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燕

　　此时距离子时还有些时候，朱徽媞回了屋子稍事休息，余下黎瑨和徐启明在院内交谈。

　　入夜时分天气略有一丝凉爽，促织歌声嘹亮，月如弯钩。

　　黎瑨常见这一轮明月，却久未与身边人在这样的月下。

　　万历四十一年，黎瑨救下徐启明后，二人一见如故，黎瑨见他技艺傍身，却不曾行过大明的万里河山，便邀他同行。那时他还不知是何原因，只觉得大好男儿便该行万里路，不明白为何徐启明会对区区远行如此犹豫不决。

　　黎瑨听闻徐启明向往关外无人之地，也厌倦了这朝廷重税三省的奢靡与不堪，便依他掉头往关外去。他们没能走多远，未到北京徐启明便收人捎来的信儿，只说家中老父病重，教他速速归家。

　　二人马不停蹄的跑了好几日，饶是黎瑨已奔波江湖好些时日也有些吃不消，却不知徐启明这等走上不出时辰就喊屁股疼的手艺人如何跟被人施了邪似的。

　　所幸二人到中都时，老爷子并无大碍，看起来也不像大病初愈的样子，拎了手杖就上来揍他。

　　黎瑨瞧着老爷子手杖看着平平无奇，却自有一种奇异的光泽，想到徐启明一身稀奇古怪的技艺，明白怕是没有那么简单。果然挥起来也忽忽如风，徐启明毫不客气，和老爷子围着他直打转，徐启明有没有被打他不知道，他倒是真的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也不知这老爷子是不是故意的。

　　好在老爷子向来敬重江湖中人，他虽不过弱冠之年，也时时以礼相待，那时他们尚在少年，精神饱满，常中夜不寐，扶剑酌酒。

　　黎瑨对朱徽媞说了慌，或说他已经不太清楚自己那时的经历是不是真的。

　　徐启明图中飞行器已初成模样，黎瑨如不知道自己当初是怎么想的，许是少年入江湖不久的赤子之心，就像他扑入大火中将徐启明救出，什么都敢做。装了飞行器便敢自山崖一跃而下，好在那时飞行器虽是初成，徐启明造诣却非少年，黎瑨武艺傍身，不过降落时打了几个滚，给飞行器割破了腿而已。

　　不过那飞行的感觉甚是梦幻，不论何时想起来，黎瑨都只觉得是在梦里。他记得那时目下绿涛随风浮动，如烟波浩渺，那一刻整个天地都被他尽收眼底。

　　“官场之凶险，比江湖过之而无不及。”黎瑨苦笑，“大哥与父亲去世后，家中只剩老母侄儿，我如何能不留在京城袭锦衣卫职，照顾母亲侄儿。”

　　因此后来，即便是不知徐启明为大明皇族守护人，也终于理解他不愿离家的心情。哪个男儿没有仗剑天涯，行走江湖，逍遥快活的向往，只因人非草木，总易受世事所困。

　　“当年黎兄行走四方，毫无牵挂，绝口不提家中事，我以为黎兄早已孑然一身。”

　　黎瑨此时想起年轻时的经历，仿佛上辈子的事，若不是徐启明此刻就在他身边同他交谈，好像只在梦里经过。

　　“年少时家中尚有父亲兄弟主持，我只需考虑自己一人，如今早已时过境迁，能为所欲为的日子现在想起来，就像是上辈子的事。”

　　“这院子如今只住我一人，颇有些冷清，不如黎兄辞了差事，接了老夫人来中都颐养，总不好过官场沉浮，如今这官场，社党之争太过，黎兄的性格，实在不适宜留在此处。”

　　黎瑨心知徐启明诚心，只是这世上的事情哪里能只有想想这般简单。黎母如今上了年纪，身体大不如前，常常已入了夏还要手脚冰凉多时，哪里还经的了这般颠簸。黎瑨此番来到中都，徐启明还未有机会这般打量他，只见他此时面露疲态眉头紧锁，鬓边给月光映的苍白如霜，一下子老了许多。

　　半点儿也没有他从前认识的那个意气风发，胆敢从山崖跃下，令他惊呼叫好的年轻人了。

　　“今日之后你有何打算？”

　　黎瑨没立即回答，像是一时拿不定主意。

　　徐启明见他犹豫，劝道，“延倧，消息已经露出去了，各路人都在找她，这小公主如今可是个烫手的山芋，你活着将她带出来已是仁至义尽，如此恩情，皇帝太妃已不会忘，不如就此放手交给官家。”

　　黎瑨沉吟片刻，“启明，我在城外听闻，这几日有人在城内散布消息，说叛军将至，闹得一众军民人心惶惶，此为事实？”

　　徐启明无奈一笑，“你们马上就会知道。”

　　黎瑨面色一沉，手指习惯性的轻轻摩挲着腰间刀柄，“我不能在这里把公主交给官府。”

　　徐启明道，“我与驻守军中主帅还算相熟，不如我让他亲自派人护送公主上路。”黎瑨似还在考虑，徐启明拍拍他的肩膀，“延倧，我虽不行官场，可这种烫手的活儿，还得稍稍留点空余，免得不得好处，还烧了自己的手。”

　　朱徽媞从屋里出来，已换了徐启明给她的衣服，放在从前朱徽媞哪里会碰这种不知来路的衣物，也不知有人穿过没有。只是最近的经历对她从前而言便不可想象，比起来这等小事根本算不得什么。

　　她身形高挑，五官艳丽中汇着英气，换上一身男子窄袖常服，长发脑后成髻，看起来真真如一位雌雄莫辨的俊秀少侠。

　　黎瑨方才进去帮朱徽媞挽发时便觉得这身衣服甚是眼熟，还没想起来，便听徐启明惊喜道，“这还是黎兄年轻时的衣服，搁了许多年，实在委屈公主了。”

　　朱徽媞放下心来，拽着袖子笑道，“倒真是正合身，没想到大人十七八岁还长着个子。”

　　“那是，不瞒公主说，才见黎兄时我便想说，只是说的太多，没轮上罢了。”

　　三人出门已过了二更天，月朗星稀，徐启明住所位于市中，隐匿在一众商户店铺中。路上正遇巡城的兵马司役巡城，不知是有人打了招呼还是徐启明近来常于此时出城，二人不仅对徐启明极为敬重，也并未多加盘问黎瑨与朱徽媞二人身份。

　　还未出城门，便可见城墙三十步外木制杠杆防御。

　　凤阳有城无郭，使得守军难以上城墙御敌，若朱徽媞虽不曾见过，同样一看便知其中奥秘。可若是没有丰富的创造力与大胆的想像力，即便是这样简单的杠杆，也无法出于普通人之手，想必也是徐启明的手笔。

　　城外军营灯火通明，像是只等徐启明来此检视。

　　迎接三人的是一位面容尚且年轻的白面青年，颇有些孩子气，他与徐启明似乎十分熟识，远远看见徐启明便迎来抱拳道，“徐公。”

　　他声音沉稳有力，中气十足，丝毫没有面上看起来的那般孩子气，想来已在军中历练多时。他似乎并未注意到徐启明身后二人面孔生疏一般，半个字也未提及，三人随行直往营中大帐去。

　　入夜时分虽比起白日已退了些暑气，毕竟七月流火未过，营帐门窗大敞，帐内情形一览无遗，一位身披铠甲的虬髯大汉中坐在帐中翻阅文书，他们走进他的视线没几步，他一抬头，看见徐启明进来，放下文书迎出来，抱拳道，“徐公。”

　　常年带兵在外之人多风餐露宿，饱经风霜，难窥其年龄，只是他像是多经风雨，面上沟壑不少，又有虬髯加持，看起来比徐启明大了不少。此时称徐启明一声“徐公”，朱徽媞虽然猜到这一声徐公理当为对才人敬称，却还是有些忍俊不禁。

　　朱徽媞这一笑，已将此人目光引至二人身上，此人打量他二人，像是在判断他二人是何身份，片刻后抱拳道，“在下凤阳巡抚黄应尘，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黄应尘一眼便看出眼前二人并非等闲之辈，为首的年轻人身材高挑，眉目英挺，却唇红齿白，隐隐带着些女气，实在漂亮的紧。他虽身着寻常布衣，却举止端仪洒脱，既不像江湖中人，亦不像官宦众人，倒像是他曾有幸一窥身影的宫中贵胄。

　　另一位男子年纪稍长，却仿佛习惯性的落后她半步，显然在那年轻人手下。步履沉稳，面容冷肃，微微带着戾气，黄应尘带兵多年，对这种气质多有体会，这双手，多半是沾过血的。

　　朱徽媞并未露怯，反而也照葫芦画瓢的朝他抱拳道，却不言语，黎瑨替她道，“我家公子姓靳，今日身子不适，有些失音，不能言语，见谅。”朱徽媞少女嗓音未熟，不管怎么装，还是有几分娇软，即便是装扮起来尚能有几分唬人，可一出声，自然无法哄过这些老油条。黎瑨报上姓名，“在下黎瑨，见过黄将军。”

　　“徐公友即在下友，”黄应尘稍稍让开，伸道，“诸位这边请。”

　　朱徽媞也不知是遗传谁，自幼便对这些机巧物件十分喜爱，闻言一撩衣摆，兴致勃勃的跟了上去的样子哪里像是身子不适，简直令黎瑨汗颜。

　　没走过几个营帐便露出一方苍莽之地，各式佛朗机、将军炮井然有序的放置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三角扇形多管战车。

　　黎瑨和朱徽媞从未见过如此形制的武器，黎瑨惯做沉默，朱徽媞却忍不住直示意黎瑨询问，黎瑨没法，怕她忍不住开口，探查道，“从未见过这样的的武器，是启明兄新制的？”

　　徐启明到朱徽媞身边，伸手落在枪管上，四周灯火通明，照的他的脸极为清晰。他眼中如有光辉，像是换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视之平凡的打铁匠，不必言谈便可知其奇异，他娓娓道，“此物名为机关炮，共三十三管，分三轮射击，一轮射毕开机架进行下一轮射击，循环填弹。”

　　朱徽媞正背手探身查看，徐启明已动身从炮前众人面前走过，隔开距离，双手扶在炮侧机关。白面小将见状已自发奔至炮身另一面，二人合力掀开机关，三脚架如有人制般卡卡两声掀开。

　　黎瑨曾与徐启明同住多时，那时徐老爷子尚在，因此甚少见到此等大件，但更加巧夺天工的物件也见过，自然不会惊奇。

　　可朱徽媞过去哪里有机会见这种东西，简直大开眼界，她将垂在肩上的发带一把撩在身后转头向黎瑨就要开口。黎瑨已略略躬身拜道，“公子，正事要紧，不如先与黄将军事毕后再来观摩一番不迟。”

　　朱徽媞愣了愣，立即明白过来，当即住口，敛了情绪，起身朝黄应尘拱手作礼。黄应尘看一眼徐启明，见他稍一点头，便领二人往大帐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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