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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小记者锲而不舍,追着唐诗刨根问底,一副准备给她写传记的架势。
图书管里,唐诗取下沾染着油墨味道的新书,若有所指地盯着那本被主人随身携带的红册子,“赠给八三届中文系新生耿红梅同学?真是年年都有新气象,现在的学长都是这么照顾学妹的?送日记本还附赠个人照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亲密关系呢。”
耿红梅心里一惊,下意识的就去翻找夹在胶皮封底内页的照片,见它好端端的待在原处才松了一口气。
照片是扣着放的,她也不信谁还能长了一双透视眼,“袁学姐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说起关系匪浅,应该是你和乔教授吧,有学生多次撞见你在课后出入乔教授的办公室,你敢说这里没有猫腻?”
学校里的人谁不知道乔教授是有名的软硬不吃,又是一向对学生不假颜色,没道理都是跟在他身边的弟子,却偏偏只对一个女同学格外垂青。
除非,这里还藏着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呦,这还没怎么地就开始泼脏水了,你也太心急了点。”
唐诗倚在书架上,没事人一般翻着手里的书,见扉页写明了此书的来历以及对不远万里奔赴川省完成工作的参与项目小组同学的感谢,心知这一定是乔教授帮自己争取来的待遇,也不难理解某些人会沉不住气急着跳脚了。
“说实话,我原本没想着读研,也不打算留校。”
在耿红梅忽青忽白的面色中,唐诗微微一笑,“可是我现在忽然觉得,就这么天南地北的跑跑也挺有意思的。多谢你给我提供了一个崭新的思路,再会!”
走了几步,唐诗又挥手道:“对了,稿子随便你怎么写,我完全没意见,也绝不会追究你的法律责任。”
“她真是这么说的?”
校园的一处绿荫地,杨春安俊秀的面孔略显阴沉,对面如同做错事的小朋友一样老实受训的正是手足无措的小记者。
耿红梅不复在唐诗面前的强硬态度,喏喏道:“春安,你别担心,我去印刷厂问过了,年后任务重,眼前这些是乔教授给学校施压才加急赶出来的。等完成了手头的工作,他们一定能把你负责的那部分孤本印好。”
“既然乔教授想要看成品,为什么不先把我负责的那部分弄好,反倒把扬名的最佳时机留给唐诗!”
杨春安心中有怨,可是这话他却没法说出口。
如今虽然不再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年代,但刚刚从动乱中平复过来的师生关系却依然敏感,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被打成忘恩负义的小人。
若非如此,杨春安又怎么会只让一个撰写校刊的半吊子记者去威慑对手。他太清楚乔教授的脾气了,惹火了唐诗不要紧,一旦在乔教授心中留下争名夺利的坏印象,那才真的是万劫不复。
“好了,别再苦着脸了。”
在耿红梅受宠若惊的表情中,杨春安拉住了她的手,强笑道:“就算这次得不到保送名额也没关系,我还可以凭自己的本事考上去。做学问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最忌急功近利。望你我共勉。”
说了一通连自己都不能说服的大话,终究意难平的杨春安带着几番修改、在乔教授口中寡淡的连水煮白菜都不如的论文去接受最后的审判。
“空洞无物,不知所云!”
乔教授说话还是那么不留余地,“你写的是论文,不是产品说明书,你不能抱着应付工作的心态去完成文学作品!”
杨春安不明白,为什么就连宁海洋翻箱倒柜拼凑出来的论文都能得到一个不上不下的阅字,自己熬了三个月写出来的文稿却连一份应有的尊重都得不到。
“还愣着干什么,拿回去继续改!”
乔教授抽出压在工具书下面的手绢擦干净老花镜,“活到老学到老,你想走的这条路还长着呢!”
看厌了书,偷懒躲到一旁给牡丹花浇水的唐诗瞄了一眼杨春安在桌子后面攥紧的拳头,“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坐在花盆边上晒太阳的竹子也在装摸做样的唉声叹气,“老爷子运道不好,两任弟子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它口中的另一个白眼狼指的是马光荣,唐诗也是这两年接触多了才知道当日在火车上,被苏秀骂老棺材的过房爷就是乔教授。
说起两家人的渊源,乔教授不光是马光荣的过房爷还是他的启蒙老师,可谓是对其恩重如山。
谁知一朝风云变色,马光荣为了争取工农兵大学的名额,主动上交了一篇黑材料大义灭亲,害得乔教授妻离子散。
现在峰回路转,马光荣的出身成了评职称的一道坎,住了十年牛棚的乔教授反倒再次被国家委以重任,让他悔之不及。
唐诗还在这唏嘘不已,竹子翻起了小账,“马光荣还欠你一封感谢信呢,这都多少年了!”
“算了,乔教授对他更好不还是遭了难,这种人的恩我可不敢记。”
数过新冒出来的花骨朵,唐诗又颠颠的跑去给端着茶缸的老爷子夹核桃仁,“这次去米国迎回流失文物,估计还得请您老出马吧?”
乔教授抬眼,“怎么,你想跟着去?”
唐诗拉过凳子往老爷子跟前一坐,“中午突然有人说我要留校念研究生了,我心想这不能啊,真有这好事我这当事人能不知道?再说了,我原本也没这打算!后来一琢磨,不念书没什么,可要是有朝一日离了您老的教诲,我就觉得跟吃排骨年糕没辣酱油似的,想想就难受!”
“搁我这说单口相声呢!”
乔教授哭笑不得的指着人,“痛快点,你到底想干嘛!”
“哎!您听着,这就到重点了!”
唐诗从书包里捧出一个古香古色的紫檀扁盒,“这卷藏经是我爷爷从洋人手里得来的,我想请您以我父亲的名义捐赠给国家。”
唐诗想的明白,这东西留在她手里就是废纸一卷,还不如拿来替袁汉生正名,也免得舒菡那面狗急跳墙用两岸团结之类的口号逼迫自己。
“这是……”
乔教授赶忙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扁盒,惊叹道:“《大藏经》?!沁芳,这要是真品,不说价值连城也能买下小半个城区了,你真要捐出去?!”
唐诗一脸大义凌然,“钱财乃身外物。我觉得,它应该去最该出现的地方。”
“好好!不愧是我乔勋的弟子,有志气!”
乔教授也顾不上别的,一连拨通了十几个电话,末了抱着盒子叮嘱道,“在经书运走之前我就吃住在办公室了,你在外面记得保密,哪怕对学校里的人也不要提半个字!”
唐诗点点头,“您放心,我是绝不会让国家承受一丝一毫损失的。”
竹子转脸对着墙壁,“装,接着装。有本事你把藏好的竹雕和零食都献出去,那才叫深明大义!”
被人揭短的唐诗抽抽嘴角,不动声色的探出两指捏住满腹牢骚的小熊,“再胡闹我翻脸了啊!”
出了教学楼,她又去商店买了些速食罐头和挂面给乔教授送去。老爷子脾气倔,说是守在办公室半个月不出门也做得到,不提前准备好吃喝还真不行。
好在上面足够重视,当天晚上京市的博物馆馆长就搭着飞机过来了,连同十来个相关人员把乔教授那屋子挤得是密不透风。
待到校领导闻讯寻来,东西早就被笑歪嘴巴的老馆长锁进密码箱里,他也只能看着失之交臂的宝贝跌足长叹。
再过些日子,就连学生之间也开始捕风捉影的时候,海市师范学院又一次登上了头版头条。
“欺人太甚!”
舒菡一把将报纸撕成碎片,痛斥道:“姓袁的父女俩这是不逼死我不甘心啊!”
她好不容易才说服了余九江,准备用学习交流的名义邀请一批优秀毕业生去港城大学参观,也好趁机把袁沁芳扣下来,谁承想死丫头却给她来了一招釜底抽薪,转眼又要跟着老师飞去京市参加修复古籍项目了。
最可恨的是,捐献古物用的还是袁汉生的名义,让熟知内情的余九江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姑妈,念恩的病不能再耽搁了。”
舒兰兰垂着眼,幽声说道:“可惜我和念恩的血型不合,否则就算割掉一个肾又有什么关系。科技每天都在进步,我相信总有一天,那些无能为力的亲人将不再受制于此。”
“兰兰,为什么你不是姑妈的亲生女儿呢!”
思及日渐消瘦的幼子,舒菡终究还是落了泪,“我没想到沁芳会这么绝情,宁可捐出家产也不肯救念恩一命!”
说起袁家的家产,老舒头的脸色更是难看的要命,“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老子打了一辈子的鹰,临到头竟然让一只小家雀啄了眼!”
亏他还叫政府返还的那一箱子金条和房契迷昏了头,想不到最要紧的东西还是攥在袁家人手里。早知道是这样,当初说什么也不该让死丫头飞出林沙村去。
这头舒菡拭了拭泪,又把目光放在沉默不语的二弟身上,惋惜道:“我这一走,估计是看不到侄儿的面了。房间里有一套长命锁和脚镯是专门托人从老字号的金铺买来的,孩子满月那天别忘了给他戴上。”
换肾的事委实不能再拖了,继续耽搁下去恐怕连余九江都会对她有意见。儿子的身体本就废了,老公再跟着离心,她这半辈子的谋划不就成了水中泡影。
万秋扶着肚皮的手紧了紧,“看大姐这话说的,这孩子还有八个月才能出世呢,那时你和你念恩的身体准都养好了,来往海市不是方便得很!”
自从肚子里有了这块肉,万秋是一点多余的心思都不敢有。她总觉得,这孩子就是因为那通电话才投来的,要是做下祸事,说不得就要折了他的福。
再加上年纪大了算是高龄产妇,全家人都决定要让万秋留在海市待产也好给孙子落户口。
因为余念恩的病和万秋有孕地位一降再降的舒良才低声咒骂了一句,他最见不得一家人围着小婶肚子打转的样子。
怀孕咋了,还不知道是男是女的一团肉疙瘩有什么好紧张的。他妈林招娣可特意打电话说了,管她生下来多少都越不过长子长孙,更别妄想争家产!
“我出去转一转!”
舒良才抬脚时踢到印着奖章的报纸碎片,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那件摆在京市博物馆的传世珍品。
“贱丫头不跑,爷早晚能把东西弄到手,这么值钱的宝贝不传给长子嫡孙又能给谁!”
脑袋一热,舒良才就觉得心里教人硬生生地破开了一个窟窿,掏走的全是钱。
他越想越不甘心,顶着呼啸的冷风找去了学校。
唐诗这会儿已经从寝室里搬出来了,她和乔教授说好了不读研只当是老爷子的私人助手,当然对外要挂着助教的头衔。
如今唐诗勉强也算得上是于国于校有功,分一间十平左右的单人宿舍也不是难事,况且经过捐献事件后同寝室友和她相处时的态度都有些一言难尽,未免彼此尴尬还是及早撤退为妙。
新家新气象,竹子也挺高兴以后可以在屋子里尽情玩耍了,放下行李就蹿嗦唐诗去给它添置新玩具,譬如装上电池后可以自由行走的轨道车。
正好唐诗也想着请乔教授吃顿温锅饭,就是这么巧,揣上钱包一出门就碰上了逢人便问的舒良才 。
“是你啊!”
唐诗还记得眼前这个比原主小了好几岁却总喜欢用石头砸人的坏小子,“找我有事?”
舒良才长相随爷爷,一生气眼睛就鼓成了牛,“你凭啥把俺家的东西献出去!”
他口急,连羞于启齿的乡音都忘了掩饰。
“你家的东西?”
唐诗总算是明白他的来意,好笑道:“你姓舒,我姓袁,你姑妈又远嫁到港城对女儿不闻不问,算什么一家人?”
“俺爷有你的监护权!”
舒良才想了半天才想出一个对己方极为有利的词,“乡里把袁家的东西判给了他,你就不该私藏!”
“监护权只适用于十八岁以下的未成年人,我今年二十三岁了。”
唐诗一拍手,恍然道:“你是不是在好心提醒我,该通过法律手段把舒家代为保管的财产收回来?”
“要回去?!”
舒良才傻眼了,他只知道占下的就是自己的,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要的话还得往外吐,“那俺爷养了你十几年不是白养了,你咋这么不知恩?!”
“我知恩啊,我就是太知恩了才没收走南京路的房子,让你们全家老小舒舒服服地住着小洋楼!”
说话间,唐诗又从包里拿出来一尊漆红的双耳杯,炫耀般地擎在手心,“不怕告诉你,这样的古物我还有很多,但我宁可打了砸了卖了送了也不会便宜舒家!你们就别惦记了!”
“亲爱的主人,你学坏了……”
竹子钻出毛衣领口,探头回望着呆立在街角的傻小子,“如果《大藏经》知道你把一个两块钱买来的赝品和它相提并论,一定会默默流泪的。”
唐诗故作深沉地眺望着闪烁的群星,“相信我,一定会有人比它哭得还惨。”
热热闹闹的吃过温锅饭,唐诗就跟着乔教授一路北上了。
原先去京市,主要是为了配合文物局完成追索工作,赴米日期还要排在后面。现今有了京市博物馆的邀请,老爷子哪里还坐得住,索性把两项任务合二为一提前出发。
因着这次出行不用刻意考虑避嫌问题,乔教授便没有同意让杨春安随行,只是叮嘱他要好好修改论文,争取回来后一次定稿。
术业有专攻,说到底,乔教授此行不过是略作指导之意,真正的修复工作还得专业技师去完成。
唐诗曾经在京市住过也不觉得陌生,只管每天跟在老爷子身后跑腿做事,顺便揣着竹子偷偷扫描业界泰斗的私人珍藏,也算是受益匪浅。
万众瞩目的《大藏经》首次面世那天,收到邀请函的唐诗正陪着乔教授欣赏黄花梨交椅,就看见一个平日里相熟的工作人员匆匆走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乔教授的脸色当时就变了,“已经确认了吗?”
报信的人摇摇头,“有待鉴定。不过那个人口口声声说和您联系过,是经过您的首肯后专门携宝上京的,不是私盗财物。”
乔教授冷冷一笑,“好,只怪我乔勋老眼昏花看错了人。我这就和你过去对质。”
他当着外人的面还算硬气,一上了车却再也撑不起脊梁了,“丫头,我对不起你……”
唐诗还纳闷呢,“好端端的您这是干嘛啊?”
“杨春安那个畜生!”
头晕的厉害,乔教授急忙吃了两片降压药,“他偷了你的传家宝想要如法炮制谋个出身,结果一上火车就被稽查人员截获了。”
“啊?”
这要不是怕老爷子气出个好歹,唐诗都差点没笑出声来,“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天地良心,这东西她还真不是为杨春安准备的,毕竟抓获走私文物团伙可比惩治小偷小摸有意义多了。
“人赃并获,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乔教授缓了口气,“你听着,到了公安局你就秉承一个原则,‘实事求是!’你也别看着他可怜就想着作伪证!这样的畜生我见多了,没个救!”
唐诗只能先应承下来,“您放心,我绝对不会犯糊涂的。”
“只是可惜了这件宝物……”
乔教授又是一叹,“不见光还好,一见光想要保住就难了……”
“没事没事!”
本就没什么损失的唐诗赶紧安慰老爷子,“财去人安乐,这不还没到那一步嘛!”
到了公安局,两个人直接进了审讯室。
挺宽的黑皮桌子对坐着四个人,靠门这面是负责审讯做笔录的公安同志;靠墙那头坐着形容邋遢魂不守舍的杨春安。
而那件疑似国宝则被一个铝饭盒垫高摆在了桌子正中央,搁细碎的阳光里一照还真有点光彩夺目的架势。
“哎,这个东西……”
唐诗刚要伸手去取就被大盖帽拦住了,“同志,事关重大,本案物证不允许非专业人员随意触碰。”
“理解理解!”
唐诗笑了笑,“不碰也没关系,不过有件事我得事先说明一下,杨春安从我宿舍‘拿走’的摆件真不是国宝。”
“呵呵,这位小同志说话还怪有意思的。”
年长的大盖帽敲了敲记录本,“咱们先不说这东西是不是从你那得的,来路如何。就说一件事,这要不是国宝,杨春安犯得着千里迢迢奔赴京市吗?他图的是什么?”
“这你得问他啊,我和杨春安接触少,还真不了解他的动机是什么。”
唐诗一摊手,“不过桌上这东西我可是了解的十分透彻,这玩意就是大一寒假时我在古玩街随手买来玩的,不信你找找耳朵下面接缝那块,是不是有一小块不太明显的花漆?为这小贩还便宜我一块钱呢!”
大盖帽半信半疑地举起杯子一看,好半天才迟疑道:“姜队,我眼神不好,你过来掌掌眼。”
等着屋子里的公安挨个鉴赏过‘国宝’,心都快要从嗓子眼跳出去的杨春安才张了张嘴,噗通一声栽到了桌子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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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唐诗:美丽的漆器是我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