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拾骨

　　文才大约是心存顾忌，既不敢当着姜家婆媳的面揭穿唐诗的真面目，又害怕她一时狂性大发伤了师叔，竟是瘪瘪嘴隐下了此事。

　　他还抱着些许幻想，天下奇人异事数不胜数，姜家的祸事未必就是眼前这位含冤不散的女鬼做下的也不一定，与其莽撞开口引来麻烦，倒不如等着师傅回庄再偷偷上报。

　　唐诗见他识趣也收了怪相，转脸去打量磕得满头是血的姜寡妇。

　　说起来，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姜寡妇为了儿子下跪求情了。

　　当日在醉红轩，这位独自拉扯幼子长大的寡母也是如此这般，先是动之以理后是晓之以情，又仗着未来婆母的身份软语逼迫，到底把木盼儿留下傍身的银元全都讨要了过去。

　　若非是她硬要做孽，木盼儿至少能提前两年跳出火坑，纵然终究还是逃不过命中劫数，也不至于在离开楼子时弄得百病缠身了。

　　“这还真是一报还一报……”

　　唐诗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软和得很，“呦，这孩子怎么总是哭，可是饿了？”

　　此话一出张俏就循声看了过来，方才闹哄哄的不得清净，她也没心思去关注旁人，这会儿一细看不免觉得颇为眼熟 ，“这位姑娘，咱们可曾是在哪里见过？”

　　唐诗把玩着辫梢儿轻轻一笑，“自是见过的，那夜在义庄……”

　　张俏抱着孩子上前一步，神色复杂道：“原来是唐家姐姐，我还以为你早就离开了……”

　　不是她忘恩负义，出事那晚她正在生死之间艰难挣扎，屋子里又暗昏昏的，哪还记得住一个过路人的样貌。

　　事后她倒是嘱咐过父兄若有唐姓女子寻上门来务必好生款待，可惜左等右等不见人来，丈夫还生了怪病，渐渐就把这件事放下了。

　　况且今日再见，就连张俏也分不清是否该记得那一参之恩了……

　　若说这二人还能勉强做个笑脸，跪伤了膝盖的姜寡妇却是忍不住了。

　　她本就疑心那新下生的小崽子是木家冤孽转世，眼下又见着面目有五分相似的“恩人”，想到若不是对方多管闲事拿出那支山参替儿媳续命，儿子又岂能遭受无妄之灾，竟是连最后那点遮羞布也不要了。

　　“俏儿，把孩子给我！”

　　姜寡妇撑着地面爬起来，“神婆说了，只要用阿荣的头发和烧好的神符搅成一碗水让虎子喝下去，不出七天阿荣的病就会痊愈！”

　　“老太太，你不是疯了吧？”

　　蔗姑抢在她前面捡起掉落的鼻烟壶，“这东西一看就知道邪门的很，你拿它喂孙子不怕喂出来一个小怪物？”

　　“老婆子顾不了那么多了！”

　　姜寡妇阴阴地盯着躲在哥哥身后的张俏母子，“俏儿，你乖乖听娘的话，日后你还是我们姜家的好媳妇；你要是有了外心不管阿荣的死活，妈也只能把张家女诞下妖孽的事情宣扬出去，看看到时候还有谁敢和你那两个侄子侄女连亲，还有谁敢去做张记磨坊的生意！”

　　“老妖婆，你胡说些什么！好好地世道都是被你们这些人弄坏了！”

　　满腔怒火的张启亮护住面若死灰的妹妹，“你别怕，有哥哥和父亲在总不会让你们母子没了下场！”

　　姜寡妇也不怕他，反倒自顾自捋了捋凌乱的头发，平静道：“俏儿，你真想好了？你要知道，这世间事可没几件是容得你后悔的。是老老实实做回姜家媳妇治好荣儿的病，还是和我这个孤老婆子拼个鱼死网破、带累得娘家不得安生，可全在你一念之间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剜去哪块都躲不过一个疼字。一时间张俏只觉得怀里的孩子有了千斤重量，“我，我……”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没那么狠心。”

　　姜寡妇伸手召唤道：“快过来，妈带你去祭祖，别错过了时辰。”

　　“妈，求你再疼我一次吧！”

　　张俏终究没有迈出那一步，反倒学着婆婆先前那样跪地不起，哀求道：“我和教堂的彼得神父约好了要给虎子洗礼，他那里还有许多西洋来的神药，只要我说给他听，他一定知道怎么治好阿荣的病！”

　　害怕婆婆不答应，她又咬牙说道：“如果连彼得神父也没办法，我们母子就凭你发落！”

　　姜寡妇抬眼见着张家舅兄的脸色变得锅底灰一般，心知不可逼迫太过，只能假意唉声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俏儿，你如今有了儿子，自该知道我疼荣儿的心和你疼虎子是一样的，千万不要在暗地里记恨婆婆才好。”

　　张俏好容易才给儿子讨来缓刑，哪还敢惦记那些无用的是非，“妈，你多心了。我既嫁到了姜家自是荣辱一体，只是相公这病……”

　　话到一半，她满怀期待地看向了还在摆弄鼻烟壶的蔗姑，“媳妇总觉得不能单指望一处，还得四处求医为妙。就好比这位一鸣惊人的大姐，开口就道出了卞老爷的血光之灾，若是由她为相公查看一番，说不得还有奇效也未可知。”

　　“哎，小娘子这话可是说到我心里去了！”

　　蔗姑拍着胸脯保证道：“凭咱们茅山一门的秘法，甭管千年僵尸还是万年老鬼都是手到擒来！任老爷家的灭门惨案听过吧，还不是多亏我师兄出马才救下了任小姐这棵独苗苗，否则那万贯家财都不晓得要便宜哪个！”

　　见她越说越离谱，文才在后面悄悄拉了拉袖口，“师叔，姜家的事古怪得很，我怕……”

　　“少啰嗦，有我在你还怕说不动师兄吗，错过了大生意上哪去赚奶粉钱！”

　　心有成竹的蔗姑一胳膊把人顶歪，大包大揽道：“老太太，你要是害怕孙子妨碍了你大可以把人留在义庄，过后等我师兄回来，我再让他亲去登门探访，也好看看你那儿子究竟是个什么病症。”

　　“这……”

　　张俏原本有意让虎子在娘家住些日子，好歹熬过洗礼，更是怕姜寡妇当面卖好背后使坏。

　　这会子让婆婆说破了孩子的身世，也不好明知不妥再去祸害娘家了，不说别的，单是嫂子一人知道也要闹个天翻地覆。

　　见她面色犹疑不决，蔗姑挺起肚皮，“我自己还揣着一个呢，难道还能把你的孩儿贪了去？”

　　张俏看了看面色阴沉的姜寡妇终是下定了决心，“好。先把虎子托你照顾几天，等到洗礼的正日子我再来带他。”

　　蔗姑指使文才抱过襁褓，“放心好了，有我在，保管帮你把孩子养得白白胖胖的！”

　　她也没把孩他娘口中的洗礼放在心上，有茅山弟子截胡，哪还轮得到洋和尚耍威风。

　　待得张俏留下夫家地址，张家大哥满怀愧疚地应承道：“只要林师傅能够治好妹婿，一应费用全由我们张记磨坊负担。”

　　纵然姜寡妇一心推崇马姑婆也没有不盼着儿子好的道理，见到亲家愿意出力也不再计较媳妇的小心思，只想着回去后定要把人看牢，免得张家釜底抽薪把这娘俩送去了外乡。

　　这两家人一走，欢喜难耐的蔗姑就一个蹦高跳了起来，“发财啦，发财啦！师父说的果然没错，我蔗姑真的有帮夫运，出门就做成了三桩生意！”

　　文才抱着抽抽搭搭的婴孩不解道：“师叔，才收了十几块钱，哪来的三桩生意？”

　　蔗姑抬起因为孕期大补圆润不少的脸颊奸笑道：“独轮车一桩、姜家一桩、迁坟又是一桩，这还不是三桩？”

　　文才更不懂了，“谁要迁坟？”

　　“当然是那边了！”

　　蔗姑朝着后山的位置比划道：“齐耀祖这招以退为进也只能骗骗无知乡民而已，你还真以为他会放着半山不管？迁坟的事不找你师傅找谁？百十座坟迁下来还不是一笔横财！”

　　说笑着行至半路，唐诗悄无声息的走到文才旁边，“把孩子给我。”

　　她的声音柔柔的，听在文才耳朵里却比严词威逼的姜寡妇更加骇人，“唐小姐，祸不及妻儿……”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唐诗抱着眼皮红肿的虎子轻轻晃了晃，“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受了这多苦。”

　　她从荷包里摸出一块奶糖剥去糯米纸，刚放到婴孩唇边，又饿又累的小孩子便循着香气本能的嘬起了嘴。

　　慈母心爆棚的蔗姑也凑过来逗弄了一下，“看不出来你还挺在行的，将来我儿子可是有福了。”

　　唐诗捏着快要化尽的糖块，意味深长的说道：“我见人家弄过，也是这孩子和我有缘。”

　　蔗姑听了还不觉得什么，紧紧护在一旁的文才却是软了腿，不由得暗中叫苦，“师傅啊，你可快些回来吧，徒弟撑不住了……”

　　“啊欠，谁在念叨我呢！”

　　负剑独行的林九搓了搓发热的耳朵，“怎么搞的，闪过去的那个人影明明就是秋生，追到这里偏偏不见了？臭小子，都说不许他单独出门还敢违抗师命！”

　　正午太阳烤得人犯乏不宜赶路，林九选了街边一间还算干净的小店点上餐食慰劳五脏庙。

　　往常遇到外出的时候他多半是带些干粮对付了事，如今妻子俱全心有牵挂，也就不吝啬那点小钱损耗身体了。

　　歇一会稍稍退了汗，手脚麻利的跑堂端上了馒头小菜，“客官您慢用！”

　　林九一手拿起馒头一手夹了点辣子拌好的鸡丝，边吃边问道：“小二哥，我同你打听点事。近几天咱们南巷附近可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

　　跑堂的怔了一瞬，“您说的这个我还真没注意。店里忙着呢，要让掌柜的抓到躲懒可不是玩的。”

　　他左盼右顾张望了片刻，复又低声道：“倒是有件不值得说的事儿怪稀奇的……”

　　林九见他言辞闪烁，心知这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必是奇怪至极，遂从腰间摸出几个铜元放在桌上，“不妨说来听听。”

　　跑堂的借着擦桌子的工夫把铜元捞在手里，故作神秘的说道：“巷子紧里头有间院子，头两年正是李二少用来娶亲的，自他事败送进精神病院监管起来就空置至今，也是最近才被屋主租了出去。按说这院子清净了两年，别管死没死过人都该没事儿了才对，可它……”

　　林九顺着问道：“你是说，这屋子不好？”

　　跑堂的搓了搓鼻子，“不是我胡诌，客官您要是不信就去那块转转，连街边绞脸的婆子都能闻到那股味儿，他们都说，李二少在屋子里藏得不止一个新娘……”

　　林九这时已经吃净了饭，说话间便提剑要走，“你可知道那屋子如今住着什么人？”

　　跑堂的伸出三个手指头，“先是两女一男，再后来就变成了两女一孩，最早搬进去的男人足有几个月没露面了，您说稀奇不稀奇？”

　　“男人？莫非是董小玉饥不择食……”

　　尽管心中觉得这种想法也太荒诞了些，林九还是依照店小二指点的方向走了一趟。

　　蝉鸣不休，巷子口几棵枝干茂密的柳树下面连一个庇荫的摊子都没有，叫卖针头线脑的小贩宁可挤着也挪去了远处。

　　林九才在路口站定就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恶臭，立刻两指并拢抹在眼前开启法眼，凝神道：“好重的尸气！”

　　巷尾只有一扇漆黑的大门，门上挂了一把新锁。

　　趁着巷内无人走动，林九脚尖轻点几步跃上院墙，目光扫了一遍就锁定一间在暑天也挂着厚重帘布的正房。

　　近了屋子尸气更浓，即使是自诩见多识广的林九也不由得心生忌惮，将那用来对付老鬼的符纸掐在手里，只待稍有异动便全力一击。

　　“呼……呼……呼……”

　　穿透门板的粗喘如同厚重的尸气一样徘徊不散，林九抓住时机闪身而入，他有天眼相助又岂会被一层帘布遮住神识，必是一目了然。

　　也正是这一眼，才让他在大惊之下不至将蝉茧般的男人看做妖类。

　　“右拘七魄，左拘三魂；尸秽散绝，化为吉祥！中！”

　　林九双手行决步罡踏斗，凌空飘荡的符箓随着口诀的最后一声落在床榻，连同被尸气侵蚀的男人一道燃起熊熊真火。

　　烈焰加身的瞬间，本就无力支撑的男人当即疼得昏死过去，皮肤表层那些黏腻粘连的泡状物也同样在火焰的作用下化为飞灰。

　　林九退开一步避到门外，莫明感慨道：“好恶毒的咒法，也不知是得罪了什么人才落得这种下场。”

　　冲着屋内之人的状况，这火一时半会儿也烧不净，未免再有落网之鱼，他把整座院子里里外外都巡视了一遍，找不见第二件邪物才安心守在窗下。

　　这屋子荒废了有些年头，才搬来的住户又有恶疾缠身无心侍弄土地，左右两排菜苗全都蔫答答的贴在地上。

　　“尸气于人无益，即便是长成了也不得入口，还是拔了吧。”

　　索性闲来无事，林九将脚边那些菜苗连根拔起，怕扔到垃圾箱里有人误食害病，他还特意拿纸包了烧掉。

　　偏不凑巧，心事重重的姜家婆媳刚走到巷子口就看见一大一小两股烟气从院子里升腾而起，登时便使出吃奶的力气飞奔回家，把那欲行不轨的恶人逮了个正着。

　　“阿荣！阿荣！我的儿啊，你的命好苦啊！”

　　姜寡妇抱起油皮焦黑的儿子就嚎哭起来，“都是妈害了你！妈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家中，好叫那毒妇没了顾忌！”

　　亲眼见到那具焦黑的尸首，张俏在痛心之余竟然有了一种大石落地的轻松感，“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是我害了阿荣？”

　　“是你！一定是你们张家人害了我儿！”

　　姜寡妇一双泪目几乎要挣出血来，悲斥道：“你早就厌了我的阿荣又想保住那个孽种，这才趁着外出让家里的伙计过来放火对不对？！张俏，你好狠的心！！我要报官，我要让你和奸夫偿命！”

　　无端被人指做奸夫痛批一场的林九急忙摆手告饶，“大婶，我好心帮你儿子祛除尸气，你不感激就算了，倒打一耙就有些过分了吧？”

　　“我过分？你害了我的荣儿还想全身而退？！”

　　姜寡妇抓起剪刀狠命一刺，“今天我就和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同归于尽！”

　　急怒之下，她只恨这一刀不能让两个贱人同时肠穿肚烂死无全尸，只能就近刺向呆若木鸡的张俏，却不想就是这样小小的期盼都未能如愿，那刀刃刚刚碰上肉皮就被一双利指夹得纹丝不动。

　　眼见着一时好心反倒弄出了人命案，林九立刻点住癫狂的老妇人，摇头道：“大婶，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总归我林九对得起天地良心！你儿子邪祟入体，必须以真火炼体荡尽尸气才能保住性命。尸气不尽必将反噬，这样的苦头起码还要再吃两次才行。你要想余生有靠，七日内务必到义庄寻我。”

　　他说完也不管姜寡妇是如何咆哮痛骂，借着敞开的窗户疾速逃开了是非地。

　　等到张俏回过神，惊觉自己的半只脚差点踏进鬼门关，当下便膝盖一软跌坐在地。

　　她先是茫然地盯着婆婆扭曲狰狞的脸庞，转眼又看向了碳壳似的丈夫，就这样浑浑噩噩的坐到双腿发麻，忽然发现视线中有一小块不规则的皮屑随着焦炭的微弱起伏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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