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出殡

　　这一夜，果果经历了情绪上的大起大落，眼下，她正躺在县医院有些潮湿的病床上，右手被铐在床边，左腿刚刚做完仓促的处理，包得像只大粽子。

　　医生刚出去，有两个警察守在病房外还没来得及进来，房间里空无一人，刚取出子弹的那条腿还在隐隐作痛。她盯着灰白的天花板，突然想起石尧毙命的那一夜，和现在的情形很像，都是暴烈过后无比空洞的寂寥，时间已经不重要了，甚至下一秒要不要到来都可以忽略掉。

　　果果出生在一座中部小城市里的普通家庭，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普通职员，家里还有一个比她大三岁的哥哥。哥哥学习优异，名校毕业后去到S市发展，果果不是读书的料，高中毕业考上本省大专，兄妹的天壤之别并没有让家中对她有过什么压力和斥责，一直以来，果果都觉得自己活得特别轻松自在，她一直相信，家人其乐融融比什么都好。

　　去年年底，哥哥和三个朋友计划利用年休假到边城凤凰跨年，结果却让果果一家和哥哥永远地阴阳相隔。

　　哥哥是在一间名叫“刘氏小灶”的餐馆吃晚饭时出的事，调查结果是食物中毒。

　　噩耗传来正值岁末，周围欢天喜地的气氛让果果一家的悲痛被放大了十倍百倍。父亲整天沉默不语，母亲一夜之间哭白了头发，哥哥的遗体是被那三个同游伙伴带回来的，同时还带回了一大笔钱，说是餐馆老板的依法赔偿。果果清晰地记得，当时妈妈把钱疯狂砸在那几个朋友脸上，一边哭一边拉着他们反反复复追问，你们是一起去的，怎么就单单把我儿子留在那边了？

　　想着，果果的眼泪又开始无法抑制地朝外涌，她想抬手擦擦，却发现已经被铐住了。

　　哥哥那三个朋友都在S市上班，吊唁过后很快就准备离开。其中一个大哥找到果果说，他觉得果果哥的死有蹊跷。

　　四个人去吃饭，在所点每个菜每个人都吃了的前提下，一个人中毒另外三个人完全没事的概率并不大，于是那个大哥自然而然联系到那顿饭之前所发生的事。大哥说，果果哥在到达凤凰的第一天在微信上认识了个当地女孩，出事当天白天，果果哥并没有和三个朋友在一起，而是赴约去见了那个女孩，本来三人晚上并不打算叫他一起吃饭的，结果晚饭前他自己急急忙忙找回来。据大哥描述，果果哥当时看着像喝过酒，但并没有醉的迹象，他很不高兴，一坐下来就开始吐槽自己被骗了好多钱，然后又说算了算了，就当买教训了。

　　这些线索无疑只是那位大哥随口说说，并没有什么实际的证据，果果却暗暗放在心里。哥哥下葬后的第二天，她和父母说有朋友介绍去外地打工，便离开家来到凤凰古城。古城不大，她很快查到食物中毒案的死者曾和一个名叫瑶瑶的酒托去过重泯客栈，于是她便毛遂自荐争取到一份客栈前台的工作，以便更好地掌握瑶瑶的行踪。

　　在她的观察下，瑶瑶除了贪财好色之外，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就在果果萌生放弃调查返程回家的念头时，事情却云开雾散般有了转机。前天晚上，瑶瑶前脚进了303，后脚就跟来一个陌生的风衣男人，果果凭经验判断这个男人不是游客，于是趁上楼送水果的机会悄悄在303外偷听了他们的谈话。

　　男人给了瑶瑶一袋东西，小声嘱咐让她控制量，别稀里糊涂再搞出事来。

　　瑶瑶哼了一声，拿手机摆弄了几下像是在转账，说你收了钱就完事哪来那么多废话，再说，这种东西吃进去过会儿就查不出来，慌什么慌。

　　男人不依不饶继续强调，一次一包，不能再多，上次刘家餐馆给你背了黑锅，下次就没这种好运气了。

　　果果在门外听着，双手开始发抖，她拼命抑制住心中的怒火，蹑手蹑脚下楼回到了前台。

　　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平时温和无害还有些笨拙的自己竟会如此冷静地完成一系列缜密的复仇：给303送去的矿泉水里投放安眠药、与顾薇短暂换班、趁顾薇在前台打盹时用备用钥匙打开303，往石尧嘴里强行灌下桌边袋子中的粉末......果果没想到的是，这种粉末并没有让人立刻致死，迷迷糊糊醒来的石尧竟然陷入了一种幻觉中。

　　——去年年底在刘氏小灶中毒身亡的那个男人是你下药害死的？

　　石尧呆呆看着她，然后点头，咧起嘴讨好般笑了。

　　——你为什么要给他下药？

　　石尧撅起嘴，很委屈地说，人家也是手抖不小心多放了一包药，谁叫他死活不肯继续买酒给我喝！小气鬼！活该！

　　对于恶人，法律是制裁他们最有效的手段，而对于那些逃脱于法外的恶人，则自有天收。果果觉得这次，她就是天。

　　病房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果果收回思绪，知道是警察要来带她走了。

　　突然感到一些不舍，平日对自己关怀备至的客栈老板、还有这几天刚认识的同事顾薇，远在老家的爸爸妈妈、好朋友、邻居、同学，甚至是那个暧昧中还没来得及表白的男生......仇恨让果果很久都没有想过他们了，现在这一张张脸突然拼命地在眼前飘来飘去。

　　人生有些事，明知道后悔，也绝不会承认半点遗憾。

　　毕竟大仇得报。

　　*** ***

　　在警察的简单询问后，任雨和戴岐离开现场。

　　任雨依旧心有余悸，缩着脖子紧紧挨着戴岐和她并排走着，还不忘吐槽果果那个神经病，怎么会觉得他当晚在案发现场看到了什么呢？

　　“要是我真看到了，她还能蹦跶这么几天吗？当晚我就给她送进去！”任雨咬牙切齿说。

　　戴岐望着他脑袋一侧的伤口，有些担心，便提议带他去找认识的医生处理一下。

　　任雨笑嘻嘻看着戴岐：“我发现，你只要不纠结石盼的事，还真的挺靠谱......”

　　戴岐沉下脸，指着他打断，警告说：“不许在我面前提那个名字。”

　　任雨捂嘴点头，瓮声瓮气说：“好好好知道了。”

　　戴岐带着任雨弯弯绕绕走了很长一段路，小诊所藏在长途汽车站附近一片老旧民房中，好些民宅一楼经营成网吧或小铺，就算深更半夜休业后门口依旧闪着花花绿绿的小灯牌，看着既神秘又危险。任雨刚被大夫按着肩膀坐下，戴岐转身就消失在门外，过了一小会儿，她拎着两瓶矿泉水走进诊所，拧开盖子递给任雨一瓶。

　　任雨意识到经过一整晚的惊慌失措现在他嗓子都要冒烟了，赶紧喝下一口，有点埋怨地对戴岐说：“我还以为你要在这种荒郊野外把我抛弃了！”

　　“这是荒郊野外吗？拜托。”戴岐转转眼珠翻出个白眼，“还有，你这个语气是在和我撒娇？我不是你们任家的佣人老妈子，少来这套啊。”

　　她说着，搬来把小板凳坐在任雨旁边，仔仔细细看着大夫给他清理伤口。

　　任雨自小就没受过这么重的伤，以前擦破一点皮家里都恨不得打电话叫来急救车送进特护病房，这下倒好，脑袋都被人打破了，居然就在这么个小破巷子的小破诊所里坐在大夫跟前被简单粗暴地处理。

　　“疼......”酒精沾上伤口翻开的皮肉，任雨就像一只炸了毛的猫一样不安分起来。

　　戴岐抬手按住他：“男子汉，坚强点。”

　　任雨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迅速拨开戴岐的手，从牙缝中冒出三个字：“并不疼。”

　　戴岐低头摆弄了几下手里的矿泉水瓶，突然用一种商量的语气问：“任总，我能跟你商量件事吗？”

　　任雨一边疼得直往里吸气一边回答：“你说。”

　　“刚才顾异不是说了吗，鹭湾医院那边已经确认我没有死亡，那档案应该还是正常状态，所以想问问您，我现在能不能直接回兴盛上班啊？”她小心翼翼地说，密切关注着任雨的表情。

　　任雨一边呲牙咧嘴一边无奈地说：“怎么又问我这个啊？我在公司真的不管事......”

　　“我也是看你在公司说得上话才......”戴岐突然笑了一下，转而说，“不方便就算了吧，我就随口一问，反正也做好离开古城到外面重新开始的打算了，对我而言，去哪里都不是问题——噗！”

　　戴岐正盯着任雨，突然没忍住笑了起来。大夫已经为他处理好伤口，在他脑袋上包了一圈纱布，样子看着十分狼狈，就像是干架输了的那一方。

　　“你别笑。”任雨站起身，突然把坐在那仰头捂嘴笑的戴岐一把拽起来，说，“别自言自语在那展望未来。”

　　他说：“我最近在湖南分公司接管一个项目，你就暂时跟着我这边的项目走吧。”

　　戴岐愣住，没反应过来：“这......不符合规定吧？”

　　“我小任总的规定就是规定。”任雨定定看着戴岐，“明天早上八点准时到我住的客栈门口汇合，去张家界。”

　　戴岐还没有消化任雨心血来潮的决定，呆呆看着他想了好半天才点头说，好的。任雨看着她，刚找回了一丁点儿让他最舒适的洋洋得意，一旁的大夫突然对他说：“小伙子，你们叽叽喳喳的干扰到我了，刚才有个药忘记给你上，你先坐过来我给你拆纱布把药敷上再说。”

　　任雨的脸又白了，声音里带着绝望：“又......要拆啊？”

　　大夫把不情不愿的任雨摁进椅子里说：“这个药消炎的，有点疼，你忍一下。”

　　戴岐憋住笑刚走到门边，身后的屋子里就传来任雨极其夸张的惨叫。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