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棋洛] 白狐·绮梦

　　明早，上次那个婆子又来了，她说老夫人怕夫人无聊，让夫人抄县志。这县志是贾家筛选过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寡妇自杀为夫守节的故事。

　　她很清楚贾老夫人这么做的目的了，不过她不怕死。

　　悠然的娘亲走的时候，把悠然叫到床前告诉她，在悠然出生后，她去给悠然算过命，得道高人说悠然活不过二十岁。高人爱财如命，是个只要给钱就能把死的说成活的的人，这样的人却推辞了悠然娘亲的重金，坦言自己没有办法破解。

　　悠然娘亲握住悠然的手说：“这件事，连你爹我都没有告诉。我曾经想，要不然就瞒着你一辈子。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如果你能够像你的名字一般，得一辈子的悠然自得，又何必纠结寿命的长短呢？很多人，就算活到100岁，也不知道幸福的滋味。我只希望我的女儿可以幸福。”

　　所以她很幸福，她遇到了周棋洛，享受到了爱情的滋味，她爱过。只是她不愿让周棋洛一起分担她的痛苦，她不希望死在他的面前。长痛不如短痛，她只能逼他放手。

　　那天，她故意把周棋洛支开询问高僧：命运是可以改变吗？高僧只说了四个字：“天命难违。”

　　那个时候，她也没有太多沮丧的心情，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就不算是最差的结果。

　　小和尚看着这位女施主在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小和尚十分不解，明明之前师傅就让他把签筒里的签全部都换成上签和上上签，最次也是抽到中签啊，怎的女施主如此难过？

　　现在看看，那支签说得果然没错，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后来的后来，她才真的明白活着是多好的一件事。她也想好好活着，想和他创造更多的回忆，但是，她不能这么自私。

　　嫁到贾府倒是一个好去处，等再过几年，她走了，也算是走得圆满，算是给所有人一个满意的交代了。

　　只不过她没料到，贾家竟这么早就有了让她自杀守节的想法，早走晚走其实是一样的，如果她早点走，也可以少受点折磨。

　　没几天，老太太房里就送来了赏赐的酒，悠然对着送酒的人表达了她对老夫人的感激，送酒的人一走。悠然就把酒倒进了她脚下的花盆。一株开得正艳的芍药，一下就枯死了。

　　悠然看见恪礼倒吸了一口凉气，捂住嘴。于是她把恪礼招到眼前对她说：“去告诉老太太，这酒就不必了。我自有办法让她看到她想要的结果，只不过今天晚上，谁也不许进来这屋打扰我，明天早上过来就行了。”

　　“夫人的话，奴才听不懂。”

　　“我知道你是老夫人那边的人，我不会为难你的。我只求你帮我告诉老夫人，给我保留一点尊严，不要碰我的身体，更不要自作主张帮我换衣服，就让我维持明早的那个样子。”

　　人都走尽了，屋子里就剩她一个。她打开她的陪嫁箱子，取出自己的嫁衣，换上后，她坐到镜子前，开始描眉。浅浅的，是他喜欢的样子。她拿出抄写剩下的一些宣纸，提起笔打算给周棋洛写一封信。

　　周棋洛，你教给我的根本就不是你的名字，悠然在纸上写了几笔，觉得不满意，把纸揉成团扔进脚下的火盆，任火焰吞噬了那个纸团。

　　“‘周棋洛’明明是这样写的，撇、横折钩、横......竖、横折、横。”

　　她写了很多张，始终没有一个满意的版本，因为她一下笔，眼泪就会掉下来，掉在信笺上，把她刚写好的字弄花。

　　她竟写不好一张。

　　悠然记得那天她逼走他后，良久，她走到床上把自己的嫁衣拿起来，抖了抖，嫁衣上的褶皱与撕烂的痕迹，记录了她的主人经过的一场激烈的情事。

　　她把嫁衣折好，放进陪嫁的箱子里。反正褶不褶皱也没有关系，她这辈子也没有穿上它的机会了。

　　明天是她的大喜之日，所有新人在大婚之日皆是一身红，只有她一身孝，没有喜乐，只有哀鸣。没有祝福，只有致哀。没有欢笑，甚至连泪水都没有，只有无声的沉默。

　　“吉时到，新娘上花轿。”

　　她坐上了花轿，路边上有观礼的百姓，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她觉得这个小小的花轿就像一个矮矮的坟头，她还没有进贾家的门，就已经提前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她其实能感应到他的存在，她知道他一直都没有离开。他或许也在这人群中吧，还好他终于放过她了。

　　观礼的人群里，她看到周棋洛了，可她只能装作没看到。她感受到了灼灼目光的离开，这次，他是真的不会回来了。她磕完了最后一个头，不争气的眼泪也落在了地上。

　　婚礼前的晚上，周棋洛带她飞上屋檐，问了她最后一次愿不愿意和他走？

　　她依旧摇头，她把海螺还给周棋洛，表示不想留任何和他有关的东西在身边。她还逼周棋洛拿她的命发誓，周棋洛笑了：“你拿自己发誓，却让我拿你发誓？”

　　她说：“拿自己最在乎的东西出来发誓，才能显示出你的诚意。”

　　周棋洛说：“如果那真是你的心愿，我答应你。”

　　“只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她点点头，在心里说：阿洛，这是我和你之间最后一个谎言了。

　　她又去她的陪嫁箱子里翻找，“这是我和他之间唯一的信物了呀。”雪白的小狐狸仿佛在对着她笑，坏心情一扫而去，她拿起笔继续写信，听见更夫打更的声音了，她明白属于她的时间不多了。不过，她已经想好写什么了。

　　写好信后，悠然把信塞进自己的怀里，躺在床上，拿出自己的匕首，往心口的位置一用力，然后她把小狐狸放进自己的手心，双手合掌。

　　当鲜血涌上喉头的时候，她竟尝到一丝奇异的辛甜，一点痛苦都没有，感受那个临界点的到来的时候，她看到了一束白光。

　　阿洛，你现在在干什么呢？我真的好想和你再去一次海边啊，想和你一起看萤火虫，想和你看草原上的星星。认识你，爱上你，这一切对于我来说就像一个绮梦。我还记得你给我演过《牡丹亭》，里面有词好像是这么写的：梦中之情，何必当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我时常会想，如果我们之间发生的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就好了。

　　阿洛，如果你抬起头看天空的话，我们看到的是同一轮圆月，这意味着我们是在一起的。

　　阿洛，不要恨我，请记得那个好的我，忘了那个坏的我。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会先找到你的，我一定不会放开你的手。我会像你保护我一样保护你。阿洛，我好累啊！我先去找我的娘亲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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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贾老夫人带着几个丫环推开了悠然的房门，悠然走了，由于她穿得是红衣服，看起来竟像什么伤都没有受的样子。

　　恪礼对老夫人说：“夫人怀里似乎有东西。”

　　“不用搜了，衣服也不用换了。就听她的，给她留最后一点颜面。”

　　还有丫环注意到夫人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婶母让丫环去掰，“别让她带走这府里的东西。”

　　那小丫鬟使劲掰，却一点都掰不开，几个婆子上前一起掰，还是掰不开。

　　贾老夫人嫌恶地看了一眼几个婆子：“算了，不用掰了，就随她去。”

　　婶母开口：“都嫁进来了，什么不是我们贾家的，不过我们贾家家大业大，不跟她计较这点。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不够大气。”

　　贾母开口：“去把府里的先生请来，让他模仿夫人的笔迹写一封信，就写贾舒氏感念夫君一人，自愿请身照顾夫君。再通知舒家，他们家多了个烈女，我们家多了个节妇。这是好事。让人通知二老爷，上书朝廷求一块贞洁牌坊。”

　　一块贞洁牌坊可以给府里带来朝廷的封赏和许多看不见的利益，要是哪个家里出了节妇，完全可以算是光宗耀祖的好事。

　　贾家找高人算了一下，得出结论，悠然的生辰八字会影响贾家陵园的风水。于是决定不把她和贾仁义合葬，就把她埋在离贾家陵园很远的小山头。

　　……

　　周棋洛手上握着的快要风化的信笺上只写了六个字：我爱你，周棋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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