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巷迷梦

　　萧佩回到大理寺，叫来司狱吴勇，让他务必把监牢守到连一只蚊子也飞不进去。姜游听主人说了王真想用薛源和范金两人交换的事，悄悄附在主人耳边，如此这般低语一番，萧佩点头，露出安心而困惑的表情。

　　这厢，正在苏铤家中和蒲棠相对而坐的薛蜀葵，收到了苏铤传来的口信，内容是说，薛源此前被王真的人软禁着，但他现已经脱险，正在启程回甘州的路上，蜀葵若明日上路，不出几日，他们父女就可以在甘州团聚，这令薛蜀葵激动喜悦不已，“是苏郎君救的？这等大恩，奴当真无以为报。”

　　蒲棠笑道：“恐怕不是他之功，不然他早就来居功了，马上就要让你知道是他帮忙的结果。”

　　传信的男仆作钦佩状，“夫人神机妙算，薛公其实此番，是被主人救下了。”

　　蒲棠听闻此话，和蜀葵一样，感到有些意外，她想，公公苏枚，他是如何遇到薛公的？

　　夕阳西坠，群壑已暝，半轮月爬上树梢，这个平常夏夜，苏枚在自己家里，等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他让人去找来他们，是有一件往事，他自感不得不告诉他们。

　　今日下午，当薛源被随从带到他眼前时，薛源眼神暗了暗，苦笑一声，“苏公，是你？”

　　他抚掌叹息，“故人有缘，自会再见，薛公，多年不见，一向可好？”

　　薛源看看他，“我鬓已微霜，所幸还活着，依旧能邀阁下把酒夜话，思身外无穷事，尽生前有限杯。”

　　他道，在澍河上救下你的，也是我。

　　薛源听了，起身称他恩公，谢他两度相救，苏枚摆摆手，示意对方坐下，然后他徐徐开口，向薛源道出一段自己心底藏了四年的往事。

　　听到惊骇处，饶是薛源经历过半生风霜，见识过大风大浪，也不由得冷汗涔涔而下。

　　薛源慢慢平静下来，犹带震惊之色，“你说他和那些人勾结？事成之后，他要把甘州……，甘州百姓岂不是要任由这群虎狼戕害去了？”

　　“那位水部侍郎，我猜他是通过往来船只纪录，推测出津渡和王氏的秘密，被灭口，随浮桥一起沉入江心。”

　　“他的死被当做是因落水而送命，真相虽然被蓝端得知，此案最终却草草结案。蓝端应当是通过仵作姜永，发现了疑点，而这个下落不明的姜永，即是现在大理寺仵作行人姜游之父。王真想命人从大理寺偷换出的这份案卷，被蓝端提早下手拿走，藏匿起来。”

　　苏枚长吁一声，摇首道：“蓝端其人，柔仁懦弱，他明明看出疑点却被王家威胁不敢声张，最后还是被寻到个错处贬去了甘州——他夫人的原籍，想来那些年他必定十分不快气闷，终是郁郁而终。”

　　他话头一转，“自然，当年我也只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装作若无其事，毫不知情，王骏虽不在了，王氏依旧树大根深，何况那个王真，有人说他翩翩公子，清雅隽逸。实则他阴鸷狠戾，和他祖父截然相反。”

　　薛源问苏枚，“现在，为何你突然要说出来，又告诉我？”

　　苏枚端起手中酒，伸手轻轻碰向薛源面前的那只杯子。

　　“薛公定然想过，此番遇险，是何缘故？我猜，你无意间发现的，或许和水部侍郎周缨发现的一样。”

　　薛公有所不知，我沉疴数年，自觉已时日无多，我在凉州见过了燕冀云，他说秋胡国近来常有异动，而他最近在燕知山附近抓到一个人，起初以为是奸细，薛公猜猜，燕将军抓住的是谁？

　　两人对视，同时道，仵作行人姜永？

　　苏枚目露欣悦，他想他们是有缘的，年少时，一个飞扬跳脱，一个人情练达，本性看似南辕北辙的两人，在一旗亭里因几句题诗，互相欣赏，竟成为朋友。

　　还爱上了同一个女子，那女子，最后却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人。

　　当初我劝你去考功名，你却说，你就爱这斗鸡走马的日子。她，等你到不能再等……才去了那人身边……

　　“时至今日，薛公，你可有后悔过？”

　　“我若说不悔，你信否？”

　　苏枚忽而笑了，“知道结局，再去追问当初，并无意义。”他顿了顿，“回甘州去吧，如果你信得过我，就把你手里那样东西，取出来送去给我的儿子，苏铤。”

　　它可以救甘州百姓，它就是王氏这些年极力要掩藏的秘密和野心。

　　薛源饮完杯中残酒，起身推门前深深看他一眼，“苏公保重。”

　　王宅，王真书房内。

　　一道青色倩影自屏风后袅娜而来，停在书案旁，搁下一盏点心，又缓缓添水磨墨，偷眼望住书案前的男子侧影。

　　满室静谧，让一个闯进门的微胖男子打破，这人不耐扬手示意青衣侍婢出去，砰一下坐在书案对面，压低声音说，“你与我说句实话，周缨到底怎么死的？”

　　“我刚刚才收到消息，那地方被一个商队无意中发现了，你可知那为首商人是谁？便是那险些就成了你岳父的薛源。说来也巧，那日狂风大作，满地走石，他丢下商队去探路，竟就走到了窟窿峡。你当年利用他的船私运……瞒过了他，居然现在被他发现了那个地方。”

　　“岳父？”王真嗤笑，“父亲不是一直嫌弃薛源无功名，且认为薛家配不上王氏门第吗？”

　　王骅明知他对薛蜀葵一见钟情，倾心不已。却还是在薛家出事后干脆利落地选择毁约。

　　“父亲慌什么，百花津案的事，父亲并未参与，也不知情，只管享乐便是。至于那边，儿子自会处理好一切，不令父亲和王氏为难。他日若事情败露，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们父子，同王氏一起倾覆也无妨。终归是搏过这一回，鼎铛玉石，日费万钱的日子过了许久，倒也不亏。”

　　“百花津案……是你……你，你让人做了什么？我，我可没叫你这逆子去……”

　　“是我，且姑父也知晓内情，他去甘州路上，我便想要杀了他，若不是怕接连死两个太显眼，他们父女哪能安稳到达甘州。饶是如此我还是后悔，年初若不是手下那些废物不得力，又加上有萧……有人暗中护着，我早拿到案卷清理了她这个麻烦了。”

　　父亲王骅走后，王真想起蜀葵在得知王家悔婚时，仿佛一夜长大般平静的侧颜。

　　垂髫少女红衣胜火，决绝离去，那背影成为他心口一道狰狞伤疤。

　　次日，有一骑悄悄离开京城。

　　萧佩收到凉州来信，燕冀云找到了姜永。他决定先行奔赴甘州，燕秋薇安排了人在凉州接应他，他要把姜永和蓝御史当年藏起来的案卷，一起带回京城。

　　与此同时，苏铤在自家门外，送别燕秋薇和苏颜，他二人的目的地，也是凉州与甘州。

　　看着他们疾驰远去，苏铤还是伫立在原地没有动，又一次抬头，仰望晴空万里。

　　昨日父亲苏枚召他和弟弟前去，彻夜长谈，他才知道父亲这半年来，也在暗中为旧事奔波，亦暗暗留意王真举动，方从其手里救下薛公。

　　周缨生前，一直想介绍萧佩与他认识，可惜直到周缨离世，他们也不曾有机会谋面。

　　他在此前给萧佩的信上说，因为周缨，我们会是很好的盟友。

　　如果不是年初在大理寺，他向萧佩问路时看到对方竟拿着那份案卷，他不会重新怀疑起周缨之死。

　　更不会借机向皇帝齐昀建议，请他准许大理寺暗中复查百花津案。

　　承平十年，因澄河水不断上涨，百花津浮桥照例需要重新加固，水部仅用了三个月，承平十一年初，就完成了这项工程，皇帝齐昀驾临百花津视察新桥后，大为赞叹，齐昀召见工部尚书时，尚书支支吾吾道，这是根据之前水部侍郎留下的图纸加固的。

　　哦？此人何在，要重赏。

　　正站在下首的苏铤想，机会来了。

　　繁花簇簇迷人眼，青草已深没马蹄。京城外夏日时令景色甚美，与边塞迥异，但燕秋薇无暇顾及，她心神不宁，既为周缨，也为她身边这个俊秀却神情淡漠的男子。

　　她这次来京，一是因苏家想将她和苏颜的事尽早定下，二是因萧佩传信找她。昨日她收到父亲来书，说姜游已找到，正在掌握之中。自从苏颜请她共饮，两人开诚布公以后，她便不打算瞒他什么，他听闻了一切，就告诉她，他会陪她一起去查清所有的事情。

　　苏颜禀告母亲，说他愿意同燕秋薇订亲，但在此之前，他要和燕娘子同去一趟甘凉，理由是去见见燕将军，苏夫人立刻同意，还喜不自胜地嘱咐他们早去早回，好尽快完婚。

　　走着走着，她还是按耐不住，边行边留意苏颜举动，终于问道：“你为何要帮我？”

　　此话一出，她立刻又回神笑道，“哦，不是帮我，其实是帮重绛吧。”

　　苏颜扬鞭纵马，始终和她并行，不远不近，保持一个恰好的距离。

　　他目视前方，“不，是为了我阿兄，也为了我父亲。周缨曾是阿兄挚友，而父亲，我不想他再为过去的软弱而懊悔，我盼他能平静走完他余下的日子。”

　　梨花客舍在京城往甘州方向的必经之路上，也是这附近唯一的大客舍，房舍整洁，物美价廉。萧佩此次去甘州，不便住驿站，怕被人盯梢跟踪。他白日一路疾驰，到达这里时恰逢日落，便将马匹交给博士，想要投宿在这里，他进门后正吩咐对方准备晚饭，听见有几个人在隔壁桌议论。

　　“适才某来时，见路上有辆马车，车轮陷进泥地动不了，某这心肠，见不得有人遇困，就出手帮了那车夫一把，将车拉出来了，车夫跟某道谢，车中有个女子，隔着车帏也在谢我，小风一吹，车帏掀开了些，真是个绝色小娘子啧啧啧……”

　　“嘘，你老兄可小声些，你家夫人可在楼上呢，回头揭了你的皮！”

　　“就是，你老兄的尊容，不要肖想人家美貌女子能对你青眼……”

　　这几人的邻桌，坐着两个人，一个背向众人的汉子猛悍结实，一个矮小的男子面向大堂，一双眼骨碌个不停，看面相是一副油滑之色。这两人装作饮酒，实则听着大堂的动静。有些过往经验的行者客商，一望便知他们是一对响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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