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傻子”当媳妇之后

　　元嘉三年，腊月，韩都城邺州。

　　梅近春挺着八个多月的肚子，在侍婢莫离的搀扶下，从屋里缓缓踱步出来。

　　天阴沉的可怕。

　　整个院子一片白茫，银装素裹，枯枝残败，重雪积压。而鹅毛般的雪还在不住地飘落下来，北风呼啦啦地吹，让人从骨头缝里感到寒意。

　　梅近春捧着笨重的大肚子，慢腾挪到树下，接着用嘴哈了气，想暖一下手。

　　“小姐，咱们进去吧。”

　　莫离缩了缩脖子，哆哆嗦嗦地伸手。

　　梅近春似是未曾听见一般，望着漫天的飞雪出了神。

　　又是一个冬日了。

　　“小姐，郑姑姑来了。”

　　……

　　“小姐……”

　　梅近春这才醒过神来。

　　眼及，偏门处，夫人的大丫环郑茜，带着四个高大的婢女正徐徐而来。那郑茜眼神凌厉，杀气腾腾。行在最后那婢女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梅近春心下一沉，暗觉不妙。

　　这四年来，多少屈辱和磨难，让她从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变成了谨慎小心的女子。郑茜，正室夫人韦锦娘的陪嫁丫头，她过来，能有什么好事？

　　心下还在百转千回，郑茜可没给她过多的反应时间，只听得她一身叱喝，“梅姑娘，我们奉了夫人命过来，帮你提前生产。”

　　说完她冷笑一声朝那些丫鬟努努嘴，丫鬟们立时朝着梅近春围上来。

　　梅近春蓦地想到，韦锦娘，算日子也该生了。

　　还记得当初，因身子弱不小心晕倒后，医生诊出她有孕一月有余后，不久就传来，韦锦娘也有近三个月的身孕，只是之前胎像未稳，怕生意外，故而未曾言语。所以算起来，这段日子，应是韦锦娘的生产之期。

　　“你们要干什么？”

　　莫离冲上来护住梅近春，被郑茜一巴掌挥打在地。撞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莫离！”梅近春想要扶起她，奈何身子笨重，根本俯不了身。

　　郑茜冷眼看着她二人，轻蔑笑笑——

　　“一个低贱丫头，想逞能护你低贱的主子？”

　　莫离嘴里溢出鲜血，却硬撑着爬起，再次冲上来，一把抱住郑茜的腿，“你们这么做，将军知道吗？”

　　郑茜闻言不怒反笑，蹲下身子，恶狠狠地揪住了莫离头发，将她整个脑袋扯得向上吊起，这才开口。

　　“还妄想将军搭救？你以为没有夫人的首肯，她会怀孕？”

　　莫离唯有不断咒骂。

　　几个身形高大硬朗的婢女,已经于另一边齐力按住了梅近春。她本有孕在身，身躯笨重，加之郑姑姑带来的几个婢女，身强体壮，哪里动弹得了？只略微挣扎了几下，就被人扯住头发钳住下巴，将苦涩的催生汤药灌进了口中。

　　“咳咳……咳……”

　　一股中药味在嘴里胃里翻腾而起，梅近春用了最大的力气，想要将之咳吐出来。

　　见催生药已全进了梅近春腹中，那郑茜松开莫离，摆摆手，让婢女们松开梅近春。

　　梅近春脱离禁锢，顾不得整理被拉扯得摇摇欲坠的妆发和七零八落的衣裳，毫不犹豫地将手深入喉咙，“呕……”

　　只吐出零星几口。

　　郑茜冷眼看着，随即翻个白眼，“别做无谓工了，这两日你这胎儿必须出世。”

　　莫离赶忙扶起梅近春，梅近春狠声道，“夫人好盘算。”

　　那郑茜冷冷回，“孩儿出生后，夫人会待他如亲子。给他这世间荣华富贵。”

　　说完，她安排了那些婢女守着梅近春，这才施施然转身出了偏院。

　　催生药的效力很快就发作。起初，梅近春只觉得如同月事来临之前的光景，小腹坠涨，隐有微疼，这般行至到约莫寅时，那痛来得越发密集，四肢百骸犹如锥心，梅近春开始站立不住，冷汗淋漓四起，胃中泛酸吐上好几回。

　　“小姐，你要忍住。”莫离抹着眼泪，不断用棉布擦拭梅近春身上冷汗。

　　门口一个机灵的小婢女见这情形，一溜烟地跑了，另三个牢牢把着门。

　　梅近春觉得自己到了鬼门关，那腹下的疼痛，像一张网将她密密钳住。慢慢的，眼前一片黑，耳边莫离的声音，也越来越远，就像浮在空中飘来，如幻音幻境。

　　“小姐，别睡。想想你的亲族，别睡了！小姐，只你一个了！”

　　莫离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梅近春蓦地睁开眼：是的，她不可以睡过去，梅家只有她了！

　　又是一股密密，如捶打的巨痛袭来，梅近春发出痛苦嘶声。

　　“小姐！”莫离一只手扶着她，另一只不断为她揩拭冷汗，泪眼涟涟。

　　梅近春赶紧朝莫离看去，虚弱道，“你寻了机会出去，传递消息去。”
　　莫离却犹自未动，一脸焦急，“我哪能离开你，我就在这里守着你。”

　　“让开。”

　　蓦地，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响起。

　　莫离回头，原是那机灵的婢子已带着稳婆来了。顿时，她早前揪成一团的五官，才松了一些。

　　“打热水过来，要多点毛巾，再拿把剪刀。”

　　那婆子老神在在地指挥四周婢女，一边快步上前翻开梅近春的被子，探头去看，口中念念有词，“快了！”然后她抬头看着梅近春，那婆子看起来，倒是面善之人，只是口中说出的话，一丝感情也没有，“记住，别出声，再疼也先住嘴，不然一会真要生了，可没了力气。”

　　梅近春虽则疼，但脑子愈加清明。她知道，只等孩子生下来，要想再见上一面，不知道会有多难。孩子倒至少安全，她呢？或者被说产下死胎不详，赶出府去，也或者……斩草除根？

　　满头的冷汗，一颗颗顺着脸颊下滑。

　　四下看去，这屋里的人，全是韦锦娘所安排。想来，她要生的消息，是被韦锦娘封锁。唯一能护得她周全的将军齐清澄，又还在金州未归。她心中思量着，只有将她要生产的消息，传递出去才行。

　　“热水来了，还有剪刀，给。”

　　莫离脸上被冻得煞白，端着一个盆子从屋子外面跑进来。

　　“莫离。”梅近春看到莫离，如同看见救命稻草，忙伸手唤她。那婆子倒知事，给她们主仆二人，斜让了一个空儿出来。一边转头对着那几个守门的婢子道，“还不去烧水，准备毛巾，可是在这里做门神？”

　　那几个丫头面面相觑，为首的机灵婢子，想到当家主母的计划，却也不敢让梅近春这边出了岔子，只好道，“好。”

　　门口的丫鬟都被吩咐走了，梅近春这才撑起身子，俯在莫离耳边小声道，“韦锦娘这是要抢孩子，咱们也会被斩草除根。你快去太师府报信。记住，一定将他们引到这偏院来。快去快回，注意安全。”

　　又是一股钻心的痛袭来。梅近春尖叫一声。

　　莫离皱巴着脸一叠声的答应，“小姐，你别说话了，我明白了，我知道怎么做。您放心。莫离一定把人引来！”

　　安排了莫离去送信，梅近春心里却毫无底气。说也奇怪，她来了将军府三年，从未见过齐清澄家的任何一个人。而她被终日困在这小偏院，人身自由还不如一个丫鬟。有几次，她才刚跨出这里，想要四处走走，门口的小厮们一见她，便瞬间都掩了口鼻，让她快些回去。故而将军府于她，其实是个陌生所在。

　　倒是处处都透着诡异。

　　“哇哇……”

　　随着一声嘹亮地啼哭，梅近春没有等到莫离回来。

　　此时天已大亮。

　　“是个白净的男娃，长得真漂亮。”那冷脸婆子将孩子包好，递给母亲。

　　梅近春虚弱至极，紧紧地将那一小团子抱在胸前。他那么小，眼睛滴溜溜的，丝毫不知接下来的命运。梅近春面带悲戚，用脸不断地触碰他，心中默念：孩儿，为何不多等上一个时辰？

　　刚看了他几眼，那机灵婢子突地上前来，一把便夺过了孩子。嘴里狠狠道，“待我先将孩子抱过去，再来收拾你。”

　　梅近春刚生产完，身体虚弱，哪里能护住？眼睁睁的看着孩子被抢走放进篮子里，又被拎着出去。

　　“孩子！”她腿一软，带着伤口只扑了空，一个滚就翻在了地上……

　　倒是那冷面婆子拉起她，一边转头对着守门的几个婢子，“姑娘刚生完，你们去给准备一点容易下咽的食物来。”

　　她扶着梅近春到床上躺下，复又道，“姑娘你这刚生完，身子弱着，别想太多。孩子没了，更要保重身子才是。”

　　“保重身子？”她苍白的脸，绽出一个苦笑。

　　脑袋里想起这四年来的混乱日子。无论是国破家亡，还是混在死人堆里捡回一条命，亦或是被当作礼物送入将军府为侍妾。她过的颠沛流离也好，毫无尊严也好，差点死掉也好，总还留着这命。

　　却不想，许是嫌她还不够痛苦，老天爷再一次与她开了这个玩笑。

　　脑海里，母亲的遗言又起，她临死之际叫她要好好活着。

　　立刻冷静下来，从失去孩子的痛苦里回过神，开始思量自己的处境。

　　莫离还没回来，她妄求太师那边的救援落了空。想起关于斩草除根的念头，冷汗更为密集了。

　　身体虚弱，但脑子还算空明。梅近春忍着刚生产的疼，从床上挪下来，先收拾了一些能变成银钱的物件儿，接着小心拉开门，左右先张望四周，这偏院现在无人，正是逃跑之际，才一步一挪地出了门去。

　　刚走出门口不远，院里就传来一声呼喝，“姑姑，那贱人不见了。”

　　正是先前那个机灵婢子的声音。

　　梅近春心下一沉，脚下的动作复又快了些。终究是刚生产过，再快又能快到哪里？

　　“在那儿！”

　　一个眼尖的丫鬟已经看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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