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巷迷梦

　　甘州守将胡松际已年近半百，自认见过的人比那燕知山上的松柏还多。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心下嘀咕不停：边地艰苦闭塞，不比京畿，他这样的，能行？

　　这年轻人约二十出头，斜眉入鬓，眼神明亮，脊背笔直，从头到脚透着清朗沉静，像一棵青松。

　　胡松际干咳一声，“林参军，请坐。”

　　年轻人谦逊行礼，坐在下首，他便是新上任的凉州录事参军，林曾晖。

　　胡松际一面问他些路上可顺利之类的话，一面打开他的告身，原来他是承平五年进士，守选得到了校书一职，却称病回老家景州呆了几年，接着就被派来了自己这军营。

　　这是女婿王真的妹夫，大概是一时兴起，来边塞见识见识，写几首酸诗，或许就会回去了。胡松际这般想着，脸上堆起一个笑来，“林郎君路上辛苦，且先歇下，有事明日再说不迟。”

　　林曾晖却端坐不动，口吻冷静而不容置疑，“胡将军，某有要事，必须现在就与将军说明。”

　　燕秋薇和苏颜回到众人身边时，发现薛源和薛蜀葵居然也在，一问之下，蜀葵道，收到重绛他们让白鹘传的信，他们便赶来了，没进窟窿峡就遇到各位，十分惊喜。

　　燕秋薇对薛源略说了之前探寻金矿之事，又把火焰马重现告诉了他们，众人皆感惊异。几人商定，将地图当场交给苏颜，让他补充完整，再将发现火焰马之事一并通过白鹘传信给燕冀云。

　　薛源点头赞同，又道：“可王真已到甘州，怕是来不及阻止他……”

　　苏颜插话，“临行前我兄长曾说，他会想办法找到帮手，同助我们一臂之力。”

　　重绛忍不住问道：“那这帮手会是谁？”

　　“我猜，是甘州守将胡松际。”

　　萧佩淡淡接话，“胡氏的父亲，王真的岳父。”

　　薛蜀葵不信，“此人会助我们？”

　　萧佩道：“从前自然不会，不过他若是知道王真打的算盘，是把甘州卖给秋胡国，再把罪责都引到他头上呢？”

　　傍晚时分，一行人终是进了玉临关回到城中，蜀葵父女硬是拉着众人到了宛芳堂安顿，言道此地有苏枚苏公派来的人守卫，还有许多伙计日夜值守，怕是甘州城最安全之地了。众人不便推拒他父女好意，道谢后各自客随主便，暂时住下。

　　重绛这厢却压根没有进去蜀葵替她安排好的屋子，只围着萧佩忙碌不停，她拉来姜永要求再替他细细诊治一次，末了还是担心，又把蜀葵叫来，请她去瞧瞧。

　　薛蜀葵见她拿着姜永开好的药方居然打算自己出门去百济药铺抓药，好笑无奈地赶紧拽住她，自她手里夺过方子塞给门外的阿南，半叹息半含笑地捏了捏她的小脸，“你慌成这样，真是把他搁在心尖上了。”

　　她仍是有些急，“阿葵你也懂药理，你瞧瞧去……”

　　薛蜀葵想自己那半吊子医术，都能被她认真成这般，可谓痴心了。收敛笑意正色道：“你这是关心则乱，他没有大碍，姜永已看过他两回，似他这般体格的练家子，三四日就能好转，你勿要太忧心。”

　　说完她嘴角一扬，轻轻将重绛一推，“进去看着他吧，有事唤我就行。”

　　她走到廊下，苏颜正由转角处步出，她顿时觉得有点尴尬，思忖一下欲开口，苏颜先道：“阿葵，我有事找你，对了，薛公何在？”

　　薛蜀葵赶紧引他去找，心想但愿方才他未听见什么，否则又徒增伤感。

　　重绛进屋之时，萧佩正躺在榻上，似在沉睡，她想这一路奔波劳累，他本就不能好好休息，如今更有伤，自己还是不要惊醒他。可见到他安静面容，重绛忽然又舍不得转身离开，中蛊一样慢慢挪到榻前，开始仔细打量他。

　　年初老宅重逢时，她根本未将他和从前那有一面之缘的小郎君联系在一起，那小郎君面容清秀，身形单薄，神色于哀戚中含着倔强。眼前的他长高了许多，虽然偏瘦，却很结实，有一张轮廓分明而英俊的脸，不笑的时候，还带几分桀骜洒脱。

　　燕秋薇已经将软剑送还给他，它就摆在榻边，那副袖箭也在，重绛伸手拿起袖箭欲重新戴上，无意间一瞥，发现箭筒上刻有几个小字，之前她竟未留意到。

　　“那是百花公主的闺名。”

　　重绛险些把袖箭摔在地上。

　　她转眼看去，他不知何时已睁开眼，亦不知看了她多久才出声。

　　他看得温柔专注，就像那日在马车里，他双眼如湖泊泛起层层涟漪，眼波醉人，令她沉溺其中。

　　“这袖箭，是我高祖父送给公主的礼物，据说，也可算作他二人定情之物。”

　　重绛抬眼，不掩好奇，“以此物定情？还真是……特别……”

　　后面半句，她的声音已低不可闻，只因萧佩忽然坐起身，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拉近。

　　“说起来，苏郎君此前跟我道谢，谢我一路照顾你，我想了想，似乎倒是你，还未谢过我。”

　　重绛想他这话头怎么转到这里了？她正疑惑局促间，感到他一只手靠了过来。

　　他将她往怀中一揽，扶着她纤腰去亲吻她。

　　这个吻带着清苦，应是他饮下的汤药味道，唇齿相依，苦涩而甘美，起初她略微挣了几下，纤手推拒他胸膛，却慢慢变成了手掌贴在他心口。

　　他制住她手腕，全身心投入到这难得的缠绵时刻，她柔顺如潺潺春水，令他不自觉地松开对她的桎梏，手指抚过她秀发，深入发间。她舒展双臂，轻轻拥住他，仰首青涩地回应着。

　　他们闭上双眼，任相互的气息尽情缭绕纠缠，天地间什么也没有，唯有他们彼此。

　　良久，他放开她，悄声道：“这就算你的谢礼了。”

　　重绛只顾埋首在他颈间，一句话也不说。

　　薛源房中，苏颜、蜀葵、燕秋薇和姜永聚首，正私下商议着，苏颜望望他们，道：“王真应该已到窟窿峡，我们需要布好人手，在他从金矿出来之时，将他围住。”

　　燕秋薇点头，告诉他若凉州来人快马加鞭，明日一早就可赶到。

　　还有林曾晖，他能说动胡松际，甘州就免去一场浩劫。

　　苏颜再开口，却是看向蜀葵，“蒲玮大概已在京城，他是新任大理寺少卿，想来百花津案始末，他已捋清，此案跟林蓝两家的关系，还有王真密谋之事，他近期就会见机行事，通过我兄长向圣上禀告。”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蜀葵听见这个名字，明显怔愣了一瞬。

　　怎么偏偏是他。

　　她回忆起那个漂亮但怯懦的男孩子扯住她的袖子，苦苦哀求她别走时的样子。

　　看来，故人有缘，远隔千里，也终归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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