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巷迷梦

　　离开京城之后，这些年来，薛蜀葵有时会想，那个总追着她叫着姊姊的蒲玮，如今是什么样子了？

　　苏颜一直坚持给她写信，承平七年重绛也到了甘州之后，苏颜更是几乎每月都有信寄给她们两人。信里他唠唠叨叨京城那些琐事的细碎口吻，还被她回信嘲笑过，但关于蒲玮的只言片语，她全部清楚记得。

　　“蒲玮今年身量已和我平齐，这小子长得倒快。”

　　“嫂嫂近来十分开心，问她缘故，她道蒲玮读书甚为刻苦，常得先生赞誉。”

　　“昨日与重绛和蒲玮三人又去登高，重绛应是挂念你，背地拭泪，蒲玮见她这样，竟也掉泪……我可好容易才将他二人劝住了……”

　　“蓝公左迁甘州司马，重绛会随他回甘州，阿葵日后多多照应，我被母亲拦在家中，无法为她送行，是蒲玮替我去的……”

　　薛蜀葵由一首诗，知道了他的心意，吃惊意外过后，便是隐隐心疼。当时自己满心想着王真，从未留意过那小小少年眼底的痴心和爱慕，这心思他藏得小心翼翼，如初生幼鸟一般稚弱。她只当他是弟弟，对他的试探，她大意不曾察觉，仅仅嬉笑而过，却没考虑过他的失望落寞。

　　彼时并非男女之情，但薛蜀葵觉得，自己对他的珍视，不及他对自己的。她有些愧疚，且认为已没有机会弥补。

　　苏颜说，蒲玮可能会亲赴甘州，处理金矿和王真之事。兜兜转转，再次相逢，她该如何面对他。

　　重绛明白蜀葵思及从前之事，一定颇为伤感。她柔声安慰蜀葵许久，让她放宽心。蜀葵笑了笑道：“往事不可追，我领会得，只是想着若再见到他，可还能听他唤我一声薛姊姊。”

　　重绛回到自己房中，想起这半年来发生的种种，只觉世事果真不可预料。她双手交叠在一起时，金镯轻轻磕到了什么。

　　她想起方才萧佩跟她说的话，撩开衣袖，手指触到袖箭上那两个小字：齐曣。

　　呈元初年冬，百花公主齐曣正把自己关在她自己的寝宫。

　　她云鬓散乱，容色苍白，多日未曾梳洗的脸上犹带泪珠，早弄晕了颊上胭脂。殿内安静得只闻她低微啜泣，直到有侍婢急匆匆冲进来打破这沉寂。

　　“公主，萧将军在殿外求见。”

　　他来做甚？

　　齐曣茫然地想了想，自己和他置气，已有数月没有见他，他几次三番找机会来求见，都被她让侍婢挡了出去。是了，想是他知道自己可能就要离家去国，再也回不来了，他是来与她，见这今生最后一面的。

　　得她首肯，侍婢无声退出，片刻后，将一披甲男子引上殿来。

　　“某今日来，是想告诉公主，公主不必担心要嫁那敌国蕃酋。”

　　萧诞镇定立在她面前，巍然如山，语音低沉而坚定，“因为他就要死了。”

　　齐曣盯着他，好半天才竭力自喉咙勉强挤出一缕话音，“你在说笑吗？荻国已攻下甘州、凉州，正兵临刻州城下，若城破，他们便可长驱直入……”

　　他打断她，“公主，某说你不必嫁，你可信某？”

　　认识他这么久，她知道他是重诺的，做不到的事绝不说出口，而答应她的，尾生抱柱，坚守不改。

　　齐曣不由得重重颔首，眼中忽而带上些不明的光彩。

　　萧诞见她点头，便直起身来，道：“某未读过什么书，幼年偶尔听养父念过一句诗，常思汉土心内伤，愿为黄鹄归故乡。”

　　萧诞略略低首，望了齐曣一眼。视线垂下时，他发现她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着。

　　“某听到这句，不明其意，父亲给我释疑，这诗原来是百年前一位擅奏琵琶的公主于远嫁时，边行路边弹着琵琶吟唱的。我懂了，没来由便觉着难受，就深深记下了。”

　　“从前打仗，冲锋在前是为了糊口饭吃，如今我出征，也没什么别的，大概是不想再听那幽怨的公主琵琶罢。”

　　他搓了搓手，有些局促地干笑几声，“某不会说话，望公主见谅，这便走了。”

　　她默然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他眼前，撩起广袖，露出一截皓腕，缓缓开口。

　　“你从前送我的这袖箭，我近日一直带着不离身，本是想成亲那日，一箭杀了他。”

　　他皱了皱眉，眼中流露出担忧，却被她伸指示意噤声，只见她续道：“既然你说不必，我自然是信你。”

　　“我等你凯旋，把那敌首献到我父亲面前。”

　　等萧诞的背影，消失在殿外的茫茫风雪里，齐曣稳了稳心神，扬声唤来侍婢，淡然道：“给我梳妆。”

　　那日，雍国的小公主跪在帝后面前，一字一句道：“儿想好了，等萧诞回来，儿便嫁给他。”

　　二十年前，期门卫士许英在回乡探亲的路上，捡到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许英刚刚得了一个女儿，这个襁褓里的孩子，是个男孩，可是比他刚出生不久的女儿要瘦小太多。许英动了怜悯之心，就将这个孩子带回京城自己家，交给妻子，让她一同哺育。

　　许妻在孩子的襁褓中发现了一副精巧的袖箭，袖箭上刻着一个“萧”字，她告诉了夫君许英，夫妻俩商量了一下，他们认为这袖箭应当是孩子的父母留下的，许英又是在延河边捡到了他，就取言午许的左半边，加上延河的延字，给这个男孩取名叫萧诞。

　　萧诞十三岁时，许英不幸在一场战斗中阵亡。后萧诞被招入羽林，成为一名羽林郎。

　　起初萧诞想的很简单，父亲许英埋骨青山，马革裹尸，在他心里，自然是铁骨铮铮的英雄。不过他不分寒暑苛刻的磨砺自己，倒不为什么万里觅封侯，只是为自己能生存下来，得口饭吃。

　　他也的确出类拔萃，羽林丞夸他年少英武、坦率正直，是为良材。他十分开心，在心底默默计划了一番将来，他想做羽林令，少年的他眼中这已无比荣耀，他以为自己此生便就如此了。

　　直到那次围猎，萧诞遇到了百花公主，齐曣。

　　那时皇帝齐宣登基方才几年，边地数年前就不怎么太平，荻国不时来骚扰，边民怨声四起。齐宣在此前的期门军之外，另建了一支羽林军，他常常拉着这支禁卫军声势浩大地出去行猎，实则是在秘密训练他们，想要打造一支更加骁勇善战的骑兵，以便将来在边境上，彻底将荻国杀得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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