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拾骨

　　1980年夏，会州省武威市永宁县林沙村。

　　晌午一过，得了空闲的老头老太太全都拎着马扎板凳溜达到了村尾的老舒家，进行每日例行的唠嗑活动。

　　按说往常，村里的老人也爱在农闲时聚众拉呱，不过那时候都是在井口的老榆树跟前，不光离家方便，渴了也能就近打水喝。

　　而且头些年的老舒家可不像现在这么如人意，附近十里八村的人家谁不晓得他家有一个成分不好的女婿不说，就连自来温柔贤淑的大姑娘也在姑爷犯事的时候跟着野男人跑了，要不是仗着和村长家连亲，恐怕连闹哄哄的日子都别想熬过去。

　　谁知道风水轮流转，十年后柳暗花明，港城和内地恢复了正常往来，原本在村子里不尴不尬的老舒家愣是摇身一变成了乡里有名的富户，让背地里嚼碎了舌头的远亲近邻全都跌碎了下巴。

　　“老妹子，又来打扰你啦！”

　　打头说话的是村中老赖三顺子的亲娘，单冲她能靠着言传身教养出一个人憎狗厌的儿子，就该知道这老太太有多膈应人了。

　　何老娘一边赔笑一边从摆在堂屋的电视柜下面翻出了一个果盘，自己抓了几把塞进兜里还不算又大咧咧地招呼同伴，“吃啊，都客气啥，老舒家还能差这点东西？”

　　赶忙从里屋出来招待恶客的舒家老太太李香闻言一窒，强撑着笑脸说道：“这是我家舒菡托人带的外国点心，我也没尝出啥好滋味，苦兮兮的，你们也不定吃得惯。”

　　“呦，感情还是外国货呢？”

　　何老娘稀罕地吐出嘴里的糖块细看，“这下子我可跟着开了洋荤了！”

　　她的动作把迎面碰上的舒兰兰恶心的直泛酸水，“奶，我头疼，你先扶我回屋歇会儿。”

　　“兰兰，又咋了，是不是难受了？早说了你现在见不得风，怎么就不听话呢！”

　　李香看着脸色煞白的大孙女心疼的不行，她这一辈子生了两子一女，生活优裕的女儿又常年离家在外，也只有这个长相肖似姑姑的隔辈人最得她的看重。

　　“没什么，只是晒多了太阳眼晕。”

　　舒兰兰俏白的小脸微微泛红，一双漂亮的杏眼和定居港城的舒菡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李香也顾不上盯着手脚不干净的何老娘了，她前脚正要送大孙女回房，后脚就听见敞开的院门外面有人喊话。

　　“袁沁芳在家吗？出来签收信件。”

　　舒兰兰心里忽地一沉，下意识地看向了舒家老屋的方向，视线却被高高的围墙拦住了。

　　“是小薛啊，快进来！”

　　见到经常来家里送包裹的邮递员，李香笑眯眯地抓了一把糖果迎上去，“大热的天还劳你跑一趟，费心啦！”

　　“为人民服务，有什么辛苦的！”

　　薛亮捞起脖子上的白毛巾擦了把汗，“我还没给您道喜呢！看这邮件地址，怕是家里有好事上门了！”

　　“这是，海市师范学院？”

　　李香的脸上看不出喜色，反倒有一丝遗憾，“小薛啊，我家只有这一封信？”

　　“对啊，我还特意给您找了一遍！”

　　薛亮隐晦地看了一眼露出半片浅色衣角的舒兰兰，低声道：“我听上面有消息说，今年的高考试题要比‘新三届’难多了，偶尔差个几分不算什么，大不了来年再考呗……”

　　“是啊，反正家里也不缺吃用……”

　　话是这么说，李香还是把录取通知书藏进了衣兜里，“沁芳前几天贪凉拉着她姐姐去河里玩水受了寒，一直在屋子里养病，我先替她收着吧。”

　　手里还有其他村子的邮件要送，薛亮也没多问，“行，那您替她签个字。”

　　送走了乡里的邮递员，李香回头就看见了孙女又白了几分的脸蛋，“兰兰啊，咱们不上火啊，你也听小薛说了，今年的试题难着呢，落榜的肯定比往届多！”

　　舒兰兰勉强扯了扯嘴角，“奶，我不着急，真的。”

　　若是以前，她说不定还会想着和那人的约定，想尽办法去海市团聚，可是现在……

　　说话间，祖孙两个就进了舒兰兰的卧房，一间装潢摆设堪比旧时小姐的雅致香闺。

　　林沙村地处偏僻，看名字就知道整个村子范围内除了矮林子就是沙，肥沃的耕地是有，但是和乡里其他村比起来就少得可怜。

　　因为粮食产量上不去、集体副业创收价值低，极少得到上面关注的林沙村早年连拖拉机都少见。

　　上次有机会看见四个轱辘，还是因为衣锦还乡的舒菡派人接父母兄弟去省城见面，才让很多半辈子甚至连建国后都没出过远门的老人见到了传说中的小汽车。

　　眼下这座独门独院的大瓦房，也是舒家过世的前女婿为了避风头带着妻女投奔远在会州省的岳家时新建的，只不过当初连同罚没的家产一起收归国有当做青年点了。

　　临窗的花架下，舒兰兰才在铺着羊毛毯的躺椅上坐好，就在等身高的穿衣镜中看见了那双庇佑了她半生也害了她半生的杏眼，随即厌恶的转过头，轻叹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沁芳表妹要是知道自己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大学，应该就能好些了吧……”

　　“兰兰，你是想？”

　　李香握住孙女冰凉的小手，犹疑道：“昨天夜里你爷爷还说，万一有差头，就让你婶子和万村长做个保，让你替沁芳去念学，想来姑姑那面也不会怪你的……”

　　“奶！千万别让万村长帮忙！”

　　舒兰兰急切地叫了一声又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激烈，稍微平复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我想了想，念书是要看天分的，眼下我考不上，硬要去念也是吃力。况且沁芳也是可怜，小小年纪就离开了父母，要是上了大学，将来好歹也是一份保障。”

　　“我家兰兰就是心善，奶没错看你，这一点真像你姑姑！”

　　李香抹抹眼泪，“奶心里明白，你是觉得咱家占了沁芳的东西心里有愧才不愿去念学的。可你也不想想，当初要是没有咱们老舒家照看她，凭她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不得让那些王八羔子生吞活剥了！虽说咱家收了她爹的东西，可是沁芳还有亲妈在，就算眼下不能联系，早晚不还有见面的一天吗，真到那时候，你姑姑还能亏了她去？倒是你们姐弟没着没落的可人疼……”

　　舒兰兰垂首挡住眼中的冷意，当初她不也是这么想的，才顺水推舟应了爷爷口中的一石二鸟之计。若不是天可怜见，谁能想到在奶奶的印象中善良贤淑温顺懂事的大姑变脸之后会是那副模样。

　　或许她早该清醒的意识到，能够在危难之时抛夫弃子潇洒转身的女人又能好到哪去。

　　李香见孙女蔫蔫的打不起精神，还以为是病中拖累的，连忙哄劝着人睡下才出了屋子。

　　顺手在后院捡了些水灵的黄瓜回到堂屋，李香差点没让叽叽喳喳的喧哗声吵破脑袋，好容易才耐着性子捱到饭点起身送客。

　　“他爹，可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晚上饭席间，李香没好气地摔打着碗碟，“不说这电钱多少，光这么闹闹哄哄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何况中间还夹着汉生呢，咱们住在这到底名不正言不顺的，不兴老教人在背后课嘴撩牙的。”

　　说起这个前大女婿，李香真是一百个满意。

　　袁汉生性子好长得俊，对岳家也大方，又不像别人家女婿那样抠搜管着老婆不让帮衬娘家。早年相处下来，在她心里，真是比儿子也不差什么。

　　可是谁叫袁汉生福薄没熬过来呢，要是他但凡想开一点，自家姑娘也不用远走他乡了。

　　披着簇新的确良白衬衫的老舒头在炕沿儿磕磕烟袋锅子，哑着嗓子说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晚了。早先我就说过‘闷声发大财’，别太张扬了。你们娘俩可好，生怕别人不知道家里称货，嘚啵嘚啵都给我瞎掰掰出去了！幸亏是改朝换代了，早几年非有红眼病把咱家打成敌特分子不可！”

　　让老头子这么一说，李香也觉得有点理亏，“我这不是想着扬眉吐气一把么，往常他们在背后说了那老些闲话，要不是亲家护着，只怕咱们也等不到今天……”

　　“亲家？喊得那么热乎有啥用，能给你变出来个孙男娣女吗？”

　　老舒头抬眼瞅着老婆子，到底从前兜里摸出显摆了好几天都舍不得开封的万宝路，“还记得舒菡说的话不，改革开放了，咱也能挺胸做人了！万盛一个小村长也就能在林沙村这一亩三分地抖抖威风，远处不提，你让他往乡里一站，谁认识他是老几？再说了，当年要不是他趁人之危逼着庆子娶了那么个病包子，咱家庆子用得着被人家骂绝户头吗？！”

　　眼见老头子要起火，李香嗫嚅着说道：“那你说咋办，万秋好赖也跟了庆子十来年，咱总不能一发家就把人踹了吧？”

　　“先不急，抽空先让两口子上大医院看看，要真是万盛姑娘的根源，能治最好，治不了，咱也有话说……”

　　老舒头划了根洋火点上香烟，美美地吸了一口，“反正咱们家已经仁至义尽了，她自己肚子不争气怨谁？”

　　李香没有娘家兄弟撑腰底气弱，早就习惯了事事以家里男人的意见为先，也不敢再说废话，只把下晌收到的录取通知书拿了出来，“沁芳考上了。”

　　“我猜也是那丫头的。”

　　舒老头叼着烟卷阴阳怪气的说道：“往常瞅着她闷不吭声的，现在看来，这娘俩不愧是一条根子的人，都有股子狠劲儿，挣着命往外走。兰兰咋说的，就这么认了？”

　　“我觉得兰兰是不打算和沁芳争抢……”

　　李香把吃净的饭碗摞到一边，免得弄脏了学校统一印刷的红字信封，“他爹，不管咋说这都是咱家的第一个大学生，家里又不缺钱，不如就让沁芳念了吧，将来姑娘问起咱们也好有个交代。”

　　“念大学国家有补助，倒费不了咱们多少钱。我只是害怕供出来一个白眼狼啊！”

　　老舒头点着信封上的校址，“全国那么多学校，她干啥就要往海市去，你就没琢磨出来点别的门道？”

　　“你是说，沁芳手里也攥着汉生的家底？”

　　李香不确定地摇摇头，“不能吧，她那时候才多大的孩子，光挨饿都不够难受的，哪还知道这个？！”

　　“沁芳不知道，村里那些长舌妇知道不？你敢保证老万家就是铁桶一块？”

　　老舒头琢磨了半天，还是决定要趁早把苗头掐灭，“兰兰不念就不念吧，也省得把人逼急了惹出祸来。既然要去海市，不如让庆子两口子陪着沁芳一起去。一来，也好就着寻医看诊的机会就近观察一下这丫头的心思；二来，家里不是还有一张房契没动吗，就便让庆子改成他的名字落到实处，也算是我这个当爹的给他留一条退路。”

　　他算是看明白了，只要手里有钱有房，别管有儿没儿都不缺孝子伺候。

　　“哎，那我这就去给沁芳送信，也好早做安排。”

　　趁着天色还没黑透，李香沿着村后的矮岭子绕到了东头的老宅。

　　舒家老宅只是五间茅草顶的黄泥土房，远不如新搬的砖瓦房干净敞亮，隔着矮矮的篱笆院子就能望见灯光下的人影。

　　驱赶走围在脚边打转的老母鸡大白鹅，李香贴近拍了拍门板，“庆子，在家不？我是你娘！”

　　喊了没几声，手忙脚乱提着裤腰的舒庆就满脸带笑地拉开了房门，“娘来了，快进屋，外面的蚊子毒着呢！”

　　娘俩亲亲热热地进了屋，紧挨着斜对面的老大媳妇就推开了半掩的窗户，撇嘴道：“俺就不明白了，都是老舒家的种，你又不缺胳膊断腿的，活也没少干，那两个老家伙咋就那么稀罕你弟弟？亏着他家那口子连个蛋都没下，要不这点家底将来还指不定跟谁的姓呢！”

　　躺在炕上歇觉的舒远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嘟囔着说道：“这话说的，跟谁不都是姓舒！”

　　“还跟谁都是姓舒？那俺可大街上随便找个姓舒的男人睡一个炕上你中意不？”

　　林招娣使劲儿推搡自家男人，“你还有心思闷觉，你给俺起来！”

　　“干啥啊，累了一天还不算完，搁家歇会儿你又开始来事！”

　　舒远打了个哈欠，“娘空着手吧，要不你还有心情和我瞎混，早追过去了！”

　　“空着手咋了，好玩意还怕兜里搁不下吗？”

　　林招娣揪着男人的耳朵不放，“俺咋找了你这么个蠢蛋，老二两口子一贯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就你这个怂货还当他是亲兄弟，人家有好事哪回不是背着你？就你大姐回来那会儿，背地里贴补了娘家多少钱？给你一分了吗？幸亏俺还有个好闺女，要是没有兰兰在那面盯着，这个家还有你啥事啊？！”

　　舒远腾地一下子坐起来，“不是，你就说你到底想咋地吧！”

　　林招娣神秘兮兮地说道：“你不知道吧，俺可听见风了，下半晌新家那头又接了一封信，你猜里面能是啥？”

　　舒家老大扛不住困劲儿，干脆拽过半新不旧的毛巾被往脸上一遮，“还能是啥，顶天了就是些钱票呗！”

　　林招娣见男人一点也不上心，气得披上衣服就要出屋，“你个死鬼，你到底是不是你爹娘从野地捡来的？凭啥好事都成老二家的了？你愿意当活王八不抻头，俺自己去！”

　　没人掰扯，眨眼间炕上就响起了震天的呼噜声，林招娣心里憋着气，三五步窜了出去，不管不顾地撞开了老二家的屋门。

　　老宅的房间大同小异都是火炕灰墙高低柜，大儿媳进屋的当口，李香刚往炕上的矮桌放了一个撕开的信封，长相还算体面的小叔子舒庆正要伸手拿。

　　“呦，娘这又是干啥呢？咋还背着人？！”

　　林招娣抢先一步夺过信封倒了倒，见里面只是一张印着红戳的纸，又和往常见过的票证大不相同，顿时失望道：“这是啥玩意啊？”

　　万秋早就习惯了自家妯娌的厚脸皮，没事人一般笑着应道：“嫂子还不知道吧，咱家沁芳考上大学了！”

　　“就这事？”

　　明面上找不到别的罪证，林招娣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没滋没味地剔着牙，“村里又不是出过大学生，当初住在知青点的城里人不就考上了好几个吗，也值得娘大老远的过来一趟！”

　　“我过来咋了，还得跟你请示吗？”

　　比起至今未育的二儿媳，李香更不喜欢眼前这个大字不识人事不知的大儿媳，要不是赶上兵荒马乱的年景不好，她是怎么也不肯松口让这种人进舒家大门的。

　　“真是歹竹出好笋！”

　　懒得理会心眼子乱转的大媳妇，李香起身对老二家的说道：“秋啊，回头跟你爹说一声，你们也提前做点准备，早去早安心。”

　　“哎，娘放心吧。”

　　万秋把婆婆送到门口，“我明儿就家去跟他商定日子。”

　　赶走了挨着脚后跟望风的林招娣，李香捏着信封又来到了一栋紧邻猪圈的旧屋。

　　与前面五间正房相比，这间加盖的屋子更显矮小潮湿，至今还点着昏暗的油灯。

　　心情复杂的李香定了定神，轻轻推开了那道似乎从来也不会上锁的屋门。

　　门开了，一股突如其来的冷风打着旋钻了进去，一下子扑灭了微弱的火苗。

　　李香浑身一激灵，冲着暗光中直挺挺地坐在炕头的黑影颤声唤道：“沁芳，姥来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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