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晚归

　　五鼓的鼓声敲响了，天色灰白，还能望得见残星，闹了一夜的王家不曾消停，也难消停。

　　中堂内，王潜漠然坐在上首，王训夫妇并立左席，神情凝重，而下头，典娘异常从容，已跪了足足两个时辰。廊下四周扒望着一些好事的婢仆，他们都在等王潜给这场“审判”下个定论。至于李俶，王潜来到书房后不久他便离去了，只留了一句话，望典娘好自为之。

　　“该说的我都说了，也是小舟自己愿意的，你们再是怪我，也都没有用。她不是还没死吗？”典娘蓄谋已久的梦想已成泡影，悔改无益，她只是将一切归罪小舟。

　　“典娘！”王训低吼了声，却又显得嘶哑无力。他是早知典娘有这心思的，却还是太过轻视。无论是因典娘闹出的丑行，还是对小舟造成的伤害，他都感到深深的自责。

　　“你已经亲口听到了广平王的回答，他不会娶你。”王潜已经沉默了许久，他的怒不在表面，“这件事我会立即禀明母亲。”

　　“潜哥！”又是王训，急得大约要给王潜下跪似的，他觉得，这件事若为公主知晓，那就不得了了。

　　王潜将目光微微转向王训，他懂得自家兄弟的心意，“阿训，你觉得此事瞒得住吗？”

　　王训闻言闭目，渐渐咬紧牙关，对啊，瞒不住，是他傻，是他无能。李季妆在身后稍稍扶着王训，将眼在这兄弟二人间反复细看，她甚少有机会同时看见他们，而这境况偏又如此不便开口——她懂自己的丈夫，也，更体谅王潜。

　　“训哥与我皆是庶出，但训哥好歹是男子啊。我怎么早没看清呢，我不如小舟，这个家里独我一个是要走的，要到别人家去讨生路。”

　　典娘看了一阵两个兄长，忽如佛道参透，解了悟般，说着便要站起来，却因久跪腿麻险些跌倒，被李季妆眼快一扶。

　　“典娘，家中没有人盼望你不好的，你不该曲解。”季妆小心地，轻声地在典娘耳边送了一句。

　　典娘抿嘴一笑，笑里藏着众人看不懂的意思，然后推开季妆相扶，一步一歪地转身出了中堂，“你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她喊得特别大声，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的人都能听得见。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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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舟是第三日晌午渐渐醒转的，晶英足足与她喂了两碗水，人才缓过些神。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见晶英守着，便大约猜到，事情是不好了。

　　晶英见小舟实在虚弱，身上的热也未退去，便也不敢细说。只告诉她，因李俶来过，典娘的事被公主知悉，严加斥责了一顿，还有，婚事也定下了，是出身赵郡李氏的子弟。

　　昏迷之前，小舟也劝典娘不要嫁到广平王府，可如今尘埃落定，小舟的心情却是一片芜杂。以这样的方式断绝了典娘的心愿，她今后要何以自处呢？

　　小舟没再入睡，静静地靠在榻上，时而恍惚，时而陷入深思，直到申时过后，王潜下职归来。

　　小舟是愧疚的，她擅自做了件不好的事，以致这般后果，因而没有多说的，就默默低头，披散的长发遮了半张脸。王潜进门后便端坐在榻前的杌凳上，腰杆笔直，两手撑膝，一如前两夜守着小舟的样子。他似乎也是没有话的，却忽然——

　　“唔……”小舟身子一颤，不自觉地向后躲，因为王潜的手背触碰她滚烫的额头，那感觉是猛一阵冰凉的。

　　“别动。”王潜随之离凳坐到小舟身前，一把揽住其后背，眉头皱起，“是不是还在疼着？”

　　伤病之人情思脆弱，又是心上人的话，小舟只觉无法面对，眼里悄悄落下来泪来，“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王潜停顿了片时，眉间川字更深了些，“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不许你胡说的，这个也不行。”

　　小舟仍觉不堪，抬不起头，她难以表述自己的心境，却慢慢地被面前这个宽阔的怀抱围了进去。这是王潜第二次抱她，她只着了件单薄的中衣，两个人的距离比上回更近。

　　“下次有事要先同我讲过，知道吗？”王潜让小舟的额头抵在自己下颌，希冀以自己的安抚让这丫头舒服一些。

　　这般举动当真是有用的，小舟很快收住了泪水，只是两手相握，磨搓着，还有些约束似的，“阿郎，我想同你讲的，但又怕你不肯。”

　　王潜稍稍松开手臂，将小舟的身子扶正，耐心很足，俨似父兄般的目光望着她：“这件事你我都做不了决定，是别人不肯，母亲也不肯。你是白吃了这一顿苦头。”

　　小舟理解王潜的话，只是他称李俶为“别人”，倒显得生分了许多，这又是怎么了？李俶不愿娶典娘，他有些气？不大好问。

　　“小舟。”王潜忽然唤了一声，比方才多了几分正色，“‘阿郎’是下人叫的，你换了原来的称呼吧。”

　　原来的称呼？小舟一时反应不及，只想自己从来都是这么叫的，哪有什么原来的称呼，却一低头间，恍惚记起来——十年前初见王潜，她曾叫过一声“潜哥哥”。

　　“潜……哥哥。”小舟不算羞涩，只是实在不习惯，小时候说话哪里是过脑子的。

　　不过，王潜却很满意，自见小舟昏迷以来，第一回露了微笑，“这段时日便好生休养，我一有空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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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潜的陪伴无疑是剂良药，当晚小舟便退了热，旬日左右伤情渐愈，就能下榻走动了。只是，这一顿毒打到底在她身上留了伤痕。不在脸上，身上的也淡了，却是在左手腕处，是崔妃的侍女生生掐进肉里的五枚指痕，正面四个，脉处一个，最深。

　　小舟并不在意伤疤，她有好些日子没见着典娘了，便问起王潜才知，如今典娘和她前时一样，被拘在平康坊道观抄经，三日一歇，直到她出嫁之日为止。

　　“赵郡李氏是望族，他父亲是世袭的侯爵，家中三个男儿，这李磐是幼子，今年不过二十，数年前到太学读书，听说才学很好，将来春试，必为状头。”

　　小舟听王潜说着典娘夫家的情形，心里细细忖度，又问：“这位李公子是独自在京吗？他们婚后居住何处？”

　　王潜笑笑，很明白小舟的顾虑，她是怕典娘要远嫁到赵郡去，“他父母虽然不在都中，但早已为儿子置了家产，一应俱全，就在城中永乐坊南街，并不远的。”

　　“我总觉得这婚事定得匆忙，好像有意遮掩什么似的。”小舟还是不能心安，她不关心这些资产门第，只想既然已是不能让典娘遂愿，也好歹不要让外头的人说闲话。

　　王潜不以为然，这些日子他也是行了长兄之责的，典娘的事他都亲自过问，却没有疏忽的。“自选婿起，三月有余，吉日也尚在八月里，六礼咸备，聘财丰厚，怎么叫匆忙呢？”

　　小舟昏迷了一场，醒来便发现天翻地覆，有此感觉并不奇怪，但王潜之言也无错处。

　　这李家早在初闻王家选婿时便递了帖子过来，经过三个月的挑选也未埋没，自然是不会差的。若说典娘闹出这桩事对婚事有无影响，那也是自然，永穆公主早就说过，王家不能背负污名。

　　“嗯，那就好，就好。”小舟看王潜话语带急，不免觉得自己多管了，尴尬挤笑，将脸面转向窗外，掩饰情状。

　　王潜看着，轻叹了一声，想这小丫头心思还挺重，便挪了身下茵席凑到她身旁，耐烦道：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典娘的性子，不肯屈居人下，嫁到李家，舅姑远在它郡，夫君又常在学中，阖府她一个人做主，母家又近，谁会欺负她呢？她历练几年，成熟些就好了。”

　　这话倒是实心实意为典娘打算的，小舟一比，顿觉自己想得浅薄了，王潜到底是一家之主，方方面面都虑得稳妥。

　　小舟对着王潜傻傻一笑：“原来你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啊！”

　　王潜见小舟开解，心情也是愉悦：“不然呢？你一直把我当什么？”

　　当……成了人形的木石？小舟捂嘴忍笑，没把这话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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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阳坊的府邸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祥和，平康里的道观却别有一重阴郁气氛。

　　这日，永穆公主罢了日常礼拜，往偏室用茶暂歇，一时琼娘进来回禀，主仆间谈起典娘的事。典娘这些日子甚是安稳，只是内心如何，不得而知，但落到公主眼里，却不单单只为这一件事筹谋。

　　“记得她们尚年幼时我便告诫过服侍的人，不许教坏了，让她们学了不该学的东西，移情转性，招致祸端。可是，终究防不胜防，我愧对驸马，愧对王家。”

　　琼娘知道她主子近来不爽快，都是细心劝慰，“既是防不胜防，又怎么防得了呢？好在大郎及时管束，也没有太过失度。小孩子家一时迷了心，等到嫁人做了人家主母，也就知道处事了。”

　　公主脸色发沉，眼角的细纹也越发深了，连日来，她都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若非卢姬收了那张画作，典娘也寻不到机会，她自作主张是过，但卢姬亦有大过。”

　　“她伤得那样，险些送命，也算教训了。大郎也说了，那张画卷是他亲自转交卢姬的，恐也是不好推辞的。”琼娘倒不是不体谅公主为母之心，她也懂得一个大族的处世之道，只是公心去论，亦不想公主再为此操心烦恼。

　　永穆公主似乎早有了计较，琼娘的话音未落，她便又道：“这就是分寸了，她没有记住我的话。樊姬谏夫，班姬却辇，这才是妇人应有的美德。大郎行事糊涂，她不能劝谏便罢，反而依从他收下了别的男子的赠礼，这岂是守本分的？”

　　“那公主还打算再惩罚卢姬吗？”琼娘不敢反驳，只在暗里为小舟提了口气。

　　“她本是庶妻，又不能遵奉妇道，那就该早选正人，宜室宜家。十一妹新昌公主的次女萧氏年已十七，端正大方，可以聘为长媳。”

　　王潜的婚事自十年前起就是父母的一块心病，琼娘也知道主人无一日不在惦念此事。只是她以为，不管是像典娘选婿这般明着安排，还是私下讨论，都有个过程，却不料今日忽然就定下了。

　　“等典娘的婚事一毕，我亲自与大郎说，他不敢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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