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晚归

　　典娘婚礼之日，永穆公主亲自回府送嫁，这也是公主自入道后，第一次重回尘俗。王潜兄弟便忙着应对宾客，李季妆则在典娘闺房帮她梳妆更衣，一直陪伴到申时，亲迎队伍到来。

　　连婢仆在内，每个人似乎都有事做，除了小舟。她知道典娘如今不待见她，而公主跟前也无需她去侍候，就更不必去应对外务了。所以，其实王潜赠给她的华服一点也用不上。

　　小舟就在自己房中，穿着平素的衣裳，听了一天远远传来的喜乐，一应对拜礼、奠雁礼，以至于新婿的模样，她都没见到。自然，也无人有暇记起她。

　　婚礼翌日，典娘出府登车随女婿去了新居，永穆公主也自回了道观，只是，她格外叫了王潜相送。旁人许还不知为何，或是以为平常，但小舟清楚，公主应该是要告诉王潜娶妻之事。

　　典娘出嫁带走了所有服侍的小婢，一并细儿和吴娘都跟去了，院子里变得空荡安静，只有秋风吹落黄叶的声音。小舟与秋风黄叶一起等待王潜归来。

　　“在想什么呢？窗子开得这么大，不怕凉着？”

　　王潜迟迟未至，却是李季妆和晶英的面孔出现在窗前。小舟连忙起身去迎，慌急间还险些被门槛绊倒，及相对坐，她只是默然自愧，也提不起心问季妆此来为何。

　　“还是晶英方才觉出来，昨日各处都未见你，我还以为你身体不适，就过来看看。”季妆大约知道典娘与小舟生分了，只以为她是为这个失魂落魄，“你可还好？”

　　“昨日大喜，我见各处都不缺人手，就到厨下帮忙去了，那里还是紧的。”小舟特地选了一个她们都不会在意的地方，虽是稳妥，但到底是说谎，不免稍显仓促失色。

　　“那地方岂是娘子去得的？那些人也倒敢用你帮忙！”站在一侧的晶英未觉小舟异色，只信了，为她不平，又想小舟如今不同，为王潜宠爱，便道：“阿郎不知道？知道了又该整肃家规了！”

　　李季妆瞧了晶英一眼，看她待小舟殷勤，嘴又爽快，倒也算说在了点子上，一思索，顺而说道：“大哥顾惜你，你也要顾惜自己。”

　　小舟这时却笑了：“我的身份哪里都去得，也没有人看轻我，阿郎是家主，周全大局，断不会为这点小事伤了阖府喜气。”

　　小舟的话里透着疏离之感，这让李季妆想起她曾经说过的另一句话，她说自己不敢与季妆称为“妯娌”。那时还不觉，可如今王潜转了性，喜爱小舟，她再显露这般情状，便是——在乎名分之意。

　　李季妆不是毫无情致的刻板女子，先自典娘说喜欢李俶，她便是有些偏向的，但典娘是为了情爱不在意名分，而小舟呢？即使早已命定，却是与典娘完全相反。又可知，这丫头竟也是用情至深。

　　人与人真不相同，季妆心生感叹。

　　“其实还有件喜事呢！我们县主的喜事，她有娠两月了！”

　　晶英不曾深思，只见她两个相对无言，气氛不洽，便又是快人快语，讲出了这个尚不为众人所知的喜讯。

　　李季妆没料到，一阵脸红，小舟则是一惊，顿觉自己劳累了季妆，于她有愧。小舟知道，季妆两年前小产过，由是才更添了弱症。

　　“县主如此身体，还来看我！”小舟不觉离席跪坐到季妆身侧，心里扑通扑通乱得慌。

　　季妆一时稍解，低头笑笑，缓缓将手抚向自己小腹，“这个孩子来得突然，我自己到现在也不大相信呢。”

　　才是嫁女之喜，又有添丁之喜，双喜临门的事可不多见，小舟真心为王家感到开心。“训哥想必早知，公主也知道了吧？他们该有多高兴啊！家里就要多个孩子了！叫什么名字呢？”

　　小舟不觉连问了这许多问题，教季妆应对不过来，只觉她这兴奋的样子，仿若是自己的喜事一般，执其手笑道：“母亲是知道了，但生产还早，不兴娇养，恐伤母子福分，不过日常多注意些罢了。所以我来看看你，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小舟实实点头，心里仍抑不住激动之情：“这院子没什么可赏的，离得又远，若县主不嫌，今后我多陪县主去花园里逛。”

　　“我求之不得，岂会嫌你？”季妆本就喜欢小舟的人品，自来是有意交往的。两个人便互望互笑，情状宛若嫡亲姊妹，倒比与典娘之间相谐得多。

　　不觉将近午时，李季妆越发不舍小舟，想就在这处共进午食，便要叫晶英去安排，却一抬头，望见个高大身影挡在门前。王潜终于回来了，脸色形容一如小舟所料，是不大好的。

　　“大哥有事，那我便先告辞了。”季妆是弟媳，自知不应在场多留，便由晶英扶起，向小舟略作示意，要离去。

　　王潜也还能顾着礼数，默默让开路，只待季妆经过身旁，却又忽想起什么似的，匆忙叫住了人：
　　“寿珍县主留步，王潜有句话想请教。”

　　大伯与弟媳的身份，在有礼教的世族人家是少有单独说话的。即使皇朝风气开明，也不过是未婚男女间禁忌少些，若有过度，也还是为人不齿。所以，这是季妆进门七载以来，王潜头一次唤她说话。

　　季妆有些暗惊，面色发了一阵红，先回头看了看门里的小舟，才回道：“不敢，大哥请说便是。”

　　王潜重呼了口气，似在拿捏，也先望了小舟一眼，然后做了个延请的手势，邀季妆远处说话。

　　小舟明白王潜的来意，但不解他要问季妆什么，就静静等着。他们走到院门边上，晶英被留在廊下，也是远远看着。两人并未交谈太久，也就是三两句话的工夫。

　　“你是怎么了？”王潜一进门，小舟就问他，目光瞥向庭院，李季妆和晶英渐渐已走远了。

　　王潜皱着眉，绕过小舟在席上坐下，一手握拳放在案上，“你知道母亲对我说了什么？她要我娶妻，竟然女家都定下了。”

　　“哦，是这个啊。”小舟自自然然，还带了一丝笑，“是你姨母新昌公主的女儿吧？我前些时候听典娘告诉我的。”

　　“你早就知道？！”王潜异常吃惊，圆瞪着眼睛，“你为什么不来告诉我？瞒了这么久，还这么平淡。”

　　“我能如何？”小舟却没想到王潜是这般口气，怪自己似的，“潜哥若是十年前就应了天子赐婚，如今不就没事了？我也不会在此。”

　　“你不想在此吗？”王潜见小舟情绪不对，倒不觉自己话里有什么，又站起来面对小舟，“我要娶妻，难道与你无关？”

　　“自然是有关的。”小舟无法否认这层关系，但也觉王潜不甚体察自己的处境，缓了缓，硬逼出耐心，“我是潜哥的庶妻，将来主母进门，我一定会细心侍奉的。”

　　“你说这些做什么？我是来与你商量的！”王潜还是觉得小舟态度冷漠，全无往常侍奉时的明理乖巧，也不体谅人，“我又不愿娶妻，你又顺从什么呢？”

　　他不愿娶妻，拖了十年还是无心娶妻，可这事情是与一个“庶妻”商量得了的？小舟觉得太无稽了。

　　“你不娶妻，公主还会再容你十年吗？”小舟转身走到窗下，吹了吹外头的凉风，心里想起了公主训导她的话，还有方氏守分的美德，反正，她是没有资格与公主抗衡的。

　　“娶妻正配，以承绍家业，嗣续祖妣，你是王家的嫡长子，这是你的本分。你还不知吧，训哥就要做父亲了，你更不该再回避。”

　　小舟的话道理咸备，语意严谨，就像朗读什么祭祀祖宗的奠文一般，听得王潜心里越发烦躁，他才在母亲那里听过一遍的，连话里的措辞都是重复的。

　　“你歇着吧，这几日就不必来书房了。”王潜黑着个脸，丢下一句重话，拂袖而去。

　　小舟像是没听见，像是没察觉人已离开，又迎着冷风站了许久，恍然回身，面上挂着两行未干透的泪痕。她伤心，也更倔强。

　　王潜回到主院自己房中，将正在整理内室的阿峘赶了出去，然后重重关门，坐在那张鹤膝榻上继续生闷气。他满脑子里都是小舟的冷淡话语，想不通她为何突然变得这样。

　　王潜好不容易开了窍，与这小女子表白了情意，一向关心她，为她受伤着急大怒，为她添置新衣，做了许多从前不可能做的事。他的心里是越来越在乎小舟的，但小舟的心意却不甚明了。所以，他恼怒、不平，也有些失望。

　　其实，王潜就是想说，与小舟相伴就够了。在他的心里，妻妾约莫没有分别，喜欢的女人便是自己的伴侣。但是，情绪所扰，言语相激，他就失了耐心。自然，他也不能体会小舟的处境，更不会明白一个用情至深的女子究竟在想什么。

　　……

　　是夜，月色如昼，清光可爱，屋里撤去大半灯烛也不碍行动，小舟这才想起来，是中秋将至，天上的明月才会这么圆，这么亮。

　　平常月中的满月也很明朗，但与这时节相比，还是略逊一筹。这大约是因为，中秋已到，年关不远，一年的守望期盼，世事变迁，若能有个圆满结果，也自能显现了，若无便无了。

　　满月，圆月，自古背负着天下人的期盼，教人们望着，喜怒哀乐，自己编织成一段痴梦。

　　小舟还不想歇下，伏在案上沉吟，并不惘然，反而心境如这一地的皎洁清辉般，越久越是明晰。

　　小舟记起妗氏说过的一句话，“这世上哪个王孙公子没个三房五妾的？那王家阿郎现今只有你一个……”。这本是催逼小舟委身的浑话，但放到如今，却很有意思。

　　王潜娶不娶又如何呢？小舟的身份永远只是妾，而且不会永远唯一。早在尚未动情时，她便觉得，成为心上人的妻子是世间女子常愿，现在则更觉得，相爱之人是应该相互“唯一”的。

　　“举朝略是无妾，天下殆皆一妻。”小舟提笔在纸上这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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