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

　　你的人生中也许会有这样一个人，你依然能记起他的音容笑貌，记得某个夜晚月华下的一场彻夜谈心，却再也分不清那个人究竟是真实的存在过，还是梦里的一场幻影。生命里是否真的出现过那样一个男子？晏笑想不起来。她回想起那些年的时光，觉得那些日子如梦如幻，如烟。

　　——题记

　　晏笑第一次跟随父母搬家时，只有六岁。

　　六岁的晏笑还太小，不太能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突然离开京城，远走他乡。

　　她只知道一觉醒来，眼前的一切都纷乱了起来。

　　家中的许多地方都被贴了封条，以往晏笑喜欢穿的那些漂亮衣服都不见了，就连她往日最珍爱的那些小玩具，还有那一整盒似星辰一般亮闪闪的小珍珠，也一股脑儿地被一些陌生的人兜进一个大箱子里——原本是从小和她有婚约的西宁侯府的世子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个个晶莹剔透大小如一，用来嵌在发饰和衣裙上再好不过了——然后一个一个的箱子被抬出去，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晏笑的娘赵氏没有工夫管她——因赵氏此刻正在强打精神清点家中仅剩的财务积蓄，能当的都拿去当了，再除去遣散下人的，实在是不剩下什么。

　　晏笑觉得害怕。

　　她想在这些陌生的充满敌意的人群中找她的乳娘，但是她伸长了脖子巴巴儿地寻了半天，也没有看到乳娘的影子，又不敢自己乱跑，只得回到自己房间里和小丫鬟叶儿作伴。

　　看着自己的宝贝一件件被收走，晏笑心里是有点儿不高兴的，但她很聪明地没有耍性子——尽管她年纪小，但也能感受到整个府里压抑的气氛。

　　来不及做什么准备，当天晚上他们就雇了马车上路了，一件一件清点下来，离开这里的时候，他们只带了很少的行李。

　　晏笑先是被她母亲和行李一块儿塞进了马车的车厢里，继而她迫不及待地撩开车厢的帘子，想最后再看一眼门面上再气派不过的学士府。

　　这一眼，不仅没有使晏笑回忆起从前快乐的无忧时光，反而让她小小的身子打了个冷战。

　　晏笑想起昨天来家里宣圣旨的那个夏公公，干瘦的身子让她联想到被河水浸腐了的朽木，看起来弱不禁风，摇摇晃晃地进了门。

　　在一地伏跪着的女眷中，晏笑好奇地抬了头，看见那个人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嘴边也不像晏笑的父亲那样有些青色的胡茬，而是干干净净的，一张开合不断的嘴反倒娇嫩殷红，看着像晏笑的母亲平时用的胭脂的颜色。此刻那样的胭脂红色再也不是惹人怜爱的了，而是显得狰狞可怖。

　　那人仿佛注意到晏笑的目光，长出了一口气般念完最后一个字，然后好像不经意似的，不紧不慢地瞥了晏笑一眼。

　　仿佛被利刀刮过一样的一瞥。晏笑心里一惊，赶快低下头去。她认定了就是这个夏公公给家里带来了厄运。

　　第二天，就有那么多官兵来家里抬东西了，仿佛强盗一般蛮不讲理。小叶儿偷偷告诉她，今晨那些官兵来的时候还和家里的下人起了争执，出了意外，家里死了好几个下人，但没人追究那些官兵的责任。

　　晏笑想让自己努力忘掉那个阴冷可怕的眼神，忘记这些让她不寒而栗的事情，继而想着也许就此搬走也不错，兴许就能避开京城里那些阴阳怪气的人了呢。在搬到别处这件事上，她的心里还是兴奋多于失落的——小孩子的脑子里很难有安土重迁的想法。

　　等晏笑的父母都进了车厢，她父亲晏海吩咐车夫启程，晏笑才开始有了一点她真的要离开此地的真实感。

　　她有些疑惑地抬起头问赵氏，“娘亲，小叶儿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小丫鬟叶儿是她从小的玩伴，两人几乎从没分开过。

　　赵氏轻轻地搂了搂她，说：“小叶儿的父母兄弟还在这里，不能跟我们一起走。”

　　“那，乳娘也不一起来吗？”晏笑继续追问，她今日一整天都没有看见乳娘。

　　赵氏的眼里突然噙了泪，轻轻摇头，“你的乳娘她……”

　　“慧琳！”赵氏的话刚起了个头，就被晏海打断了，“笑儿还小，她不需要知道这些。”

　　晏笑看着父亲严厉的神情，忍不住又往赵氏怀里缩了缩，不敢再问了。她是有些怕晏海的。

　　赵氏便用帕子拭了泪，声音软软地问道：“那以后，可该怎么办呢？”

　　晏海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一夜之间便苍老了许多，“还能如何，走一步看一步罢。”

　　晏笑听着马车经过闹市时车厢外纷乱的声音，有人在叫卖冰糖葫芦，但很快就被车轮的声音碾过了。

　　于是晏笑又问赵氏，“娘亲，我们要去哪儿？”

　　赵氏温柔地看着她，“去苏州府。”

　　“苏州府？”晏笑努力搜集着她脑海里所知不多的和这个地方有关的东西，“我知道那个地方，那里是不是有很厉害的绣娘？还有人会赤着脚下河去捉鱼。”

　　赵氏便笑着问她：“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是乳娘。”晏笑老实地回答。

　　一提到晏笑的乳娘，赵氏刚刚缓和的神色顿时又变了。晏笑最怕看见她娘难过的表情，觉得像她娘这样的美人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于是赶紧换了话题，“娘亲，苏州府离京城远吗？”

　　赵氏点点头，“苏州府很远，但是不要怕，一路上爹和娘都会陪着笑儿的。笑儿怕累吗？”

　　晏笑懂事地摇头，“笑儿不怕累。娘亲，我们以后还会回京城吗？”

　　赵氏看了晏海一眼，兀自失神，“不知道，娘亲也不知道。”

　　晏笑就不再追问了，靠在赵氏身上浅浅地打起盹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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