般。人死是不能再复生了的，上帝总是喜欢和我们开这样的玩笑的，让你快要平静的生活来一场大起大落，好想这样才能才能证明自己活着似的，王宝生在三年的牢狱里都只有痛苦却没有后悔的心情被那半张薄薄的纸打败了。
　　“王宝生同学，你好。很抱歉给你来信打扰你的生活了，西山他当年是为了我们那苦命患了白血病的女儿才做了蠢事，但现在我们也不怪你当时的无心了，望你也一切安好。路西山父母”。他知道了，路西山，需要一句“对不起”，不是痴迷足球的王宝生的“对不起”，而是作为路西山朋友的王宝生的那一句“对不起”。
　　“各位旅客，广州南站到了，请您带好您的行李物品，欢迎您下次乘坐本列车。”听到广播里的声音，王宝生收起了照片和信封，晃晃悠悠的站起来准备下车，王宝生被站台上的人群推搡着也很快出来火车站，他记得路西山说过恒大每年的主场大部分时候都在天河体育中心举行，路西山的家里不富裕，但他最想的就是去天河看一次中超联赛。王宝生在火车站附近找到了去天河的汽车，特意挑了靠窗的位置把头靠在玻璃上，车子开动的时候王宝生从背包里掏出了一支笔和一张皱巴巴的白纸，白纸是早上从公寓地板上捡的，王宝生把白纸抹平铺在背包上拿起笔开始歪歪扭扭的写了起来，当汽车晃了晃它那沉重的身躯长叹一口气小心翼翼的停了下来的时候，王宝生收起了笔，把白纸一起叠进了信封里，准备下车。
　　等王宝生赶到天河体育馆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了，天空还开始飘起了小雨，王宝生把背包抱在怀里跑到售票厅，抖落身上的小雨珠，他打了个喷嚏，上帝还是很眷顾王宝生，晚上七点半居然有一场小组赛在这里举行，王宝生把身上所有的钱一块一块的翻出来买了一张零售票，拿到票的那一刻，王宝生感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瘫在了体育馆的楼梯上，抱着背包，看着外面天空的雨雾，心里却像是有个太阳一样，脑袋竟然也热热的了。
　　体育馆里的口哨声响了起来，王宝生爬起来抖了抖肩膀，在楼梯上作出小碎步奔跑的姿势活动了一会，才走向检票口。体育馆里的灯已经全部都亮了起来，王宝生坐在角落的座位上，手里紧紧捏着那张合照，听着熟悉的呐喊声，口哨声，看着大屏幕里球员努力奔向足球的方向，一切的一切都让王宝生仿佛回到了五年前。路西山脚下一个简单的停球，王宝生抬头看着路西山的表情就知道这家伙要耍诈，果不其然，假装要射门的球又带到了王宝生的脚下，路西山总是这样，看到王宝生成功进球会更加高兴的在那乱蹦。周围的一切安静了下来，王宝生听到了路西山的声音“你怎么现在才来啊！我等你好久了”王宝生怔怔的看着眼前的路西山，路西山笑了，王宝生想看清楚的时候，路西山却向着球场的另一边走去，“你以后要好好踢球哦！”路西山说完摆了摆手头也不回的走远了，渐渐的走进体育馆里大灯也照亮不了的地方。
　　信封被留在了椅子上，等王宝生回过神来，体育馆里就剩寥寥几个人在收拾垃圾，他嘴里喃喃到了一句“对不起”慢慢走出了体育馆，外面还在下雨，王宝生准备好冒着雨走去最近的车站，他的头越来越热了，好像快要爆炸了似的，体育馆的楼梯上有几块被人丢弃的废纸板，浸了雨湿哒哒的黏在楼梯上，王宝生下楼梯的时候踩中了一块，没站稳跌下了好几块阶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会王宝生都没有力气骂人了，头越来越晕，还没等王宝生站起来，眼前就直接黑成了一片，就像看电视突然黑屏了一样，也许是电路故障了，又也许是电视失去了信号，总之继续工作是很困难了。
　　“赵医生，早上好呀！五号房的病人今天又给我五块钱，嘚，又要帮他存起来了”一位短头的女护士和这个精神科室的主治医师赵医生打趣的说道今天医院里的事“五号床的那位，还要麻烦你们这几天多注意查房，前些天偏要在下雨的时候出去隔壁公园看小孩子踢球，带回来以后就一直高烧不退，早上才消停”赵医生也仔细嘱咐着护士的工作。“放心好了！刚看到他靠在窗边写信呢，这会安静的很。”女护士一边说一边忙着准备下个病房的观察日记，赵医生也点点头走进自己了的办公室准备给今天预约的病人看病。
　　王宝生靠在窗前写完了手中的最后一封信，这最后一封还是写给路西山的，不过这次王宝生把身上的外套穿好了，离开了窗户慢步走出了病房，他捏了捏拳头，这一次是为了自己，他要恢复健康，带着路西山的那份意志重新回到球场上，他开始憧憬早上在窗边看到的公园草坪，窗外的世界变得鲜活起来，草地是那样的柔软，上面还挂着清晨留下的露水，就连空地上的白鸽都歪着头看着他，好似在等待他的到来，王宝生深吸一口气抬起了准备敲响赵医生的办公室门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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