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晚归

　　以前小舟从不会觉得王潜会成为自己的困扰，即使她四岁起便成了王潜的庶妻，还是个十年都没被放在眼里的庶妻。因为，她对王潜也同样无心，彼此都碍不着，只不过徒然认命而已。

　　然则，典娘不知何处飞来的一席话，却似醍醐灌顶，一下子唤醒了小舟沉寂的知觉。这一夜，她满脑子都塞满了王潜，一切与他相关的事都混淆在一起。

　　这一边是自侍奉起，王潜的言行举止，从冷淡回避到主动交谈，一并问起自己的委屈，对自己笑，整肃家风，受赠红果，伴读书房云云。那一头则是妗氏的不堪之言，诸如尽快讨得王潜欢心，与他生个一儿半女之类。

　　小舟烦乱得几乎要哭，甚至急得敲自己额头，怎么这些事就一下子都涌过来了呢？她无力去判断定义，思来想去，又回到典娘的那番“情爱”言论。

　　“时时思念，朝暮期盼，他就是这世间最出类拔萃的男子。”

　　字面之意是极易理解的，小舟不觉拿来比对自己，可她与典娘的处境太不一样了。她与王潜早有名分，也能日日相见，不管是否有情爱，都只能将心思付与王潜一人。那么，便只剩了一样——王潜是否如典娘心中的李俶一般，是世间最出类拔萃的男子？

　　小舟长舒了口气，静心想了想，世间男子何其之多，必不能一一亲见，不过比之心意，便以平生所见，为数不多的男子来看，王潜，好像真是最出类拔萃的……

　　“所以，我，喜欢上了，阿郎。”

　　月色如昼，清光磊落，小舟抱膝坐于榻上，未经人事的少女情怀一如皎月清辉，纯粹而明净。

　　喜欢自己的夫君，是合情合理，再平常不过的，小舟心无旁骛地为此感到开心。她想着，“假意侍奉，空担名分”，今后都会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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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王潜下职才归，只行至中堂前便见小舟笑嘻嘻地站着，举动奇怪，神色亦仿佛换了个人。一面解氅，问道：

　　“为何在此等候？有何急事？”

　　王潜一个耿直郎君，不过见状推测，想不到更多，却看小舟仍不言，又恐是阿峘在侧不便，即遣走了人，再问：

　　“到底何事？直说便是。”

　　小舟昨夜心意才明，情状自然不同些，但也并非无事矫情，便自袖中取出一只钱袋，道：“我想烦劳阿郎将这个转交广平王。”

　　“他？”王潜更觉好奇，犹疑着未接钱袋，“究竟何意？”

　　小舟抿唇微笑，却是说了上元夜巧遇李俶之事，这钱袋里的钱便是还其花钗之费。此事原本记在小舟心间，只待时再还，可昨夜典娘险些误会，倒提醒她要早些避嫌为宜。因想着王潜成日在外，又与李俶交好，托付此事，想来方便。

　　“他倒清闲，爱凑这热闹。”不曾想，王潜知情后却是一副嫌恼态度，仍不接钱袋，而暗瞥了眼小舟发间，果有那支海棠花钗，心里又添了几分不适，也理不清的。

　　“一岁之中，唯上元三日全城放禁，上自皇门世胄，下至黔首黎民，不问贵贱男女，无不出动游乐，广平王夜游，也是平常啊。”

　　小舟一见王潜面色有异，只以为庄重如他，不解历来上元节的风气，而至入了王潜耳内，却是觉得小舟取笑他少有见识，竟是有些发了意气。

　　“他是皇宗郡王，素日并不常见，你且先留着便是。”王潜说话间便抬脚要走，及绕开小舟阻挡，行至中堂外廊又回头道：“如此小事，他兴许早就忘了。”

　　小舟呆呆地站在原地，目光随王潜背影远去，至不见也不收回，心道：我有哪处说错了不成？

　　小舟自无错处，不过是王潜庸人自扰，他又不懂这是为何，心内闷滞不快，将去书房间，猛又转步，顿了顿只往正屋而去。阿峘早被遣开，正在屋里铺设，见主人阔步进来，问道：

　　“阿郎今日不去书房了？卢娘子午后便去打点了，新裁了纸，连墨都磨好了。”

　　王潜提了口气，却一把将解下的氅衣扔了过去，阿峘接不及，连人带衣摔在席间，“你去写，随便寻卷书，抄上五遍再回来。”

　　“阿郎要小奴抄书？小奴不认得几个字啊！”这稀奇的惩罚从未有之，简直让阿峘如临大难，也无暇究其缘故，连忙爬起来向王潜跪求，“阿郎饶了小奴吧！”

　　“你多求一声，便多抄一遍，现在是六遍。”王潜的口气并不十分恼怒，却是铁了心，语罢自去鹤膝榻上坐下，再不理人。

　　阿峘这一听吓得紧紧捂嘴，再不敢多声张一句，起身理好氅衣放置架上，贴着墙，踮着脚，轻轻挪了出去。及至廊下，偷松了口气，眼睛发红，泪水盈眶，委屈得不行。

　　正此时，同样无端受冷遇的小舟走了过来，见状询问，阿峘羞惭不答，也不知如何去答，低了头往书房抄书去了。小舟本也是试探着来寻王潜，又依阿峘这般神色，猜度着是那人真动了怒。

　　若在以前，小舟知道王潜不悦，只恐避之不及，断无主动招惹之理。如今大不相同，满心里揣着好奇，有一股不知哪儿来的劲撺掇着她，一点点靠近了屋门。

　　小舟先未直接惊动，将面孔贴在门板上探出一只眼睛向内张望，王潜直直地平躺在鹤膝榻上，两手枕于脑下，眼睛盯着房梁，似是百无聊赖，却又像思虑重重之态。

　　“阿郎饿不饿？厨下备了密云饼。”过了些时，王潜一动未动，小舟恐他就此睡着了，壮起胆子问了一句。

　　小舟的声音不大，但突然响起还是惊了王潜一跳。他立马弹起身，一眼望见门口的半张脸，满是不可思议之态，皱眉觑眼，仿佛认不出那是小舟一般。

　　“密云饼，阿郎常吃的。”小舟以为王潜没听清，也不敢多动，还是半以门板障面，只声道弱了些。

　　王潜仍是那样看着她，嘴型略动，两腮若鼓，竟是强憋了股笑意在胸中——终于开口：

　　“像什么样子？过来。”

　　“是！”小舟顿觉云消雾散，立马蹦了进去，至王潜跟前略加收敛，又道：“阿郎有何吩咐？”

　　王潜清了清嗓子，见小舟愈加乖滑，虽强持冷静，也不免稍露了半分，唇角微勾，道：“你还是来要托我转交钱袋的？”

　　小舟却并无强求之意，只道：“阿郎不是说不常见广平王吗？”

　　这话倒噎了王潜一把，他以为这小丫头追来是尚未死心，一时大为尴尬，“这……这不常见并非见不着啊。”

　　小舟却有些不懂王潜了，一会儿一个主意，而既这么说，也只好给他，否则倒像自己违拗了他似的。“那就还是有劳阿郎。”

　　“嗯。”王潜这才算保全了颜面，接过钱袋塞到了衣襟里，顿了顿又问：“你表弟就是有回送你到府门前的那个吧？倒有几岁了？”

　　小舟不防他问起这久远的事情，但也记得清楚，正是那回被王潜听见自己以王家资财送往赵家，便不免心头窘迫，虚声回道：“是的，阿显与我同庚，只是晚了两月，也十四了。”

　　王潜并非惦记什么资财之事，不过是因小舟所言，花钗原是赵显要买的，便顺口问一句。也因那时见过赵显之后，他曾向王训问起小舟舅家情形，王训便要他自己去问的。

　　“哦，正是进学之龄。既然是至亲，又彼此要好，也不必拘于礼数，下次你带他进府说话便是。”

　　这宽和之语让小舟有些受宠若惊，望着王潜若菩萨般，浑身放光。然欣悦之余，也只心领其意，并不愿让赵家与王家明面攀扯。

　　一则，规避张扬之意，二则若真让赵显来往，不免赵顺夫妻知晓，倘使趁机厚颜登门，岂非出丑人前？那般势利之徒，什么都做得出，就算从前未喜欢上王潜，小舟也是如此所想。

　　“多谢阿郎好意，显儿今年正是要入国子监读书的，想来今后空闲也少，只随意吧。”

　　王潜点点头，一时不提。

　　到晚间，小舟辞了王潜回房，未过几座轩馆，天上落下雨来，并不大，随风沾衣，润若酥油。小舟闲心一动，挨着花栏站住脚，却是赏起雨来。虽无月色，但廊下挂着两盏小灯，悠悠晃晃，别有一番朦胧意态。而亭阁若剪影，花木如泼墨，依稀更觉是画中一般。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久了，小舟不觉轻声吟哦了一句，是当世诗人杜子美的诗作，名曰“春夜喜雨”。此情此景，正应诗中所述。

　　“前头可是卢娘子？”

　　沉浸之时，忽听是阿峘声音传来，着眼看时，那人已到跟前，一手提着盏竹丝麻篱灯笼，另侧臂下夹着把伞。

　　“阿郎叮嘱的，天暗了又下雨，恐娘子行路不便。”阿峘说着递上灯笼，而腾手撑伞仍与了小舟，“女眷居处小奴去不得，还请娘子自己当心。”

　　其实小舟并不娇气，就是雨点再大些也无妨，但这般体贴之意来得突然，只让小舟心中犹如鹿撞。她不是第一次承受王潜的善意，也看得出来王潜的变化，但此刻她突然觉得，王潜大约也是开了窍，也是有些喜欢自己的。

　　随风“潜”入夜，润“情”细无声——这场小雨果是春夜里的一场“喜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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