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晚归

　　小舟受毕公主训导，当日黄昏便被送回了宣阳坊府邸，只是公主尚有交代，今后每逢十五前后三日都要她来道观抄经。

　　大唐风气开放，世人多有豪傲之气，便自开国以来，望族女子乃至宗室帝女，多有自恃门阀出身而骄纵跋扈，不守妇道的，乃至夫亡再醮，悉为平常之事。但这永穆公主却是不同俗流，自幼便以仁顺端正的品性为天子钟爱，出降王氏则严谨治家，驸马王繇去世后毅然入道，眼里瞧不得一点歪风邪气。

　　故而，她对小舟的规正教导，虽听着只是寥寥数语，抄经也非关皮肉痛痒，却着实有千钧之力，泰山之重。小舟灵慧，对此岂有不懂的？唯是私心惴惴，终日难平。

　　小舟回府只呆了几日便到了四月十四，自然是要往道观抄经去的。她走后，典娘一反常态地去了王潜书房。王潜先听廊外脚步声，只以为是小舟来了，及望见来人面孔，不觉一阵失望。

　　王潜知晓母亲留了小舟三日，但也正因此，他便觉得母亲不是他先前所想催促、责问之意，否则，应该快叫小舟回来侍奉。只是，小舟回府后也并未露面，王潜不知缘故，仍有疑惑。

　　“有事快说，别瞎胡闹。”王潜瞥了典娘一眼，见她懒散地坐在小舟的栅足案旁，提着小舟平素用的笔在纸上乱画，却是久久不说事，心里有些恼烦。

　　“大哥不知道我快出嫁了吗？还是这样凶！”典娘撇了撇嘴，其实心中早有计较，只装出这种不懂事样子让王潜放松戒备罢了。

　　府里如今一等的大事便是典娘的婚事，王潜早便清楚，忽听这丫头自己说起，倒也生出人情怜爱之心，稍稍缓和了些：“既是待嫁，又有什么事呢？快说为是。”

　　典娘露出笑容，一点点朝王潜挪近，伸手攀住其手臂：“大哥身为家主，难道不该关心关心小妹的终身吗？便如，谁家好，谁家不好，小妹的心意又是如何。”

　　王潜在与小舟相处之间，性情已有转动，对典娘这般亲热举动倒未再推开，只道：“寿珍县主奉母亲之命操持，我想不会不尽心，况且婚姻之事，自当奉尊者教命，你安心等待便是。”

　　“那大哥呢？”这句“奉尊者教命”，李季妆也讲过，可典娘此来的目的却不是再听这话的，便心里一横，索性放起声来，“十年前就拒婚公主，到现在也没个正配，母亲为你纳的小舟也不放在眼里，你怎么不奉尊者教命？”

　　王潜不过是敷衍典娘的话，未必经过深思，因此猛被反诘，只有哑口无言——这道理不就是这样吗？典娘实在没说错。

　　“小舟……已经许久没过来了。”沉默了半晌，王潜的脸皮发烫，心意踌躇之间忽说了这句。

　　“她又去母亲那里了，母亲让她帮着抄经呢，今后每月月中三日都是如此。倒也不知是觉得她的字写得好呢，还是因为她不得大哥之意，被捉去受罚的。”

　　小舟那日一回来便照例与典娘交心实言，一并方氏的典故都告知了。典娘对方氏没兴趣，也自然不意外公主的举动，只觉得这般惩罚实在过轻。如今这样说与王潜，不过是为取笑王潜，暗讽小舟。

　　小舟如今的境地是典娘煽风点火的结果，而小舟对王潜的心意，典娘也很明白。其实整件事的因果都是扭曲的，却不论是公主还是王潜，都不会怀疑其中有人作梗，而小舟就算不解为何公主突然要她懂得分寸，也会因为清楚自己“妾”的身份不敢深究。

　　这一切算计得真堪完美。

　　王潜原本已安了心，不觉小舟受了责问，但典娘的话无疑推翻了这个判断。他的心里不是滋味，闷得像夏月雷雨之前的气候。

　　“我稍待有要事要出门，你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王潜再也无心接待典娘，果断丢下这句便起身往内室更衣去了。典娘虽未成事，但见王潜颜色不好，以为他被自己说得难堪起来，也不敢再问，左右婚事尚未定下，可暂留一线余地，再寻机会。

　　出了主院，典娘也未闲着，径直就去了她嫂子那处。如今府里的人，王训指望不上，王潜尚不知底细，便独有李季妆还算未绝口，因此典娘少不得要常去巴望着吹吹耳边风。

　　朱门玉户里的闺秀纵然志气再高，也并无通天的法子，不过还是费心一点一点谋划，由小及大，由近至远，积跬步以期千里。

　　王潜说要出门，倒真不是借口，典娘离去没一会儿他便匆匆离了府，阿峘也未带。跨马飞驰，不过半刻，王潜的身影却是出现在了平康坊道观，原来，他就是要去“解救”小舟的。

　　母亲的性情王潜清楚，他也不是无礼之人，因进得中堂，要小婢去给母亲传禀，只说是探望之意。平日王潜多忙事务，并不得常来，反是闲居的王训夫妇常来探望，因此公主也有多日未见亲儿，一待母子相见，自然愉悦。

　　“母亲大人一切都好，儿也能安心事务。”一时拜礼问候过，也见母亲心情尚好，王潜不免要为小舟开口，“这一年来，小舟在儿身边侍奉甚好，但听母亲忽要她来抄经，却不知为何？”

　　王潜不是什么阴谋弯饶的性子，又在自己母亲面前，便再含蓄其事，也不免还是显得直白。公主一听，岂有不明之理，脸上的神采立马黯淡了下去。

　　“阿潜啊。”公主顿了顿，还是略挤出一丝笑，“你不是一向不把那丫头看在眼里的吗？”

　　“母亲的苦心儿自明，但有些事不是她的错。”王潜只以为母亲说的是反话，是训教，便低着头，神态顺从，极力表现自己已经接纳了小舟。他自然不会明白，这样做只会加重小舟的“过错”。

　　“谁说她错了？她也是王家人，母亲只是叫她来帮忙而已，季妆那孩子不是忙着典娘的婚事吗？”儿女间的事，儿女也大了，公主身为尊长也不得挑明了去说，而况小舟本就是她做主接回来的。
　　王潜知道母亲是松了口，也不管是真帮忙还是真惩罚了，自己心里也松弛了些。

　　“这里你也熟悉，自己去吧，她就在原本的住所。”

　　母子相对沉默了片时，永穆公主还是给儿子指明了方向，口气里多有无奈，只是王潜听不出来，话音一落，便告辞母亲寻人去了。

　　“这孩子自小哪里看得出还是个情种呢？”公主望着门外苦笑，又不觉连连摇头。

　　“卢姬聪慧貌美，既已长成，与大郎之间也是常理自然，公主为何要为此事烦恼呢？”琼娘体察着主人的意思，缓缓劝道。

　　“阿琼，你我自幼长在深宫，妾妃争宠夺嫡之事岂未见过？世家大族里宠妾灭妻，以妾为妻，更非鲜有。驸马已去，我不能让王家背负污名，家宅不宁。”

　　公主将苦心道出，琼娘自也深以为是，将要宽慰，却又听她道：

　　“卢姬美貌，资质出众，也许是我当年的失策。”

　　……

　　王潜健步而去，很快便到了小舟住所，门户虚掩着，缝隙中正好看见她埋头抄经的样子。她似乎并无沮丧之态，安静得就如同平素侍奉书房一样。王潜忽而迟疑了，不知道该如何与小舟开场，而踟蹰之间，却是小舟发现了门上映出的身影，万般震惊地开了门。

　　“阿郎？！”小舟一唤便浑身一颤，似梦似真，久久不敢相信，慢慢地眼中发热。她其实一直在想着王潜的。

　　既已相见，王潜反而坦荡起来，他主动现身，有些事有些话也无可隐瞒，“不要抄了，跟我回府。”

　　小舟像是不懂这八个字，无动于衷，那双天生带着红晕的桃花情眼，暗暗地笼起一片薄雾，又实在藏不住，蛾眉一蹙，断如散珠。

　　“别哭。”

　　上次小舟对着卢纪画像落泪时王潜就想说这两个字来着，但终究只道了句平常话。可如今，王潜不容自己再失机会，他活了二十六年，似乎到今日才算个明白人。

　　一念心转，天差地别，顽石痴绝，亦有旧梦，旧年那个知羞捂面唤哥哥的小女娃，已长大了，长在了王潜心间。

　　“哭什么，怕什么。”往日握笔持卷的一双大手，与缰绳剑戟磨炼出的一层重茧，第一次碰上了女人的肩膀。

　　小舟面对突如其来的巨变，直到扎扎实实被王潜抱在怀里，脸颊贴着他健壮的胸膛，才渐渐明白过来：她的心上人来救她了，心上人原来也是惦记着自己的。

　　不知过了多久，此间情状渐趋平静，王潜才松开了小舟，拉着她进了屋子。四目相对，王潜越发从容，反是小舟尚显羞惭。

　　“你整理一下，我们等下就回府，母亲不会再惩罚你了。”王潜觉得小舟惊魂未定，又笃定地宽怀了一句。

　　小舟愣愣的，只想王潜此来必定是知道公主叫她抄经的缘故了，但他反是与自己更加亲近，公主又怎会愿意呢？

　　“公主真的这样说了？”小舟不免还是忐忑。

　　王潜仍是耐心地点头：“是母亲告诉我你在这里的，她只是有些误解，我已经与她解释了。”

　　小舟这才完全放下心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便起身往内室整理行装去了。稍待出来，手里只捧了一个小包囊，里头也只有简单的两三件换洗衣裳。

　　“走之前还是要去向母亲辞一辞，但我在，你不必害怕。”王潜说着走到小舟面前，自然地拿过她的包囊。

　　小舟知礼，也安了心，自然不是胆怯，但她实在还没习惯这个仿佛换了灵魂的王潜，终是小心问道：

　　“阿郎素来顾忌男女大防，亦不近女色，为何突然对我这般？”

　　王潜注视小舟，神态冷静，是料到她必有这一问，只提了口气回道：“十年不相语，生情不自知，皆是王潜愚昧。”

　　不知为何，小舟此刻倒未显得有多惊诧，心底缓缓升腾起的，只有久违的欢喜，什么妻妾分寸之论又被替代了。

　　“我也……我也喜欢阿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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