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晚归

　　典娘的托付关乎其终身，小舟不敢掉以轻心。她左思右想，觉得既是要先问过王潜，不成再去送信李俶，却不如并两件为一件，直接去求王潜为妹妹跑这一趟。表兄弟间做亲，不但于礼相合，而且成事的可能更大。

　　不过，她与王潜相知的时日尚短，王潜又生性严谨，其间并无十成把握。倘若王潜那处就过不去，被他反问起来，或再有所约束，她便连第二个办法也行不得，典娘的婚事就没了指望。

　　因此上，小舟犹豫了几日也未能开得了口，典娘却又自私，毫不体谅，只急着自己的好事，晨昏定省般去催问。小舟心地纯善，只想自己揽了事便要替人解决，并无半句嫌怪的，不过自己恼烦。

　　一日，这般情状被王潜瞧出来，因是小舟帮他取书，又接连拿错了三次。小舟愧疚之余，想借王潜的话端试探一番，却抬眼一见这人两道剑眉甚是威严，不觉又把话咽了下去。

　　“小舟，你若有难事就告诉我，这样心神不宁的做什么？”

　　王潜有些担心，不似上回小舟错拿书，他只是问了句有何难事，小舟说无，他便也不追问。他的心是变得体贴了些，可他并不能感同身受，只纯粹觉得是他能解决的事。

　　“典娘……典娘要出嫁了，我舍不得她。”小舟暗里握紧了拳头，半真半假，还是不免胆怯。

　　王潜不知深浅底细，倒就信了小舟之言，笑道：“怎么？寿珍县主那里已选定了人家了？我怎么没听说？不过都是在京中，你们今后还是可以常见的。”

　　“我知道她自然不是远嫁，我只是希望她过得好，能……”小舟心里装了只小鹿似的，心意起伏鼓动，似乎又敢说了，“能嫁给她喜欢的人。”

　　“她喜欢的人？”王潜虽不知小舟有何所指，但他如今也是情爱中的人，这话说得暧昧不清，他是能察觉几分的。

　　“就是……”

　　“阿郎，有外客到访，正在阍房等候。”

　　正彷徨间，阿峘忽至槛外禀事，小舟的心思便被彻底打乱了，也不等王潜再说，主动一辞，先出了书房。王潜起身望着，原也想叫住人，又看阿峘在等示下，一掂量还是先去处理外务了。

　　原来，这外客也不算是客，倒是千牛营中的一个小校，奉了将军之命来传王潜询事。王潜自不敢违抗，即刻就去，却又不曾想，这一去便到夜里也未归来，宿了在值房。

　　小舟因又错失了良机，自悔了一夜，也再经不得典娘催问，晨起闻知王潜尚未归家，便心一横，决定略过王潜这一层，直接去广平王府送信。

　　小舟行至中堂前遇着阿峘，问她早早要去何处，因无准备，她只胡乱一答，说是与表弟赵显有约。阿峘见小舟手中还捧着长盒，这东西他是见过的，虽不知里头何物，也未多问，到底留了个意。

　　小舟虽是长在深闺，但不像典娘这样的正经主子，平素多有机会外出，一般是往赵家去，或是给卢纪祭扫。因此，小舟对长安城的道路尚算熟悉，又听典娘告知了王府所在，便径直去了。

　　其实，皇朝天子早有明旨，为长成离宫的皇子建了“十王宅”，又为皇孙们建了“百孙院”，皆在城东北安国寺周围。全城百姓都知道那方贵地，因也更加好寻问。

　　宣阳坊离安国寺不远，小舟去至附近时，不过将将辰时，但夏日的骄阳已经开始一日的熬煎了。李俶是东宫长子，又比其他王孙名显，小舟只稍问了一个过路人，便顺利找到了王府所在。

　　“广平王府”四个字赫然门首，小舟望之却步，及额上的汗珠滚落浸了眼睛，一阵酸疼，她才警醒过来。怎么办呢？总不至事到临头反而退缩吧，来都来了。

　　王府阍者早看见阶下站了个小丫头，也不知她在观望什么，似毫无敬畏之意，便要出来赶人。小舟一慌，赶紧后退行礼，弓身间已将画卷举了过去：

　　“这是广平王的画作，小女卢遗舟想求见广平王！”

　　阍者将信将疑，打量了半天还是接下了。这小奴原也不认得字，却是见过李俶印信的，细辨之下倒觉得是真的，因问道：“卢遗舟，你是哪家的丫头，是谁叫你来的？怪道也有胆量！”

　　“家父就是这画上所画的人，国子监主簿卢纪。尊驾将画卷呈送广平王，便知。”小舟这时迎难而上，渐渐平定了些，从容思索，只觉还是提自己卢氏的出身好，与这凭证的画卷正相合宜。

　　阍者一听小舟还是个官宦之女，不由谦恭了几分，平素李俶治家，也是不许婢仆仗势欺人的。因便答应了进去通禀，留小舟门首等待。

　　小舟这才完全放下心来，内外汗透，却是已感觉不到炎热了。她想着，李俶性子温和，只要见着他，不论如何，还是能开口说两句的，也就不负她冒险跑一趟了。

　　果不到半刻，那阍者便出来接了小舟进去，只是颜色不如方才自然，带着几分畏惧似的总偷瞥小舟。小舟并不觉，低着头不敢左右张望，及相随来至一座轩堂前，才稍稍仰面。

　　才刚看了一眼，轩门里走出来一个年轻侍女，态度颇是高傲，先使了个眼色遣走阍房小奴，便向小舟觑眼，却道：“你就是卢遗舟？随我来吧！广平王妃要见你。”

　　求见的是李俶，怎么竟是王妃要见呢？！小舟一瞬间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还记着，去岁小宴时王潜着意提到过李俶的郡王妃，典娘也略说过几次，广平王妃崔氏是贵妃杨家的甥女，仗势娘家，悍妒成性，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还愣着做什么？！”

　　不待小舟反应过来，这侍女已一把拽着小舟进了门，力道不轻，直将人往堂中甩，尖长的指甲猛掐小舟手腕，立时便成了五个血窝窝。小舟疼得发抖，才要反抗，却先见地上散乱铺着一堆撕成条状的纸绢，残碎间还能认得出，这就是方才呈进来的卢纪画像。

　　“父亲！”小舟忍无可忍，拔开被制住的手便扑向那堆碎片，不停地往怀中揽，泪水顷刻而下。

　　“呵，还真是这画中人的女儿啊！”崔妃在堂上的壶门榻上斜倚，隔了一层珠帘，早已看了小舟多时，“可惜你今日来得不巧，广平王不在府上，只有我来见你了。”

　　崔妃既是善妒，除开御赐有名分的妃妾她轻动不得，其余的莺莺燕燕却是有一个灭一个，故而众人畏惧，也不敢主动撞上来。小舟今日虽是为典娘而来，但这画作一到崔氏手里，就由不得她解释了。

　　“广平王妃为何辱我先父！”小舟瞪着这个盛装妖冶的女人，起身站得笔直。

　　崔妃自是容不得人忤逆，又见小舟抬头，终于看清了她的长相，一时怒火中烧，将手边的茶碗打翻在地：“给我教训她！”

　　小舟知道自己势单力薄，但她并不软弱，只看方才拽她进来的侍女听了命又朝她过来，便先一闪，躲过她一个耳光。

　　“就算是王妃之尊，也不能私刑相加，草菅人命！”

　　小舟握紧了拳头凛然瞋目，可她这一点声音并传不出王府的重重深院，亦根本不能让崔妃感到忌惮。那珠帘后头的面孔只是一笑，缓缓下了榻，一步步走到小舟跟前。

　　小舟身材修长，还比这崔妃略高一头，她没有退让，目光亦未避开，只等着再与她应对。然而，小舟终究耿直单纯过了头，哪晓得自己身后早有两个小奴安排着，一看崔氏眼色一亮，即刻将她踢跪在地。她再要反抗，已成下势，两肩被人按住，动弹不得。

　　“这般颜色，还真是少见，难怪广平王动心。”

　　崔妃伸手抬起小舟下巴，似把玩般凑近了皱眉细看，阴狠之气布满了她的眸子。小舟自知不敌，也难逃一劫，可她此刻所想不是害怕，更非王潜，她只是觉得——还好今日来的不是典娘，还好典娘尚未嫁进王府。

　　崔氏没有太多耐心，不见小舟一声告饶，一丝惧色，冰冷地丢了个字下来：“打。”于是，侍女的掌掴左右齐开，每一下都用尽了全身之力。崔妃仍不尽意，又叫人寻了条马鞭来，指明了要往小舟正面打，一下两下，就连押人的两个小奴也连带了去……

　　小舟长这么大，虽不算养尊处优，却也从未被人碰过一个手指头，她疼极了，浑身打颤，约莫要晕过去，却始终不曾叫喊一声。

　　“住手！”

　　眼看已将绝境，却忽然从天而降一个美貌的女子，她也带着几个婢仆，很快将小舟解救下来。小舟不知道她是谁，只觉得相比与满屋子的恶人，她简直就是月中嫦娥般的仙子。

　　“沈妃，何时轮到你来管我的事了？还有没有上下尊卑之分？”崔氏眼神凌厉，更显剑拔弩张之意，却原来，这美貌的女子也是李俶的妃子，是妾妃沈氏，李俶长子之母。

　　沈氏虽居妾位，但也是诗礼世家出来的女儿，素性正直善良，平日但凡崔氏行恶，她能管就管，不好管也能尽力维护，便正因此贤淑性情为李俶钟爱。

　　“郡王妃，光天化日，广平王又不在府上，如此处置他的客人，恐怕于你无益！”沈氏保持着基本的敬意，又看小舟满身血迹斑斑，实在不能延误医治，说罢亲自从侍婢手中扶起小舟，便出门而去。

　　崔氏再恨，再以嫡妻身份压人，也终抵不过她夫主的心意。原本沈妃不来便罢，她只悄悄处置了也没人知道，如今便不好再闹出去。她只好把一腔恼恨全都发泄在自己的婢仆身上……

　　小舟的身体底子尚好，沈氏也来得尚算及时，因便被扶到厢房延医救治，一直都是清醒着的。

　　“小丫头，你告诉我，为何要来求见广平王？”

　　一时医官退去，沈妃只留了一个贴身婢女在内室照应，自己则安抚着小舟，询问详情。她能及时相救，却还是带小舟进府的阍房小奴多了份善心，一看小舟被崔妃带走便遣婢子与她传了话。只是，其间话未说清，更没提卢纪画像的缘故。

　　小舟若是先遇见沈妃，兴许有什么话就都说了，但经此一劫，她觉得再无必要提起典娘的嘱托。她扶着伤痛从榻上起身向沈妃跪拜谢恩，说道：

　　“多谢贵人救命之恩，请贵人再降恩典，准小女即刻离开。”

　　沈氏立即叫婢女扶起小舟，但想再问，却见其神情毅然，恐有难言之隐，而况方才侥幸脱险，必定生了防备之心。

　　“你这个样子走不了路，我让家奴送你回家，别怕。”沈氏不曾强人所难，说着便叫人去备车驾。这间隙，她暗自打量起小舟，同崔妃一样，她也觉得这丫头美貌出众，不同俗流。

　　小舟再无多说，一直低着头，直到沈妃亲自将她送上车驾，她才又重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

　　“就到这吧，我家就在此处。”

　　离着宣阳坊坊门还有大半条街，小舟谢辞了王府的车驾。她不想搞得惊天动地，只想赶紧回府告诉典娘，广平王府是嫁不得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