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糖之味

　　在这座谷仓改造的“音乐厅”里，因为苏小米的东方面孔，显然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一位女孩，

　　好在村民们比较含蓄，或者说比较羞涩，并没人投来过分好奇的目光，即便有短暂的目光交汇，也会很快在相视一笑后别开脸去，避免双方尴尬。

　　苏小米发觉，布朗的舞技居然过得去，尤其以他的年龄，能跳到如今这个份上算是相当不容易了。

　　苏小米心里一直有些纳闷，她跟布朗并不熟，为什么布朗对她的面试网开一面？而且还在刚刚认识的情况下，盛情邀请她去家里吃午餐——小米后来才了解，原来那种传统的意大利式小馄饨，经常是在节日期间才进行制作的，现在又主动提出带她来参加乡村音乐会。

　　布朗确实有中国情结，但这些是简单一句中国情结就可以解释的吗？

　　没错，布朗是最早一批来中国支援抗战的飞虎队员，后来又去飞驼峰航线……再然后，她所知道的是来自中国的孙子谢锦城。

　　“布朗，您上次去中国是什么时候？”小米主动聊起话题。

　　“七年前，我几乎认不出原先的城市了，”布朗回答，“每去一次，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确实是这样，即便我们同一个城市，有时候某个地方很久不去，再去的时候也会认不出，因为真的变化很快。”

　　“是啊，变得太快了！”布朗似乎有些感慨。

　　苏小米斟酌了一下，决定还是提出心中的疑问：“我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布朗：“你说。”

　　“您对……”苏小米沉吟了一下，决定先从其它话题入手，“您对中国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布朗沉默了一阵，似乎在进行思索，“印象最深的有很多，”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太多了！”

　　苏小米看得出这个话题的提起，对布朗来说，似乎触动了他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

　　见布朗似乎没有很快回答的意愿，苏小米决定索性抛出心中疑问——之前见过的所有资料里，都说波河餐厅的面试是地狱级别的难度，尤其老板布朗，对筛选员工的要求不是一般严格。

　　“布朗，您能告诉我，为什么我的面试会这么简单吗？”

　　苏小米想解开这个谜团。

　　布朗凝视小米的眼眸忽然闪着某种闪光，一种苏小米看不太懂的光彩。

　　“因为你是个很棒的女孩，别误会，我说很棒的意思是指，你真的很优秀！”

　　苏小米有些赫然，她想起自己当初递交的简历，假如单单从简历上来看，实在没有什么优秀之处，甚至可以说平淡无奇。

　　“我以前在这个行业没有任何基础，”苏小米清楚地记得，她在简历上没有提起任何获奖和荣誉，只有简单的上学经历和文化课成绩。

　　所以布朗到底是从哪儿看出了她的优秀？

　　布朗眨了眨眼，大概是舞池灯光的缘故吧，他灰蓝色眸底有光辉灼灼闪动：“是这样，我有个老战友，他是个芭蕾迷，会关注很多动态的那种……”

　　苏小米：“……”

　　布朗：“他曾经向我推荐过你参加某个国际比赛的视频……”

　　苏小米：“……”原来如此！

　　她忽然觉得脸蛋上有些火烧火烫，自以为瞒的很好的部分，原来人家早就知道了。

　　布朗的话题没有在这儿打住：“后来我们知道你出事了。”说到这儿，他的表情有几分凝重。

　　苏小米垂下眼眸。

　　确实，刚刚在国际大赛折桂金奖的年轻舞者横遭车祸，断送职业生涯，是件令人非常惋惜的事。当初曾当做新闻被媒体报道过，其中包括国际媒体，关注她的粉丝，很清楚那次事件的始末。

　　苏小米原以为自己躲到了天涯海角，可以带着过去的身份瞒天过海，重新开始。却不料，在她刚刚踏出第一步的时候，便翻了船。

　　关键人家心里明镜似的，她反倒是被蒙在鼓里。

　　“谢锦城知道这些吗？”苏小米忽然想起她对谢锦城说起自己是跳芭蕾的时候，谢锦城那种淡定无波的表情。

　　“他不知道！”布朗语气笃定，“因为你的简历只有我和琼看过，琼之所以看过，是因为她是我的看护兼半个文秘，但即便琼，也不知道你曾经的经历，包括我自己，也是从战友那儿才偶然得知的。”

　　苏小米觉得心里多少好受了一点儿：“那您刚才说的那位战友？”

　　“他去世了，去年冬天。”

　　“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他去世的时候已经九十九岁了，也该到了去见上帝的时候。”布朗语气平静。

　　“我当初看到你简历的时候，先是觉得照片似曾相识，然后发现名字是一样的，”布朗慢慢向小米解释，“再看到你读书的学校，几乎当场就可以断定一定是你。”

　　恰好一曲终了，小米想起谢锦城的嘱咐，不肯继续与布朗共舞，搀着他回到座位上。

　　音乐声再次响起，换了轻快活泼的节奏。

　　布朗坐下后，并没有停止话题：“小米，虽然我不清楚你为什么会选择来波河，但不管怎么说，在经历那样的事情之后，我觉得你是非常有勇气的女孩。”

　　小米没接话，她望着舞池中惬意舞蹈的村民，内心百感交集。

　　布朗：“人这辈子会遇到很多事，你永远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来，但只要能过得去就好……尤其活到我这个年龄就会发现，许多当年觉得过不去的坎儿，在经历一段时光后发现，不过如此。”

　　苏小米垂眸：“道理我都懂……可能还是需要消化一段时间吧……”

　　这个话题，苏小米一向是回避的。今天不知怎么，可能是谷仓音乐会的轻松氛围，也或许因为她身旁坐着位已经走到人生边缘将近百岁的老人，和他聊起这些，虽然依旧苦涩，却没有像往日提及时那么沉重。

　　“你已经相当不错了！”布朗声调柔和，“接下来的路还得继续……就比方说在波河，我对你放宽的也只有面试，餐厅实习部分只能靠你自己。”

　　“这个我知道。”小米从没幻想过在波河得到特殊对待。

　　音乐节奏开始变得急促，人们舞蹈的步伐加快了，布朗的声调也不免跟着提高了一些。

　　“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在离开芭蕾之后，你可能会发现更美好的东西，拥有更开阔的视野……”

　　“确实，我不知道你会在波河待多久，甚至不确定你是否真的喜欢这份职业，但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将来无论走到什么地方，转到哪个方向，都不要失去对这个世界的热爱，还有希望。”

　　苏小米：“并没有……”此时的布朗，让她觉得亲切而又陌生。

　　“那就最好了。”布朗释然一笑。

　　这时，苏小米感到腕上的手表一直在震动，抬手一看，原来是提示手机有微信进来，因为她的手表和手机是配对相连的。掏出手机一看，是谢锦城发来的信息，希望小米催促布朗尽早返回。

　　“是不是杰克那小子？”布朗眨眨眼，“让你催我回去对吗？”

　　苏小米：“……”猜的真准。

　　从小米脸上，布朗得到了答案，知道他猜对了：“哈哈哈，我一猜就知道是他，知道找琼没用，所以找到你那儿去了……好吧，这会儿也的确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开车回返，当苏小米在公寓前挥别布朗和琼，望着他们乘坐的轿车消失在夜色里，心底突然涌上一种久违的放松感。

　　可能是……忽然找到了可以倾诉的人吧。

　　周六的夜晚，公寓楼内比平时热闹。美国年轻人的工作与放松时间分得特别清楚。楼内的公共区域内，十分难得地站着三三两两，身穿小礼服，神情惬意且放松的女孩们。

　　苏小米走进房间关上门，忽然觉得屋内有些空荡荡的，好像亟需要抓些东西来把房间填满。

　　仿佛内心有条汹涌难驯的大河，原本这条大河被死死束缚在高大坚固的堤坝之内。但是现在堤坝被破开了一个口子，也许只是被小蚂蚁啃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但却有股流水在沿着那个小小的缝隙在向外流淌。

　　这种力量在刚开始的时候似乎很小，小到令人不易察觉，但在冲开最早的孔洞后，却用一种越来越湍急的力量朝着那个孔洞涌去，不断撕裂……

　　她过去许多年的生活一直很有规律，什么时间该干什么，几乎全要提前做好规划。受伤后，一切因此改变。

　　苏小米洗漱后换了居家的衣裳，这会儿看看时间，才晚十一点半。一般来说，餐厅周末下班的时间相对较晚，所以今晚……谢锦城还会来送特餐吗？

　　苏小米觉得很大概率不会，因为布朗的外出，谢锦城可能更需要提前返家照看爷爷。

　　带着一丝期许，苏小米迷迷糊糊躺在床上，一直到快两点的时候才朦胧睡去。

　　如她所料，今晚的特餐没能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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