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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是小黑。
它盘踞在桌下的阴影,肉肠般的喉咙撑起了一条直通地底的暗道,细嫩尖锐刺痛耳膜的噪音就是从那处来的。
竹子怕了,隔着一层软毛也能听见纸板摩挲抖动的声音,“小黑不是中邪了吧?”
唐诗不信一只死老鼠还能上了活猫的身,“我猜它是看见了什么。”
忽然间,灰蒙蒙的窗纸透出一道左摇右荡的黑影,让人不由得想起了吊死在木家后山的盼儿。
看到那出不成戏的皮影,竹子哆嗦得更厉害了。
捕捉到一丝细微的滑轮声,唐诗上前推开虚掩的屋门,迎面与那黑影撞了个正着。
冷丝丝凉飕飕的水袖扑在脸上,近处还有一团金银丝线织就的彩蝶挥着贴满亮片的羽状鳞翅意欲高飞,蹭得人眼皮生疼。
精疲力竭的黑猫早早窝在墙角窥探着四周,竹子却忘了自己眼下只是一个纸扎的童子,根本就不必害怕那些勾魂索命的夜行者,“头,头……”
“没头啊,哪来的头?”
这时唐诗已从温柔缠住脖颈的水袖中脱身,手中沁凉的小古装也因为沾了人气稍微有了些温度,“只是一件戏服而已。”
这件做工考究的戏服与她前世见过的千百件并无区别,要说蹊跷,只差在里面吊了一根细细的钢丝,让它在这死寂的庭院里活了过来。
“不是,你往下看……”
竹子的声音依旧颤虚虚的,像极了信号不好的老式收音机,“脚,脚……”
“又是头又是脚的,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唐诗依言回头,吊在门口的戏服也在一瞬间融进夜色不见踪影。
她还要再动,猛然惊觉后肩搭上了一双寒意透骨的手,脚面多了一对艳丽的流苏绣鞋。
那双手和那对鞋的主人纹丝不动地贴在唐诗背后,就在她缓缓转身的一刹那,眼尾闪过了半张勾画着浓妆墨彩的妖冶面孔。
“唱出鸾凤曲,彩凤伴痴鸾……”
咿咿呀呀的唱腔将将起了个头,院墙外面便响起了一道沉闷的落地声,以及一连串落荒而逃的脚步。
心知一时半会儿别想甩脱来人,唐诗索性背着戏服一齐坐回椅子,“小姐,有话下来说好不好,你很重的。”
身后那位呆了呆,她很久没听见这般和颜悦色的对话了,往常凡人见到她多是使出吃奶的力气哭嚎大叫,哪有这么斯文有礼,“你不怕我?”
“怕。”
摊开桌子上的《地藏经》,唐诗拿起墨水笔写下一句如是我闻,“不过我更怕小姐你日夜不休的伏在身上,你不想做鬼,我还要做人的。”
做人可是木盼儿至死也不曾忘怀的遗愿,终日与鬼为伍算什么。
若不是这位不请自来的小姐浑身上下只有怨没有煞,也不似山上的老鬼那样一言不合就妄下杀手,她还真不会为了省些灵气费心说这些。
背上的戏服抖了抖,先是飘飘忽忽落在地上,然后才影子般拉长了一大截,从鼓胀充盈的领口钻出一个歪歪扭扭的乌亮发套。
竹子早在女鬼变身的时候就跑到了主人身后避难,这会儿一见那张泼墨般盖了大半乱发的红白脸,忍不住哆哆嗦嗦地开了口,“原来,你也是别人画出来的?”
“画出来的?可不是么。”
犹自活在戏里的小姐翘起兰花指,“这眉这眼还有这抹胭脂,都是我费尽心血亲手所制,只可惜……”
她这一叹又是一段唱词,“苍天你偏妒鸳鸯爱,未许美梦同圆……”
唐诗笔尖一顿,“还以为齐老板会给我找来多大的麻烦,原来不过是一个花痴。”
“哎,纠正一点:我是戏痴,不是花痴。”
小姐捻着碎步慢慢袭来,“你刚才提到了齐家人,你该不会是被齐瓜瓜哄来给我当肉身的吧?”
“齐瓜瓜?”
唐诗歪头看她,奇异般地在一个死状凄惨的女人脸上找到了一双真挚的眼,“我只认识齐升升,他是来来客栈的东家。”
“那就没错了,齐瓜瓜家里是有个年幼的儿子,我听仆从喊过那个小孩少爷。”
小姐自来熟的坐在旁边,她喜欢访客身上的味道,不光是熟悉的人味,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能驱散沉沉死气的灿烂明光。
“这么说来你没害过齐家人?那他们做什么那样怕你?”
想到院子外面一哄而散的下人,唐诗就觉得好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齐老爷也找人来收服过你吧?”
说起此事小姐也是无奈,“阴司寂寞,我只不过是东飘一下西荡一会儿,偶尔找人切磋切磋技艺,那些人就吓得屁滚尿流连体面都不顾了。最不讲理的就是那个奸商齐瓜瓜,会馆是他买下的不假,可也是我的埋骨地啊,没道理我在这住了三十年,他一来就要搬走吧?我不肯搬,他就撕破脸皮找一些歪门邪道来降妖伏魔,最后反倒把自己气死了。”
她的脸还是盖着插满珠翠钗环的堆乱鬓发,只有两瓣红艳艳的唇点缀在雪白的底彩之上,“齐老板只和你说做人的苦,却不晓得做鬼更是难上加难。我为了他生生将自己劈成了两半,若非如愿,是死也不肯走的……”
“小姐,你也知道自己死过一次了,何苦这么固执……”
唐诗才要劝她放下情爱立地成佛,壮着胆子听了半天的竹子悄悄探出头来,“难道你就是传说中为情而死的官家千金,只等着一位情比金坚的义气书生来助你开馆还魂?”
“书生?我等的那位却是不折不扣的赌鬼。”
小姐轻笑垂首,语气落寞,“至于还魂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不要再晃了,小心把剩下的半片头也晃下来啊!”
唐诗好心帮她扶正发套,“女人呢不管是做人还是做鬼都该多照照镜子,你要是看过自己现在的样子就不会奇怪别人为什么怕你了!”
方才还在伤心的小姐一听这话慌忙捂住快要压断脖子的发饰,“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丑?”
“丑呢倒不是多丑,就是有点吓人。”
一卷两万字的经书还难不倒唐诗,她既然收了钱就会依约办好。不过生意是一件事,齐老板使诈做鬼又是另一码,“我看你短时间内也没有投胎做人的打算了,正好姓齐的和我有些过节,不如咱们把这座院子占下一分为二如何?”
小姐闻言喜得直拍手,“好啊,我也早想对付那只胖南瓜了,要不是他请来关帝爷镇在客栈,我也不会苦于蜗居这处小小的院落不见天日。”
她日夜盘桓在此,自然没有错过院里院外两拨人的动作,“你准备用地底下埋着的那具棺木去教训他?”
“不行。”
唐诗从小姐头上抽下一支璀璨的发簪,“那棺材古怪得很,还是尽量别碰它比较好。你不介意的话,戏服脱下来借我用用?”
小姐兜身一转变作本来面目,“你这人倒也奇怪,宁可怕虫也不畏鬼。”
唐诗不紧不慢的打量着英气多过脂粉气的合伙人,她早在报纸上见过小姐的诸多扮相,如今见了其中一面也不觉得稀奇,“你也不遑多让啊,忽男忽女大小通吃。”
小姐,现在该换做风流公子了。
这位风流公子极为潇洒地抹了把涂满发蜡的背头,嗓音也配合着低沉了几分,“小心点,别把我的衣服弄坏了。”
唐诗见她说得郑重,这才知道这件价值不菲的戏服竟然是齐瓜瓜亲自下令从棺木中挖出来的陪葬品,也是小姐临终前花了一大笔银子从老师傅那定制来的绝唱。
倘若不是物主登台时惨遭横死染了血气,只怕视财如命的戏班老板也不会放过它。
有具备多年做鬼经验的的台柱指点精要,本就将轻身术练得炉火纯青的唐诗只飘飘忽忽的闪挪了一下就把竹子和黑猫吓得齐齐一颤,再配合着控制在周身起伏不散的点点荧光,单从气势上就满足了恶鬼的一切条件。
唐诗也挺满意自己现在的造型,心里还想着要是哪天遇见不开眼的木家人也来上这么一出,保管叫他们老老实实缩在村里不敢露头。
竹子急急忙忙拉住提脚就要迈出门口的女鬼,“主人啊,不如我陪你一起去吧,多少也好有个照应!”
风流公子再和气也是阴身,它实在是不想和对方独处一室。
唐诗拍拍童子发皱的纸片脸,失笑道:“乖,你和小黑留在这里,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她便拖着长长的水袖跃上了丈高的院墙朝着来来客栈的方向去了。
托!——托!托!
梆子响了三声,刚要扬声报时的打更人忽然发觉高处一排窗户攀上了个青青白白的物件,他还要再看仔细点,那东西却转眼不见了。
“老了,眼花了……”
满口酒气的打更人摇摇头,迈着踉跄的步子往胡同口的简易房走。
客栈的贵宾房,强挤在窗口的齐升升架着一管望远镜,凑着眯缝眼往镜片子里看,“废物!一群废物!折腾了半夜连点动静都没有!”
阿财扶着摔坏的瘸腿不敢吭声,闷头站在旁边挨训。
“你真把那件戏服送进院子里了?”
齐升升清楚自家出的那点赏银想要别人豁出命难度不小,况且天下间即便有那么一两个忠臣良将也不太可能轮到一介商户,“不怕告诉你,老爷我可是搭上了警务处办事员的路子,说不得改日就要鸟枪换炮把生意做到省城去,到那时再来表忠心可就迟了。”
阿财在心里把齐家祖宗十八代见过没见过的骂了个遍,“东西是阿福交给我的,还有好几双眼睛看着呢,小的真不敢作假。”
“哼,我谅你也不敢。”
连哄带诈吓唬过仆人,齐升升又对上了镜头,嘴里还嘟囔着,“怪事,难道是那衰鬼自己作孽太多灰飞烟灭了?”
他还在存疑,一只血红的瞳仁却陡然出现在了圆圆的镜片中。
“啊!”
多亏了结实的轮椅挡在身后齐老板才没有跌下去,不过光这一眼也叫他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敢再看下去,馒头似的胖手死死捂住镜孔,左顾右盼后盯紧了一个人,“你来!”
“我?”
阿财刚被不似人声的怪叫吓到脊背发寒,这会儿敏锐地觉察出了他的恶意,“老板,我不懂洋货的。”
“让你过来啰嗦什么,是不是不想做了!”
齐升升推着轮椅躲到门口,在他看来这里是最利于逃生的地方,“你过去看一眼,老爷多赏你十块大洋,够买一包米了。”
见阿财不肯动,他咬牙摸出几块银元扔在地上,“不管你看不看得到,这些钱都是你的!”
捡起滚到脚边的大洋,阿财胆战心惊的拿起了望远镜,却发现入目一片漆黑,“老爷,没有啊。外面什么都看不见。”
齐升升凭白损失了几块钱又收获全无,疼得心都要滴出血了,“真的没有?你是不是弄错方向了?”
“老爷,不然你来看?”
阿财说着转过身,这次却吓得扔掉了手里的圆筒,“老爷,你,你……”
齐升升火大的拍着扶手,“想造反啊,竟敢对着老爷我大呼小叫,扣你一个月薪水!”
他还要再接再厉把先前的赏钱要回来,突然觉得腿上一沉,低头一看,两颗滚圆的眼珠就那么笔直的从膝盖滑到腿根,汩汩流淌的鲜血连绸裤都给濡湿了。
“鬼啊!”
抖若筛糠的阿财只怔愣了片刻就嚎叫着冲出了大门,比他迟了一步又行动不便的齐升升则眼睁睁地看着一双从天而降的水袖视若珍宝的兜起了那对眼珠,幽幽道:“齐老板,多年不见,你可曾记得故人……”
“不是我,你要找的人不是我!”
齐升升全身湿淋淋已被冷汗浸透,闭着眼睛大叫道:“是我爹,是他要我驱鬼收屋的!我只是想要完成他的遗愿而已!”
环绕在贵宾房的阴森鬼语猛地一震,厉声道:“他要你收屋你就收?问过我没有啊?!”
吓破胆子的齐升升连连抱头求饶道:“是我错,我不该得陇望蜀,那半间会馆我不要了!你喜欢的话,来来客栈也送给你住好不好?”
“现在才来表忠心,迟了。”
女鬼原话奉还讥讽过他,接连落下数块方砖模样的石具,“既然齐老板这么爱钱,我便同你买下另外半间会馆。日后再有姓齐的小贼前来叨扰,唯你是问!”
齐升升等了许久不见下文,战战兢兢掀开半边眼帘去看那沉得压手的石块,“西方冥国银行,黄金万两?!”
“老爷,老爷?”
因着平地绊了一跤、未能顺利逃走的阿财连滚带爬地推了推他,却见齐升升也不知是被吓得还是气得,已是人事不知了。
这对主仆闹出来的阵仗到底没能瞒过深夜惊醒的住客,稍后还不等请来的洋大夫治好急怒攻心的老板,侥幸趟过鬼门关的过路行商就不约而同的搬了出去,竟是连先前付好的房钱都不要了。
天蒙蒙亮时,揣着一卷经书的唐诗慢悠悠地从楼梯走了下来,佯装不解地询问没精打采的掌柜,“今早店里不开火了?”
掌柜的尚不知晓东家做下的好事,发愁道:“夜里老板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连喊带叫的把客人全吓跑了。虽然没有人要账,可我这心里真是不踏实啊!”
往常这个时辰店里坐满了吃早点的住客,现下一个不剩,采买的吃食又该如何是好,总不能去街上和摆摊的小贩抢生意吧。
唐诗听了一笑,“你一说我还真饿了,先来半斤切面,再有搭口的小菜酱肉也看着上点。”
蚊子再小也是肉,眼下掌柜的巴不得有生意上门。
他也知道这位住店的小姐是个大食客,真要论起胃口寻常男人都未必吃得过她,里里外外盘算下来指定不能白忙一场就是了。
整个厨房光伺候一个人还能不快么,等到小二端着一大托盘吃喝殷勤摆好,饿了一夜的唐诗捞起筷子就吸溜起了面条。
她在这吃的香甜,倒把晃悠进门的阿财骇得不轻。
认真算起来,阿财昨晚受到的惊吓绝不亚于黑心主子齐升升。他还以为遇着那么凶悍的女鬼唐小姐肯定是凶多吉少了,也没顾上按照原计划那样再去院子里探探究竟。
可他真没想到自家主仆都混到一个半死一个难活的份上了,和女鬼呆了大半夜的诱饵反倒是浑然不知。
阿财咽了口吐沫,来回琢磨着女人脚下那团比板凳大不了多少的影子,心虚道:“唐小姐,您从老宅回来了?”
“对啊,我也很想知道我怎么就回来了。”
唐诗夹了一筷子酱牛肉喂进嘴里,笑眯眯地说道:“昨儿我想着既要祈福必得心诚,光念怕是不够的,就自作主张把经书抄了一份。写到三更天的时候,我才听见外面梆子响就觉得脑袋昏沉沉的,不知怎么竟然睡了过去。早上再一睁眼就在客房里了,你说这事儿奇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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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唐诗:这下没人会错认小姐姐了吧,多经典的唱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