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简而言之,一个小孩妄图打怪结果被坑的故事。

【短篇/古风/搞笑/玄幻/题文不符】
内容标签: 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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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简介:我有英雄梦,无处安置之。

立意:立意待补充

  总点击数: 437   总书评数:3 当前被收藏数:2 文章积分:153,255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无CP-架空历史-仙侠
  • 作品视角: 男主
  • 所属系列: 无从属系列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18614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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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玛丽苏

作者:无术也振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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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杀玛丽苏


      我是个道士。

      也算是个刺客吧。

      我刚出山那会什么也不懂,不以为意地做了好些鲁莽蠢事。某日坊间听闻有仓房闹鬼,于是从包袱里拽出一沓黄符、高举桃木剑风风火火地就冲了过去。结果挥剑砍下的瞬间方才觉察到质感不大对劲,眼见危急关头,转头摸出真刃便又捅了上去,遂稳扎要害。事后方才得知果非什么鬼魂,那厮分明一通缉在逃犯是也。虽可谓为民除了一害,随后赶到的官府押差仍是将犯人尸首和我两个一道打包提溜回了府衙去。知县见了我后劈头盖脸破口大骂,道是出家人小小年纪成何体统,一手拂尘胜雪,一手利器渗血,这搞什么福祸两重天、佛魔一念间,岂非罪过哉!我亦不甘示弱:“呵呵,你待怎地,有能耐便打,莫逼逼。”

      然后我便得偿所愿了。县衙里的官兵气粗手重,并不会因为我年岁小而心生怜悯。几十大板后我被一脚踹出府衙大门,眼冒金星,只听到几个大老爷们在后头叱骂道:“这下送给大人那几箱雪花银也算打了漂了,原那烂人上头的主尚且有意要保他的,结果叫这死小子横插一脚,哥几个的月钱都不要涨了……”

      “呸,不知道哪里来的毛头道士,什么玩意,毛都没长齐——”

      “长什么齐,芽都没发呢!哪来的滚回哪去,找你的倒霉师父念经去吧!”

      倒霉师父,有这么个师父倒霉的分明是我才是。

      我师父自然也是个道士,闲云野鹤、优哉游哉、平日里闲得发霉的那种。一闲便满世间地跑,年年外出个四五回,一回云游个两三月,走前好歹还记得有我这么个弟子,还记得与我叮嘱一二——譬如记得将院子里的落叶扫净,譬如记得好好照顾自己不要饿死云云,虽是寡淡无用,也算仁至义尽。

      我记得以前师父豢养过两只鹤,不知道哪里抓的,也是厉害。大白鸟仪态万千,头顶一捧明艳丹砂,煞是漂亮。我喜欢得不得了,问他为啥不再多养几只,他不以为然道你当是养鸡养鸭养肥鹅。我说我要看小仙鹤宝宝,师父颇为不耐,批我性急,笃定既养了一双,往后子孙总会新添,又何必急在一时。

      我回敬道:“万一这两只不是一雄一雌,那你岂不是很尴尬。”

      事实证明我真是打小便机智非凡。果不其然,后有一日师父将我叫去,道是要将两只白鹤放生,我依依难舍嚎啕不已,吵到险些挨了揍。回忆中我哭得那叫一个涕泗横流,却仍要发犟:“说好的宝宝呢!”

      师父气得吹胡子瞪眼:“它俩和离了!你莫要指望了!放它们一条生路吧!”

      “为什么!”

      时隔多年想想,那会可别真叫我一张乌鸦嘴蒙对了——同林鸟不定是夫妻,安能辨他雌雄身。师父铁定是怕我长大以后发现真相,自己会惨遭弟子的嘲笑,方才早做决定以绝后患。

      至于他怎么发现的,我稍微想了想,便打定主意还是不要深究得好。

      人越是回忆,越是止不住地要往那陈芝烂谷的往事里钻。遥想当年我也真是熊得可以,连被师父收留这缘分,都奇葩至极。世道哪哪不艰难,小孩子被佛道家的抱回去养也不算少见,好一点的直接抱到道观或者寺庙门口,歹一点的扔在大街小巷,得了造化叫下山的老道老僧捡回去,倒也有摁在木盆子里往江河湖海里荡的,我勉强可以归进这一类。据师父他老人家声称,他头一回见到我是在瀑布底下的河滩上,正拿棒子捶衣服,眼见崖上立了个衣衫破烂的小屁孩,一个托马斯回旋转体三周半径直飞下五丈多的瀑布崖,那叫一个银瓶乍破水浆迸,那叫一个大珠小珠落玉盘。吓得师父赶紧下水将我捞了起,捡回去后苦口婆心教诲我万万不可轻易寻死,我却道自己没想死,只是饿了追一条大青鱼,那鱼顺了瀑布纵身一跃,我一时没把持住,便跟着一块跃了。师父问我爹娘何在,我好奇反问他爹娘是什么,能吃吗?他无言以对。自此我便成为他老人家的首席兼关门弟子,且有幸得到了洗衣打扫等差事的一并授予。

      师父教导我识文断字的唯一手段便是关起门抄书。几岁的毛孩子哪里识得字,毛笔在手跟一支蘸了墨的筷子没有本质区别,基本上全将字当作图样描摹鬼画符,一描便是好几个月,描到我几欲“呕心沥血”。等到重被放出门时简直如获新生,就当日心境而言,一似死囚逢赦,二似野狗脱缰。内里似有所悟,脚下虚浮不定,飘飘乎欲羽化而登仙,眼底繁星万点,浩瀚苍穹三千世界将要与我相融为一,我即宇宙,宇宙即我。于是乎不由大喜过望:“师父,我怕不是要飞升了!”

      他老人家一把拽过我那小鸡胳膊号上一脉,片刻后捻须咋舌道:“娘的,营养不良。”

      旋即开骂,若非我机敏挡住,险些受赐一脸涎水:“死小子,也没见你少吃一顿!怎地这样虚!”

      我嫌弃道:“只有菜叶子和白米饭,又没得肉吃,您偶尔包个馄饨,那面皮比饺子都要厚了,而且里头裹的什么玩意,我还不如直接去啃树皮……”

      “那是菜根!”他大怒,“你他娘的是个道士!”

      我不甘示弱:“你他娘的也知道我不是只兔子!”

      师父毕竟年纪摆在那里,拼嗓门铁定是拼不过我的,于是乎气得直翻白眼:“做了道士,还想又肉吃,是吧?好好好,那你杀异世貘去,去呀!”

      我舔了舔嘴唇,迟疑片刻道:“异世貘是啥,能吃不?”

      师父过后道是他话音刚落便后悔了,一时气急,忘记了绝对不可以激将我。毕竟我属于那种嘴欠且手贱的类型,在好奇心驱使下,对于任何事都有可能会做一番诚实的践行,被惹急了指不定连自己都打的那种。

      然而到底是晚了,听师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异世貘三个字终究要为我开拓一条谋生的新路。那是一种真实存在的活物,一言以蔽之……一言难尽。据往昔传言道,异世貘世代皆有出没,多以魂魄灵体现身,多善夺舍术法,每每挑选年轻貌美家世显赫者下手,常趁其体虚气弱奄奄一息时,鸠占鹊巢。非一般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其周身并无邪祟浊气,故而难以佐证其身份,亦难以强行剥离出人身躯壳,一旦剥离,原主身必死。

      总而言之,要杀这怪物,跟杀人也没有什么本质分别了。

      这玩意虽不被归作妖类,眼下也无人说得清楚此物源起。多数情形下纵然被揪出,只因不得验明正身,也总得不到一众信服,再加之其宿主亲朋回护,愈发难以惩治。若只附身于寻常人士或许还算万幸,然而附身于皇亲贵胄者亦不在少数。如此,每每异世貘问世,这世间数数人命格皆要遭受大改。最终总要等到这玩意搅得世间秽乱风云混淆,众人方有所惊悟,实在可悲矣。

      因而杀这异世貘就成了一桩苦差事,吃力又不讨好,不得理解,甚至要遭唾骂。同为道门中人或许尚能理解些,但当真愿意去做这事的也极少,自己心态一个不正便容易偏执成狂,甚至思绪崩溃。做这事唯一的好处就是稍稍破戒犯禁也再不会有人管你,因为付出的代价太大,本身已然有堕落之嫌,明面上“为苍生大义”又说得极其动听,一面得以受道门庇护一面又不必遵循那些清规戒律,除一副虚名易遭非议外,活得倒也算另一种自在。

      这差事显然十分合适我,毕竟我打小便是个没心没肺的种。

      师父讲的气话既被我当了真,那是九百头牛也没法拉我回头了。往后几年我练剑练得愈发勤快,且时不时就下山历练几遭,短则三五日,长则个把月,当然上山告状的人也愈发频频。伊始师父尚未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直到我十三岁生辰时回山上去,他老人家问我想要什么东西不,我便道想要古籍看——譬如有记载“论异世貘种类、产地及其斩杀方式”、“如何区分异世貘与狐狸精”、“作为一只异世貘是怎样的体验”云云的那种。

      当时他正在喝白茶,一口气全喷了出,水珠连带几片青白叶子滴滴答答攀挂在他那几根稀稀疏疏的老山羊胡须上。为表明自己一片诚心日月可证,我竭尽全力强忍笑意,憋得嘴巴都快抽筋了。

      他两指并拢直怼我鼻尖,气得手上直打颤:“你小子真他娘的作死!”

      我理直气壮道:“我不是想吃饱饭、想多赚点钱嘛,而且不是你叫我去做这档子?”

      “……”

      师父显然是怕了我了,估计也担心硬要不同意我可能会走上什么歪门邪道,磨蹭了些许时日仍是软了态度,不情不愿地替我寻了些正经典籍参详。记载异世貘的典籍有是有,但在道门里藏得较隐秘,若非师父道行高、路子多,我也走不得这条捷径。

      我手捧典籍笑得乐呵:“师父您真有能耐嘿!”

      “滚犊子。”他老人家言简意赅道,“为师可是稳扎稳打走到今日的,怎地收了你这么个败家玩意……”

      师父道那些典籍他也没怎么看过,但晓得其中会载有些许古怪术语,皆由先贤者在与异世貘的博弈中参鉴记录。看不懂也没关系,记住就行,往后与那东西正面杠上,总会有用。只是不可多言,天机不得外泄,否则忤逆世间命理的却是道人自己了。

      像“托马斯回旋转体三周半”这种瞎词便是自典籍里看到的,似乎是指一种陆上操练的翻滚招式,具体不甚解。

      什么玩意。

      我把自己关在禁闭室里一段日子,翻古籍翻得要吐,遂决意再次下山去,且自认为这回可视作正式出师。可惜我出师当日师父又不见踪影,我静坐着等了他一个时辰左右,翻翻破旧老黄历,发觉再往后一个多月都写了些颇有碍出行的琐碎事宜,心道不好,稍作思忖便毅然决然提笔挥毫,在今个黄历翻开的一面涂上六个大字——“自决出师,勿念”,撕下后“啪”地一声掷到石桌上,斟一杯热茶压住,剑别腰间,包甩肩上,挥一挥衣袖,遂将师父与世外云彩皆抛诸脑后。

      我这一别去,红尘里浪迹三月,摸爬滚打有时,优哉游哉亦有时。转溜许久终于往赴京城,去了我往昔下山时曾经去过的一处显贵府邸——左丞相府。

      我去那相府驱过鬼。当时那只鬼其实法力忒弱,只是凶得很,属于雷声大、雨点小的那种,吓吓一般人倒是绰绰有余。是只前朝的庖子鬼,他家主人生前住的便是如今相府所占的这处地产。按理富贵人家的主厨原也算过得满肚肠油水了,且他的死因是自个大半夜喝醉了一个不留神跌落到后花园深井中,一命呜呼哉,纯属快活过头生发的悲剧,全不能责怪旁人。这一没国仇、二没家恨,性命断在极乐时,倒也算是一场不圆满的圆满。所以当时听闻这鬼没事找事吓唬生人的举措,也应当全是出于懊恼引发的忿懑不平,毕竟半点怨气也未见,只是不讲道理而已。既如此,我也没同他讲道理,只揭了悬赏榜,冲到那相府开门见山,揪出那肥鬼后,凭剑气狠狠揍了他一顿,便将他超度掉了,前后总共也未超出一炷香的工夫。

      这回再访,倒不是有意要回头吃功劳簿上的老本,奈何京城乃天子脚下,人繁事杂,闲言碎语直往耳朵里涌,想堵都堵不住。

      传言有二。其一,距我到京城近一个月前相府二小姐落了一回水,救起时已气息奄奄。她爹娘赶紧遣人往宫中去请了太医来瞧,看样子仍是回天乏术。那姑娘在榻上一卧就卧了三四日,眼见手足便要冰凉下去,没曾想却蓦地醒转,精神焕发宛如新生,只是有些从前的人事记不大清了,却道是大病一场,命没丢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其二,相府原有意举荐长女往赴宫中做公主伴读,近日听闻宫里终于下了诏书,钦点的却是次女的名。据传做公主伴读的女官今后被选进后宫的机率高极,侍奉公主尚是其次,倒不如看作是请小姑帮忙挑一挑合眼的嫂嫂。

      落水将死。回光醒转。记忆有损。世事反转。

      我摸摸包袱里的古籍,这走向不要忒耳熟,我立马感受到了命运的召唤。

      于是乎随意寻了个借口,与丞相、夫人胡诌片刻,似是不经意扯到二小姐前些时日受惊受寒,正是邪祟侵体常见时,请容小道替小姐看上一看,防患于未然是最好。

      应是托上回生意的福,二老似乎已然十分信任我,即刻便点头同意,只道小女今朝出门不便,叫人带了我去寻她即可。

      怎料竟然得大小姐本人领路,我登时受宠若惊。

      大小姐生得秀雅端丽,昭昭然一派大家闺秀风范。我上回往返得急,除夫人以外没见到其他女眷,于是忍不住抬头多看了两眼,见其肤如凝脂,白皙玉润,眼底秋波连绵,脚下却大步流星,通身兼得袅娜与贵气。

      我想与她讲讲话,想了半天,没头没脑便问:“令妹身体抱恙却是为何?”

      对方不假思索道:“我把她揍了一顿。”

      “……”

      若我眼耳无错,她应该当翻了个白眼,并付以冷哼嘲弄。

      二小姐闺房已至,我原还有些犹豫,却直接被大小姐拎了进去。隔开一扇珠帘隐约望见里头有个姑娘趴在榻上直哼哼,眼见确实有伤,像只王八一样抬首瞧了瞧,立马“嗷”地一声嚎啕开:“你这个可怕的女人,离我远点,哇——!!!!”

      大小姐:“你嚎个屁!”

      那黄莺干嚎得凄惨:“有你这种姐姐,我还不如死了拉倒!”

      “爱死不死。”她姐恼道,“谁叫你打小不好好练武,否则你我尚能一战,可要比我单方面殴打你痛快多了。怎地,你这般不明事理,我一个做姐姐的,还揍不得你了!”

      蛇蝎美人。

      这会听声对方却是在嬉皮笑脸:“嘿嘿,我又哪里会晓得那日陛下造访,我只与他讲了几句,他就看上我了?定是我天生丽质难自弃——”

      “你看看你病愈以后一副什么德性!那会子池子里的水都进到脑袋里了吧——”

      性情骤变。姊妹反目。

      我总算是恍然大悟。必定是两者不合,暗中勾斗,幺女抢了长姐的风头、夺走对方进宫的机会,大小姐才教训了她,甚至半月前的落水都可能与大小姐有直接关联。又或许二小姐生性良善却懦弱,纯受白眼欺凌,错全在其姐,殊不知,现在的这个女子可能已不再是原来那个尽受欺负的角色了。

      这不该怪我胡猜,典籍里都是这样写的。

      眼见要糟,我赶忙咳嗽以打断怒火:“大小姐——”

      女子扭头瞥我一眼,费了点劲终于强压下怒意,干巴巴道:“眼下暂且放过你,这孩子是来替你续命的道士,以前爹娘请他来府上作过——除过妖,对吧?”言罢又看了看我。

      世人时常妖鬼不分,我也懒得去争辩,随意敷衍两句,笑得一脸纯净道:“小道可否与二小姐单独谈一会?”

      “无妨,医死了最好。”掷下一句咒骂,大小姐“啪”地一声摔门而去,我听见屋里那姑娘嘀咕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懂,听发音十分短促有力,不知为何,从语气上衡量,我几乎肯定她是在骂人。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我清了清嗓,深吸一气,蓦地道:“天王盖地虎。”

      “宝塔镇河妖。”对方几乎没加思索道,言罢兀自愣住,片刻后大叫一声,也顾不得自己身体欠安,连滚带爬地从榻上摸索下来,一把掀开珠帘,径直冲到了我跟前,把我吓了一大跳。

      她只穿了一袭雪白的中衣中裤,我赶紧撇头正色道:“噫,你成点体统。”

      二小姐并不理会,只直勾勾地死盯住我,有意压低的嗓音里涌出止不住的兴奋:“莫非,你、你也是穿越来的!”

      哈,大鱼上钩。这异世貘还真好唬弄,我拿古籍上提到的暗语稍加试探,旋即便露出马脚,简直是自个全盘奉上。她所谓的“穿越”一词我也在书中见过,正是此等妖孽自己对自己那夺舍术法的称呼。

      “我可不是。”我面无波澜,心下却得意不已,“但现在我知道你是了,而且既你这么快就承认了,我便要替天行道,杀了你这异世貘!” 其实也只是打算吓唬她一下,只欲看她如何应对,毕竟丞相的女儿不好随便解决,况且无人付钱的买卖,我也不愿意做。

      她仍是死死盯住我,半晌后好似才反应出我话中真义,登时生生倒退了几步。

      正当我觉得她是时候向我辩白求饶几句了,对方突然“啪”地一拍桌面,沉声道:“壮士且慢。”一面拾掇起桌上的壶具,斟一盏茶水与我,“来,先喝杯茶冷静一下。”

      我错愕地眨眨眼,她却已然正襟危坐,打了个“请”的手势。我莫名其妙,端起欲饮,谁知水刚含至口中,她蓦地大叫:“茶里有毒!”

      我一口水喷得到处都是,对方却笑得开怀,转瞬又施以鄙夷:“弟弟,瞧你这好骗样子,还想杀人?”

      我气得打了个嗝:“你、呃、信不信我——”

      她打断我压根没想好的措辞:“我且问你,你可是怎样的穿越者都杀?”

      “你当我是什么廉价劳动力?”我咬牙切齿冷笑道,“给钱我才出剑,生意须出对价,这不是天经地义嘛。”

      她眼见十分惊讶:“你还真是世故哦。那请问你杀了我,谁付钱给你?”

      我没料到她这么快便问到这个地步,只得虚张声势:“我自有考量!有时兴致到了,即便没人付钱,杀一个自己开心开心又未尝不可,毕竟杀你这种东西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用饶人寻味的眼神看了我一会,然后也笑笑:“那如果我付钱请你做事,你能否饶了我一命?”

      我想了想:“你付我多少?”

      她撑着脑袋望向我:“毕竟性命重要,金额总要叫你高兴为止,小女子不才,相府千金是也,一点点银两的底气还是有的。”

      我觉得有点意思,再者眼下好奇压过其他,便问她:“那你这貘打算叫我作甚?”

      她蹙眉别过头“啧”了一声:“可否别‘貘’、‘貘’地叫?你让我感觉自己好像一头猪……”

      “我是有个请求。”她继续道,“我这回做公主伴读去,惹了很多人不高兴,可我要在宫里住上一段时日,不想因这个那个提心吊胆,故而想请你保护我。”

      “你开玩笑!”我想也没想便拒绝了,“我怎知道你进宫要进多久,再者你要是被天子看上了,那可是要在宫里耗上一辈子的!那我也要陪你耗着?即便你给我再多的钱——”

      她静静看我。

      “咳,即便你给我足够多的报酬,”我改口道,不想以后自己打自己脸面,“我是男子,又没法跟你进宫去。”

      “或许需要你做出一点点牺牲……”她笑得十分微妙。

      “没门。”我斩钉截铁道,“第一,我不可能去当太监;第二,我是男子,绝对不穿女装。”

      她的脸一下子垮了,没意思道:“你明明还只是个小孩子嘛……”

      “我已经十四了!十四!”

      二小姐叹了口气:“那我问你,小道士,你对穿越者到底了解多少?”

      “有人要害我,我怀疑宫里也有一个穿越者。”她如是道,又保证只要我帮她解决了这个目标,她便会付足够多的钱给我。作为交换,她希望我放过她。

      “那只异世貘,是谁?”

      她狡黠一笑:“所以我才问你,你作为专业人士,对穿越者究竟了解多少,我需要你替我辨别一下。找到,杀掉,然后结账——如果你足够厉害,只需要花废一点点时间便能赚得很大一笔了。”

      她在撒谎。知道有异世貘的存在,却不知道那貘是谁,却又知道对方会威胁到她——自相矛盾,漏洞百出,根本是在耍我。

      我思忖片刻。“这样,这笔买卖我可以接,但限时一个月。”我道,“一个月后,如果我找不到,你也找不到,我认栽,也不要你的钱了,只要你的命。”

      话放下扭头离开,只留下对方在背后忿忿地叫嚷。我未曾停驻,暗自得意,只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机智了。

      既然明确拒绝了太监和宫女的乔装,只得另寻他法。师父曾经赠与我一样法器,是一颗卵石状物,紧贴皮肤时可以隐去身形,譬如含在口中、握在手里。隐身的弊病是自己也瞧不见自己,行动时自有诸多不便,故而我在这种方面倒谨慎得很,不喜欢将珠子放在嘴里,生怕一个不留神咽进肚中,那时想不隐身都不能够了。所以我用这石头时总是习惯攥在手里,但师父也叮嘱过,这东西金贵,整个世上估计都不会有第二颗,因此一定要留神,轻易摔了一回可能便不顶用了,于是我手上有其他大动作时也不敢用这石头,一般只在监视、窥探的静态情状下才拿出一用。而要监视自然要上高处,如此,接下这一笔买卖的决定必然导致了我开始吃墙头灰的旅程。

      那二小姐进宫时带了一溜侍女,排场可真大,异世貘果真都是贪图奢华的主。临行那日我扒在相府墙头,看她与家人分别时好一顿啰嗦,她姐没好气地唠唠叨叨,两个人险些又开打。

      真可怕,幸好我没有家人。

      我与这貘做下了约定,她白日里既要与公主作伴,主要的探查只能由我来做,不过她若有线索,也会第一时间告知我,毕竟这同样关乎她自己的性命。可讲实话,我真没看出她有多焦急,不是她当真心大,便是她早已洞悉真相,纯粹在吊我胃口找乐子。

      我问她的怀疑依据何在,而她总是模棱两可,只以直觉二字相应。到底我还是要银钱的,这一个月不想白干,再者嘴上逞强容易,真要杀一个丞相千金,显然与杀一个逃犯有本质区别,譬如杀了以后,我自己的性命能不能保住且尚需存疑。恐怕对方也是明白我的顾虑,才敢这般肆无忌惮。

      而眼下的线索只有两条,其一,有人要害她;其二,这个人在宫里。

      囫囵算算,宫中人士怎样也得有十数万,我哪知道哪一个不是正常人?

      这他娘的叫我怎么找!

      我咬牙切齿地拼命回忆典籍上的内容,冥思整整一日,好容易待到晚上,悄没声地寻隙溜到那二小姐在宫里的住处。她正在吃晚饭,身后候了两个侍婢,我打屋顶上跳落至房中,差点没把姐几个吓翻白眼晕过去。

      “你要死呀!”二小姐按住胸口,惊魂未定地破口大骂道。

      “咦,不是你要我有头绪了立马向你禀报的吗?”我回敬道,“我有问题要问你。”

      “小姐,这人谁呀……”这会出声的那个侍女看样子是鼓足了勇气,小小的一张脸给我吓得惨白,嗓子眼里挤出的一点声音像是要哭出来的征兆。

      “没谁,我雇的一个影卫。”她胡诌道,“菡萏,你俩出去。”将闲杂人等都摘出去后,我俩仔细检查了四下确保无人窃听,这才开始谈论正经事。

      “我且问你,宫里头最貌美、地位最尊贵、最受宠的人有哪些?”

      她擦了擦尚且泛油的嘴唇,皱了皱眉:“你问这些做什么?”

      “好容易叫我寻到一个切口,预备往这方面想了试试。”我坐下后笃定地扣了扣桌面,徒手抓了几个点心便往嘴巴里塞,“据记载,异世貘一般偏爱附身于容貌姣好、家世显赫、姻缘泛滥者,诸多情况下甚至三位一体。”

      她莫名其妙:“胡扯吧,这是什么道理?”

      我摇摇头:“你问我我又怎会知道?事实皆是如此。全依仗前辈们与那帮玩意打交道的过往总结出了这一套经验……”

      想了想这样讲似乎不太严谨,便又补充道:“当然,既是‘诸多情况下’,也会有截然不同的例外吧——比如你。”

      我在她提脚踹过来的前一刻从位子上弹开,随即指出:“我觉得你对我不够尊重,老子可是随时会取你貘命的人,你最好别把道士不当刺客。”

      她喘了一口气,似乎打定主意暂且忍耐与我共处一室。“我会留神打听着,”她没好气道,“只希望你也别太得意忘形。”

      终于我开始了道士生涯中头一笔刺杀异世貘的糟心买卖。

      这实在不好排查,能安坐宫中一席地的基本都有点姿色和家底,再具体些的讯息我也只能从我那位东家那里获取,再勉为其难身探敌营勘查一番。其实最有可能的倒并非那些嫔妃,却是公主,我总结了一下——天子唯一的胞妹,芳龄一十六,金枝玉叶锦衣玉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最重要的一点是,尚未婚配,追求者数目不可估量。

      “所以我问,你这到底算是个什么思路——?”

      “典籍上字字珠玑,你怎么偏是不信呢!”我不耐道,“都告诉过你了,异世貘每每最为看重的一点——”

      “——烂桃花。”二小姐闷闷地同我一道翻阅古本,“真好,我怎么一朵都么得……”

      “客气,你好歹也算横刀夺了你姐一朵大的了,可知足吧……”我嘀咕道,“不过附身于嫔妃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我问你有哪些受宠的嫔妃——最好是有可能威胁到皇后地位的那种——”

      “你真是——别瞎猜了……”她打了个哈欠,“我看你书里记载的这些情形,也不一定非是要受宠的呀,你找找有没有那种跟天子爱恨纠葛比较剧烈的,最好进宫前有个青梅竹马或者蓝颜知己,要么你再去几个王爷府打探一下,看看有没有谁珍藏着哪位嫔妃的秘密画像、花簪绢帕之类的什物——”

      我不大高兴:“打听这种绯闻事,不应该是你们女子的专长吗?”

      “你到底还想不想挣钱了?”她打完哈欠以后泪眼婆娑地望着我,双目通红,“怎么会有你这么不敬业的刺客……”

      “眼下亥时都没到,你怎么已经这么困了?”

      “可能白天里陪公主读书太累了,一大早的就得起床。”她懒懒道,并不理会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嘲讽,“这样,半个月后是公主生辰,陛下要帮自家妹子摆宴,什么嫔妃王爷的都会去,是个好机会,我明你暗,要探底便是那时了。现在你可以滚——您可以去歇息了。”

      她将古本丢给我,然而准头太烂,我去接的时候后退一步撞上了柜子上的花盆,转头看到那葱茏油绿的细长叶子时不由愣住了:“你在花盆里——种大蒜?”

      “我喜欢,大蒜是好东西。”她道,“辟邪,干净。”

      “什么烂七八糟的,你果然不是什么正经千金小姐,”我拨了拨那蒜叶,居然还侍候得挺好,“提醒你可别惹得自己一身蒜味,公主和陛下得要被你呛死。”

      结果公主的生辰宴平淡无奇得叫人失望。我还指望宴会上能爆出些新奇玩意,譬如有谁唱了支稀奇曲,跳了支古怪舞,端出盘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糕点菜肴云云,进而博得满堂喝彩,叫旁的嫉妒者气得直跳脚——然而并没有,起码明面上一团和气。

      啧,这跟书上写的不一样呀。

      我手里攥着隐身石,在墙头上趴了大半天,累得半死也没看出什么道道来。大日头底下蒸得眼皮打架,好容易熬到傍晚,眼见宾客终于陆陆续续地散去,觉得差不多了,便轻手轻脚跃下,往宴场里走去。

      大致也只剩下些太监宫人与舞女戏子在收拾或是晃悠,还有偷懒的趁人不留神将剩下的果点悄悄往兜里装。我手里仍旧牢牢抓紧了石头,也不怕叫人看见,倒可以大摇大摆。据案上杯盘情状来看,女眷们都吃得不多,我暗叫可惜,便往公主的座席那边去,毕竟是最好的,趁还未撤掉,赶紧顺走些犒劳犒劳自己才是真的。

      走到那处时脚下却一膈,我蹲下察看发现是个印章状的银色什物,模样小巧,一端扣一小段链子,尾部接一银环。从未见过这种东西,我心中一动,暗忖怕是捡到宝了,赶紧拾起收进囊中,匆匆去寻那丞相家的假小姐。

      “我大概晓得这是什么东西了……”她蹙眉喃喃道,“一种照明用的玩意,应该是。”她手指摸到那物身上一个小小的凸起圆点,貌似是个机关,往下一按那未拴链环的另一端蓦地亮起,火光小而聚,凑过去一瞧险些晃瞎我的眼。

      “这么小居然是盏灯?里头有火?这啥道理?”我赶紧闭目,“你们异世带来的东西?”

      “莫非你还在现世见过这种玩意?”她反诘道,看上去有些不悦,“你在哪里寻见的?”

      “公主座席底下。”我得意不已,“所以我早料到了,可不就是她。”

      她却显得踌躇不定,盯了我半晌,又低头盯那灯。“我有个主意。”片刻后她对准那柱灯上一道细缝,手指在两侧扭了半天,关节都泛白了还没效果。又换我来,又拔又砸,好容易将这灯拆分了,从那里头落出两枚圆饼状的东西。

      “这又是什么?扣子?”我凑上去摸了摸,硬得很,“莫非也是银子做的,可是好轻……”

      “这是灯芯,类似吧。”她又摁了摁那处关窍,眼下却没了反应,“看,灯芯掉了,这玩意就燃不着了。”

      “那好好的你把它拆了作甚?”

      “笨。”她白我一眼,“要的就是这样——拆了,然后放回你捡拾到它的原处去,守株待兔,完毕。谁捡去了并不能证明什么,而要看有谁会将它重新装好,这样才能确信,那个人就是异世貘。”

      虽然差不多已能确信公主就是异世貘,但总要叫这女子心服口服才是,更何况她讲得也算有点道理。

      我有些不情愿地往房梁上跃去,眼下已经挺晚,况且天又要凉下来了,我还得冒了冷风再跑一趟。而底下传来调笑的声音:“你每回都往高的地方窜,当心别掉下来!”

      我反唇相讥:“我三岁的时候从瀑布上一跃而下,生龙活虎至今,你觉得眼下我精气神如何?”

      她张了张口,停顿片刻方才又道:“你把东西丢那即可,用不着盯着。”

      “你方才还要我守株待兔——”

      “今个你也辛苦了,明早我们公主殿里汇合,杀她一个措手不及——毕竟你都认定了会被她捡走,那便不用担心了。”

      我内心虽觉得不大妥当,又能感到她话里有话,可累了一天实在懒得去多想,如此自己还乐得自在。

      “你还有什么要讲的吗?”她见我迟迟不走,提醒道。

      我想了半天:“你当真不愿意把那盆大蒜换掉吗?”

      然而次日在公主宫里,我并未见到二小姐。

      她压根没有去,遣了个小太监来跟公主告假,理由是昨个赴宴后吹了风,得了风寒身体抱恙。

      这不是扯淡吗,敢情是放了我鸽子。

      那太监又道,小姐想是要缺陪殿下几日,为表歉意将自家用得好的婢女献一个给公主使唤。我隐匿身形躲在暗处,眼见小太监招了招手,便将一个女孩子拖到公主跟前,直到她不情不愿、慢慢抬起头来,我强忍讶异在内心深处发出一道无声的惊疑。

      是菡萏,二小姐的那个贴身侍婢。

      她脸上有哭过的痕迹,这下子我忽地想起来也有好些日子没见过这姑娘了。按理而言伴读女官的丫鬟应该不会这般随意送人,不晓得她们暗中生出了什么变故。公主脸色眼见也不大好看,轻哼了一声,歪头看了看菡萏:“你不高兴?”

      小姑娘支支吾吾地连声“奴婢不敢”,公主不耐地一撇头,叫人将菡萏领了下去,又摆摆手命太监退走,冷嗤道:“这丫头怎么回事,自己刚得了病还把人往我这塞……”

      身边侍候的问:“殿下,那只叫她做些底下的杂事便可了?”

      公主不置可否道:“你看着办。”

      我简直懵了,愣怔片刻赶忙离开上檐踩瓦跟了一路,直眼见菡萏被带到偏僻柴房前,叫年长宫人训了一番长话,垂着脑袋唯唯诺诺,我瞧着有些不爽。好容易待到那老妈妈走开,我瞅准四下没人,撤了隐身石纵身跳下,在那侍女背后拍她一下,吓得她惊叫回身。

      我赶紧示意她闭嘴,低声问道:“怎么搞的?你家小姐怎地把你卖了?”

      她一张脸憋得通红,犹犹豫豫,看上去又要哭了。

      我只得换个问题:“她人在哪?”

      菡萏低声道:“她让我给你带话,让你去御书房找她。”

      “她又改道去天子那了?她还真是日理万机……”我眼下急躁骤起,只想赶快去找那女子问清到底怎么回事,听罢刚要转身离开,却叫对方一把拉住了胳膊。

      菡萏“扑通”一声跪下,泪眼汪汪道:“影卫哥哥,求你救救我,求你……”

      我一时僵住,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踌躇半晌,心想再不走恐怕啥事也做不成,只能硬把她拉起来然后拍了拍肩:“那我马上去找你家小姐让她把你要回来,别哭了,又没人要砍你脑袋,不怕。”

      还未等她讲话,我又特意多问了一句:“你属狗吗?”

      她愣了愣,摇头道:“不是,我属鸡。”

      “那你还比我大一岁嘞。”我正色道,“小姐姐,别随意叫别人哥哥,万一我也是坏人怎么办?”

      今个注定是糟糕的一日。我眼看都快到御书房了,隐身石却突然失了效。

      我在宫里头紧张兮兮了这挺长一段日子,平日里都要习惯看不见自己手脚的行动模式了,猛地一下子,低头却清楚瞧见自己的身形,心底“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原还想着在屋外磨蹭一会观测观测形势,别自己也给卖了,可既不得隐身,周遭有侍卫把守,宫人来往频繁,我当下还趴在屋顶上,这目标未免太显眼,一咬牙还是溜到屋侧一角小窗处,暗自叨念天子可别站在这角落里,矮下腰轻手轻脚撤开那窗,闪身飞了进去。

      “你来得挺快嘛。”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我险些跟方才被我吓一跳的菡萏一样娇声惊叫。

      转头回神,我不由皱了皱眉,因为这千金小姐一袭朴素宫人装束,倒是神色自若,交臂在怀,仍旧一方大摇大摆的做派。

      “你一肚子里不会只长了胆子吧?天皇老子不在这?”在认识她以前我一度以为世上不会有比我自己更没头没脑的人了,“你又跑到这里来作甚?”

      她笑眯眯道:“说起来,倒也快到一个月了吧。”

      我想了想方才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可是结钱不应该去账房?”

      “不过我还挺好奇天子收藏了些什么书的。”

      “这并不能成为你放我鸽子的理由。”我没好气道,“还有,那只异世灯到底有没有被公主拿走了?”

      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实话告诉你吧,公主不是穿越者,而我已经惩治了有意害我的人。”

      我一时没懂:“……那是谁?”

      “她不是方才才同你传过话吗?”

      “……菡萏?”我只感到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是她?你告诉我异世貘在宫里的时候,你们压根还没进宫呢!”

      “是你一直没明白我的意思。”但她似乎很高兴我的不解,一字一顿地解释道,“我记得我当时的原话是,‘有人要害我’,然后,‘宫里有一个穿越者’。明白了吗——这完全是两码事。菡萏不是你、而是我要诛罚的目标,我找她很久了。”

      此刻我的神情一定万分扭曲:“她怎么你了?”

      “还是你提醒我的,真是要谢谢。”

      “不客气。”我莫名其妙,“我做什么了?”

      “大蒜。”她解释,“你头一回看到它的时候提到了味道。”

      “我那时只是随便一讲。”我犹疑道,“其实种在土里的时候蒜叶子应该没什么味道……”

      “正是!我闻过了!”

      我刚腹诽这还用闻,她又道:“闻到了莲花香。”

      “……那一定是你鼻子有问题。”我开始不耐烦了,“你究竟想表明什么?”

      “那盆蒜平日里不由我亲自侍弄,那香气淡得很,故而应当是侍弄她的人留下的——你猜猜是谁?”

      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人如其名?”我问道,“菡萏给你的宝贝蒜苗弄了点花香上去,于是乎你一生气便把她扔给公主当奴隶使唤了?”

      “她并非我的贴身侍女,身上会散发些什么样的气味我也不会清楚,可是这香气于我而言却有些熟悉,因为我突然想起来,早前我确实在别处闻到过。”

      我静待她继续下去。

      “那是在我家荷莲谢尽的深塘边,近两个月前,我落水的时候。”她瞥见我神色微微愕然,“莫非你以为青天白日的,我当时是喝醉了酒,自己大摇大摆一脚走进水里头去的吗?我又不是阿骓。”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尚且顾不得问阿骓是谁,只一门心思企图理解她话中含义:“你意思是,你当日落水一事,是菡萏搞的鬼?”

      “我只知道当时落水是有人在后头推了我一把,那绝非无意间的推搡,是有意为之,我能感觉得到。况且事后也未见有人站出来领罚,而人人都在议论许是我自己不留神摔了下去。唯一确定的是那人必然在当日与我一道的那些侍婢当中,与其打草惊蛇,不如让对方放松警惕。于是干脆谎称自己记忆有失,便是为了叫害人者以为我不会记得落水时的种种蹊跷。

      “我带进宫的侍女正是当日那一群,这些日子来真是时时要提防,累都累死了。原还想对方会不会在进宫后再有动作,结果她倒老实了,前几日开门见山地审了审,我还什么都没做她便一下子招了。”

      我皱眉:“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善恶一念,我看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的神情冷下来,“可能那一瞬间只是想让我死吧。”

      “你将她赶走,扔到宫闱里,方才却还叫她给我带口信。”我慢慢道,“你不怕她向公主告发我的存在,顺带牵连你?”

      “她不会的,她到现在还以为你是我雇的影卫,指不定还指望你有能力救她出去——她方才求你没?”她失笑道,“经历上回的事她心里有愧,想必也再不敢做出加害我的事,更何况她还得忌惮着你会不会把她杀了。”

      我盯着眼前这个女子,一时间觉得她实在太奇怪了。“我该说你狠毒呢,还是有病?”

      “我只是睚眦必报而已。”她一脸不以为意,“既打算要来宫中,便把坏心眼的东西一道带出家门去的好,省得她万一再坑害我家里其他人。”

      “你有这么好心?”

      她看上去不明所以。

      “可那不是——他们又不是真是你的亲人。”我道,“你可是异世貘……”

      她一如往常那样静静地望向我,而后唇角边勾勒出一丝阴险笑意。

      “我又有何时承认过。”

      于是换我目瞪口呆。

      “等一下,那到底谁才是宫里的那只异世貘?”

      她道:“想知道那两枚银扣的下落吗?”

      我皱了皱眉:“所以并非在公主那里?”

      “但它确实被人拿走了。”她道,“你自己大概从未留意过,你与我列举穿越者种种时,似乎总是会忘掉这宫里还有一个相符者。”

      “是谁”两个字还没有出口,她已经走到里室拉开帷幔,趴在案上安然熟睡的男子,身穿一袭金丝玄袍。

      “陛——”我倒吸一口气,眼见她嘟哝道“这种东西总应该贴身藏着才是”,大剌剌伸出手便往天子衣襟、袖管里摸索数下,遂摸出那个眼熟至极的印章状灯盏,“……了狗了,是他——”话出口才恐自己声响太大将睡梦中人惊醒,徒劳地捂住嘴,而另一位似乎觉得我这样十分好笑。

      “放心吧,我下了助眠的药物,他不会醒的。”她费了点劲掰开那印章底部的机关,抽出一片银板,两颗纽扣镶嵌其中,严丝合缝,“看到没,连装都会装,没跑了。”

      我盯住她:“你老早知道是他。”

      她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昨日是公主生辰,他作为兄长走去公主身旁讲些祝词不是理所当然,这东西想必是不小心滑落下去的。”

      我不可思议道:“谁会晓得天子是异世貘,你难道不怕我万一把他结果了,天下要大乱吗!”

      “你敢吗?小毛头……”她哈哈大笑,“我且问你,即便不是他,是公主,甚至只是我,一个左相府的幺女,你便有胆子了吗?我看你分明连我都不敢杀,又怎有胆量刺杀天子?”

      我咬牙道:“我可是杀过逃犯的——”

      “不错,你或许适合行走江湖,但涉及庙堂权贵,有顾忌岂不正常,你到底也只是个凡人。”她仍是那样居高临下地笑道,“况且杀人终归不是正道,你年纪还小,无论如何,打打杀杀的勾当还是少做些好。”

      “多谢了,你自己也并非什么好东西。”我道。

      她并不理会。“这位仁兄,”她敷衍地朝皇帝比了个手势,“估计他来现世也有一段时日了,我记得天子几年前——恰巧是弱冠那年得过一场重病,险些崩殂,我猜他正是那时……”

      “家姐生得貌美,年前随母亲往宫里去了一趟,谁曾想这便被他惦记上了。开玩笑,姐姐有心上人,又尚武,倘若今后被他囿于深宫,那还不如死了拉倒。也真是造化弄人,不幸中的万幸,两月前他驾临我家府上,若非我对穿越者有所了解,还真不一定能从他举手投足间看穿他的身份。但既叫我瞧了出,也算是赌一把,得亏我使出浑身解数方才将他的注意力打我姐姐那处勾走。

      我一时间忽地明白了一些东西:“所以大小姐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与你置气的?”

      “我没跟任何人讲过落水个中隐情,还有穿越者的那些破事。”她言至此似乎有些闷闷不乐,“姐姐还以为我闹得鸡犬不宁要进宫全是为她做了牺牲,心里不痛快,我又不便与她细讲,一时急了便与她大吵一架,她下手一向没轻没重,他娘的,真是够我受了……”

      她翻了个白眼。“谁会料到半路杀出来一个你……我不告诉你穿越者是谁,是因为我根本不在乎,要杀他赚钱的是你,这是你的事,与我并没什么干系。不过也好,我可以借助你找出那个想要加害我的人,自然也希望你呆在这里的时间愈长愈好,又怎么可能轻易告诉你穿越者的身份,让你早早结束这笔买卖离开?”

      “你想想,我伊始便怀疑宫里有穿越者,自然是因为我在进宫前便与宫里的人有所接触——我接触过谁,稍作排查方可得知,我还担心你会不会很快便发现真相了,只是没曾想你小子进行排查的角度居然那么刁钻,我差点没被你笑死。”

      我沉默许久,再次开口时感觉自己嗓音都变得丧气了:“那你究竟是怎么知道那么多的?”

      “知道什么?”她此刻靠在里间的门柱上,微微低下头冷眼注视伏在案上的那人,眼底里意味不明,“知道那么多关于穿越者的事,甚至比你那些典籍上记述的还要详尽?”

      她转过头,仍旧用那副意味不明的眼神望向我:“所有这些,都是阿骓讲与我听的。”

      “所以我方才便想问了,阿骓是哪位?”

      她挑眉道:“你不晓得?”

      我反问她我怎会晓得,她冷哼一声:“你怎能不晓得,你应当晓得,毕竟是你亲手将他超度掉的。”

      我微微张开了口,答案好像呼之欲出,她又盯了我一会,方才继续道:“阿骓是前朝的穿越者,好几个世代前他在京城这处落了户,给原本住在我家府上那块地上的人家做厨子。生前过得还算自在,只是结局稍微欠了点,也怪他自己不留神了。我小时候胆子大,见了他的魂魄也不怕,谁料一晃多年竟成了不错的交情——直到你将他撵了走。”

      “谁叫他一直不走的……”我不由为自己辩解起来,“我超度他也是为了他好,他魂魄再不脱离阳界,终有一日要分崩离析。再者了,贴告示驱鬼的是你爹娘,根源在于你家里产生的内部矛盾,谁叫你们没有达成一致意见……”

      “你来的那日我没在家里!”她气急败坏道,“要是我在家,我铁定把你撕成碎片也不会叫你得逞!你看看,你连他姓甚名谁也不晓得,定是一句话也未与他交谈过,人道是道门中人沟通阴阳两界,我以为佛道者都应心怀慈悲,谁能料到你这种人——”

      她这会好像随时打算扑上前掐死我,叫我腿肚子都绷紧了,时刻打算躲开攻击。

      “他迟迟不走自有缘由,你还不明白吗?他既是穿越者,自然也想回他方彼世,不愿意在此世上走轮回。”她冷声道,“以我目前所了解的情形看,穿越者大都皆也并非自愿前往现世,于其而言,我们的现世也是异世。阿骓选择留下,也是希冀寻到个道法高深的有缘人助他返去,倒霉的是他碰到了你——我还有什么可说呢?”

      “你也莫要再叫他们什么异世貘……分明都是人,普普通通,肉体凡胎。既都是人,你那些古籍里叙述的一套一套,压根不成立。芸芸众生而已,异世抑或现世,善恶优劣如何,你自己不也根本看不穿吗?”

      而我同样愣愣地站在原地,哑口无言。

      “不过你总也算是帮了我些许忙,一言九鼎,钱我定会付你。”她又一次狡黠地眨眨眼,“且慢,你不会良心发现,不想要了吧?”

      我狠狠瞪了她一会,终是气恼而理直气壮地伸出了手:“要!怎么不要!老子从来不做白活——这是我应得的!”

      “那你自己呢,今后怎么办?”

      最终我与这位相府二千金达成了微妙的和解,回己居后她坐到案前一口一口地啜饮茶水,一面漫不经心地看我蹲在地上数银两时,我忍不住又提出质疑。

      她“嗯”了一声,半晌后方才有所反应。“下个月姐姐总算要成亲了,也了却我心头一桩事。我长得没姐姐漂亮,亏得那小子当时头脑发热怂恿公主选了我进宫,不过眼下估计连我长什么样都忘记了吧。”她嬉皮笑脸道,“既然他的身份叫我识破了,要不要以此威胁他一下?”

      她指的自然是那九五至尊。

      我回呛她:“你当心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与其担心我,还是多花点心思在你自己身上吧。”她摇头晃脑地笑笑,“其实我一直觉得与你相处十分亲切,觉得你举手投足间与阿骓有相似的地方,所以,你该不会也是——?”

      “我怎么会是,你可不要倒打一耙!”我简直莫名其妙,赶紧撇个干净,“最多只因我读的书多些,叫你产生了错觉罢了。”

      “欸,可我读书少,你可不要骗我。我觉得单凭那些破典籍不会在你身上产生这么大的影响,我自己接触过真正的穿越者,知道区别。”她意味深长道,“随便问问而已,莫要介意嘛,你不是告诉我,你小时候也落过一回水……”

      我懒得同她争辩:“我没有,我不是,我自己当然清楚。”

      “你要晓得,有些东西是根深蒂固的……”

      “你闭嘴。”我数完银两,拿了沉甸甸的钱袋站起身。

      她微微一笑:“后会有期。以后我也到江湖上耍耍呗,指不定也会去探望探望你。”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什么小动物,“小道士,你到底还是个好人呀。”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但你肯定不是。”

      她拱拱手道:“多谢夸奖。”

      尘埃落定。大赚一笔的后果便是无所事事,银钱在手,天下我有。京城别名极乐市,我赖在这里一赖又是个把多月,玩了满把琳琅,吃了珍馐琼露。最糟糕的一回,酒水混杂了浓烈的脂粉气味灌进鼻腔,险些没把我呛死,吓得我逃开去,决意再也不去莺燕笙歌处扑腾了。到底还是个出家人,罪过罪过。

      那日遇见相府大小姐纯属偶然,她带了三五个下人坐在戏楼高处,我在一楼,大约我抬头时她恰好垂首,目光相对,不知怎地,我心里一个咯噔。

      遂会了一面,我点头哈腰地与她叙了叙话,遂随口一问:“二小姐近来可好?”

      她姐像见了鬼似地瞪了我一眼,嘴唇微动,我却全然不解其意。

      大小姐无言良久,终道:“小道长你走江湖的,逍遥世外,又诸事繁忙,不知道也属正常,我不该苛责。”

      我当真满腹困惑。

      “舍妹,一个月前,在宫中病逝了。”

      我眨了眨眼,试图理解她这句话内里的含义。

      她语调平淡,目视前方,并未看我:“她当时落了水没多久,又被我揍了一顿,也不晓得是不是落下了什么病根子,而后立马又进宫去,吃得如何,睡得如何,我和爹娘都不得知。几个月后宫中便派了人知会……这丫头最后连我的喜宴都未能赶上。小道长,想想你当时都登门了,真该恳请你陪她一道去,别是被什么邪祟上了身。”

      然而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大小姐似是突然回神,惨淡地笑了笑:“我都忘了,你是男孩子,进不了宫。”

      “我当时还说,‘医死了最好’……”她拾起扔在一旁的团扇掩住了面颊,我只能闻见她嗓音愈发轻颤,“我怎么、能讲那种话。”

      回客栈的路上我走得很慢,脑袋里浮浮沉沉,虚无定数。

      我最后问了大小姐一句,她妹妹病因究竟何在,却对曰:“不甚清楚,身未返家,天子下旨追封公主,厚葬于皇陵。”

      笑话,那位二小姐有什么病。我亲眼看她在宫里生龙活虎了几个月,临别前分明还有意疯魔江湖去。

      我忽地想起临别前她口出狂言“要不要以此威胁他一下”,那时我几乎要以为她当真什么都能做到。

      忽想见她也只不过比我大了三四岁,如此而已。若她魂魄有知,我倒是很想指着她的鼻子大肆嘲笑一番:“你这般聪明,居然也有今日!”

      可终究是没有笑出来。

      街边的屋檐上滚落下一阵风,我嗅到其间有清冷而熟悉的气息,味道仿佛露水茶叶,触感好似白鹤软羽。摸了摸腰间口袋里剩余的碎银两,暗忖合该是归去的时节了。

      不知道这回回去,师父会不会在家。

      “这馄饨比以往好吃太多了。”我惊奇道。

      师父瞥了我一眼:“给你在馅里掺了肉。”

      我专心致志地咀嚼了一会。

      “师父。”我脱口而出,“我不会也是只异世貘吧?”

      他老人家喷出一口清汤,这回老胡须上滴滴答答挂满了面皮屑,不是我不敬尊长,这模样实在有点恶心。

      他拿了块破帕子囫囵擦了擦,无语道:“你小子是不是杀异世貘杀到魔障了?”

      “哎,随便问问而已。”我耸耸肩,“而且到头来,我一只异世貘也没杀成。”

      他老人家顿了一顿,像是松了一口气般地嗤笑道:“那也好。”

      “对了,您给我的那块隐身石——”沉默地吃了一会,突然又想起了这事。

      “怎么了?”

      “坏掉了。我可没摔过,它自个突然莫名其妙不顶用了。”

      他居然没骂我,却只简单“嗯”了一声。“坏了便坏了,也是时候了,这种法器也不可能用一辈子,一会你将它放我书斋里去便是。”

      于是吃完以后我便拿了那块已然无用的卵石送去师父房里。他这一亩三寸的小破地方还是一如既往的凌乱无章,我鞋子踩在一沓散落在地的毛边纸上,一个踉跄,手底下没攥紧,隐身石从手中滑落至地,炸开“啪”的一声脆响。

      我赶紧将它捡起,却瞧见那石头已碎开,裂成规规整整的两块,小的那块像是自石头表面剥离开的一片脆壳,露出里头空心的一部分,而那空间里赫然滚落出两枚纽扣状的什物,那模样实在是似曾相识。

      无言瞪了手里头这堆东西许久,我终是将那两枚纽扣笨拙地重新塞了进去,又把散落开的那一小片石壳严丝合缝地安回原处,石头便又是那块石头了。

      我把隐身石放到师父琳琅满目的案几上,两手拍拍,眼睛转向别处,寻思要不要偷偷拿点别的宝贝。

      自己的性子自己有数,观里呆不了几日我铁定又会想跑出去晃悠了。这回回来以后剩余的碎银子都交了公,我再偷溜出去总得要有点本钱。还是暂且拿师父的东西当了几样充个数吧,反正他今后又不会再给我做带荤腥的吃食了,开支也用不了多少。

      毕竟我终于决定,往后也再不会杀异世——穿越者了,哎。

      世道艰难,今朝也是满腔悲戚的一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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