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夜玫瑰

　　第六章 混血之厄

　　卧室很大，光是沙发就有三套，分别在床前、壁炉前和窗户旁。落地窗前遮着厚厚的白色窗帘，层层叠叠，每一层都绣着精美的蕾丝花纹。

　　不同于维尔莉特自己卧室的风格，这个房间被白色充填。

　　“放我下来吧。”维尔莉特拍了拍爱德华的手臂，却是不等他的动作便轻轻跳了下来。

　　她身上仍穿着暗红色的裙子，在这个房间里显得格格不入。

　　维尔莉特朝着衣帽间跑去，挑了一件白色的亚麻裙当做睡衣。

　　不过，她今天穿着的裙子十分复杂，她并不会脱，便只好让爱德华帮忙。

　　脱衣时，她站在床前思考着今日发生的种种，既没有理解为何德怀特匆匆回来，又这么快将她送走，也没有想清楚这个所谓的“白鸽庄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爱德华半跪在她身前，见她思索的模样，轻声问道：“您在想什么，小姐？”

　　已经换上了睡裙，维尔莉特扯了扯长长的袖子，脸上露出几分苦恼：“爱德华，你知道我认床的。”

　　这是实话。但凡换一个地方，维尔莉特便很难入睡——

　　血族不需要每日保持睡眠，但她毕竟年幼，又是混血，且从前是个人类，所以多少还是会睡的。

　　穿越前，维尔莉特就很认床。

　　穿越后，她本以为情况会有所好转，没想到更加严重了。

　　成长过程中，她因为身量的变化换了好几张床，每次都挣扎着入睡。后来德怀特干脆直接给她准备了一张足以睡五个成年人的大床。

　　爱德华仍旧跪在她面前，神色平静地问：“需要我陪您吗，小姐？”

　　维尔莉特垂头看着过长的袖子，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当然。”

　　于是爱德华像往常一样伸手将她抱起，将她放在床上。

　　只是这一次，他并不像往常那般安静地退到一旁。

　　维尔莉特坐在床头，将被子拉起来盖在肚子上，注视着爱德华的动作。

　　血仆和血族相似，容貌永久地固定在岁月中最美好的一刻。不同的是，血仆通常是由不同种族转化而成。

　　不过，也有小部分血仆是由极其强大的血族创造出的。

　　年轻苍白的血仆有着凡人难以企及的英俊面孔，深棕色的短发微微卷曲着，柔软地贴在毫无瑕疵的脸颊上。他仍旧穿着白天那件黑色燕尾服，修长的手指正解开纽扣。

　　维尔莉特想起第一次见到爱德华的情景。那时是她新生的第六日，因为血族血统的缘故，已经长成了三岁孩童的模样。德怀特忙于他务，便带来了爱德华。

　　一晃便过去了十年，爱德华还是从前的模样，她虽然长大了一些，但看起来还是一个小女孩。

　　想到这里，维尔莉特不禁叹了一口气。长生不老固然好，但那也得等她“长大”才算好。

　　她打了个哈欠，看着爱德华脱下衬衫，将衣服叠好，走到床边。

　　德怀特是血族中最尊贵的存在，自诞生便拥有极强的力量。据说他某日从沉睡中醒来，觉得有些孤单，便凭空创造出爱德华。

　　那时德怀特还很年轻，见识尚浅。他便按照典籍中关于秩序之神辛墨塔的模样创造了爱德华。

　　冰冷的躯体凑近，维尔莉特侧过身让出些位置，让爱德华将她揽进怀里。

　　熟悉的怀抱让她安心许多，精神上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维尔莉特却还不愿合眼。

　　她看着爱德华近在咫尺的脸，和那双暗红的眼睛，想到和德怀特短暂的重逢，终于难以压抑心中多年的疑惑。

　　“爱德华，”她问，“父亲为什么这么忙？”

　　风靡的血族猎人已然成了历史，现今的血族早已不避世，却也不会频繁现世。德怀特身为公爵，却也不参与过多的族内事务。然而，这十年来，他们父女相聚的时间其实不算很长。

　　爱德华的目光专注地看着她，神色中却透出困惑：“我不懂您的意思。您不开心吗，小姐？”

　　维尔莉特下意识否认：“不。”

　　“您对现况不满意吗？”

　　“不……”

　　满意吗？现如今，她的父亲是血族中最尊贵的公爵，她拥有长生不老的漫长生命，外表永远光鲜亮丽，将来荣华富贵亦是唾手可得。

　　她没什么可不满意的。

　　维尔莉特沉默着，垂着长长的睫毛，陷入思考。

　　从前她的人生有着清晰的目标。因为有太多想要的，所以才有了追逐的动力。

　　现在她似乎拥有了一切，却反而迷茫了起来。

　　冰凉的手指搭上她的额角，爱德华轻声道：“或许您是累了，我给您按摩，可以吗？”

　　维尔莉特按住他的手腕，问：“是因为我是混血吗？”

　　爱德华脸上再度露出疑惑：“我不懂您的意思。您——”

　　“给我讲讲我的母亲吧。”维尔莉特打断他。

　　“您的母亲？”爱德华定定地看着她。

　　“父亲在很年轻时便创造了你，你肯定知道我的母亲。”维尔莉特坚定地说，“给我讲讲她。”

　　十年了，德怀特鲜少提及她的母亲。

　　爱德华罕见地迟疑了起来。他思索着：“您的母亲……”

　　“哪怕是一点也好。”维尔莉特轻叹一声，“爱德华，讲讲他们初遇的情景吧。”

　　血仆犹豫了一会儿，在她略带请求的注视下，终究还是摇了摇头：“抱歉，我不能说。”

　　维尔莉特失望地松开手，转过身去。

　　爱德华在她身后轻轻拥住她，低声道：“您长得很像主人，却有一双和您母亲一样的眼睛。”

　　维尔莉特并非第一次听说这种戏剧性的说辞。她不作任何反应。

　　“除此之外，您不笑的时候，也和夫人很像。”

　　维尔莉特狐疑地重复：“不笑的时候？”

　　爱德华抱紧她，没有再言语。

　　室内的烛光在同一时间骤然熄灭，冰冷的黑暗中，维尔莉特闭上眼，在静默中陷入了睡眠。

　　*

　　清晨的阳光落进屋内，维尔莉特睁开眼，便见爱德华站在床头等候。

　　“随便拿一条裙子给我吧。”她随口吩咐，掀开被子跳下床。

　　爱德华轻轻应了一声。

　　十分钟后，两人便下楼到了餐厅。

　　餐厅三面都是落地窗，外头略显冷淡的阳光落进来，虽然明亮，但并不温暖。

　　海瑟薇已经坐在主位，正在往面包上涂抹果酱。

　　见维尔莉特走来，她微微笑道：“早安，莉莉。来，到我身边来。”

　　维尔莉特坐下后才发现安萨尔也在一旁。她为自己的观察力感到疑惑，也因对方过低的存在感而感到惊讶。

　　海瑟薇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餐，问道：“昨晚睡得好吗？”

　　“不好。”维尔莉特拿起咖啡杯啜了一口，才发现里头不是咖啡，而是血族最爱的食物。

　　她放下咖啡杯，转而从玻璃杯里吸了一口深紫的黑加仑汁。

　　海瑟薇瞥了一眼她的举动，倒也没说什么，只笑了笑：“认床？”

　　维尔莉特点点头，不想多说。海瑟薇也不再开口，两人静静地吃完了早餐。

　　早餐过后，安萨尔去收拾了，爱德华仍跟在维尔莉特身旁。

　　海瑟薇站起来，虽然身量不如爱德华，却呈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睥睨姿态。

　　她命令道：“你退出去。”

　　维尔莉特下意识皱了皱眉，却见爱德华竟真的十分乖觉地往外走去。

　　她愣了一下，转头看向海瑟薇，血族微微勾起唇，露出一抹妩媚的笑：“催眠术，想学吗？”

　　维尔莉特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强者为尊，她除了血族混血这个身份以外几乎一无是处，当然要学本事。

　　海瑟薇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她转过身朝外走去：“跟我来。”

　　维尔莉特其实有些想知道爱德华去了哪里，但不好开口，便跟着她，两人来到庄园的后花园，在一簇簇山茶花和修剪整齐的篱笆旁停下。

　　这里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甚至还有遮阳伞。海瑟薇这才坐下，安萨尔便不知从何处出现，手里托着一盘茶点。

　　维尔莉特垂下眼，心想：这才吃完早餐，海瑟薇也太能吃了吧？

　　海瑟薇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公爵大人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讲清楚你的情况。莉莉，你至今不会魔法，对吗？”

　　“嗯。”维尔莉特本就一般的心情更是低落了许多。

　　海瑟薇捻了一块小饼干凑到唇边，叹了一声：“莉莉，你在城堡里看了那么多书，应该知道血族天生就是高级魔法师吧。”

　　维尔莉特抿住唇，定定看着她。

　　没错，她不仅知道血族天生就是高级魔法师，她还知道德怀特一出生就是大魔法师。

　　众多凡人一生难以跨越高级魔法师到大魔法师只见的槛，而他生来便是大魔法师。

　　从血族的角度来说，被诅咒固然是一种折磨；可这样的天赋，对其他种族来说，何尝不是令人称羡的呢？

　　可是……

　　“你身上没有太多魔法波动。”

　　海瑟薇嚼碎了饼干，才缓缓开口。

　　纵使早已练就不动声色的本事，维尔莉特的神色还是黯了几分。

　　她带有前世的记忆而来，早就想自学魔法，还暗暗希望过自己能是个魔法天才。城堡里画像上有许多魔法师，她甚至还抱着书跑去过问过凯瑟琳，那位传说中接近圣魔导师的天才。

　　可哪怕是凯瑟琳也没法帮助她。

　　无论她如何练习，也只能施展出极其简单的甚至谈不上是魔法的魔法。

　　“这世界上，99%的血族生来便是高级魔法师，剩下的1%里，要么是夭折了，要么便是万里、十万里、百万里挑一的天才，比如凯瑟琳，比如你的父亲德怀特。”海瑟薇轻轻地说着，起身走到维尔莉特面前，伸手扶在她瘦小的肩膀上，“而像你这样魔法波动极小的，莉莉，血族悠久的历史中，只有五例。”

　　维尔莉特定定看着她，等待下文。

　　海瑟薇的手指顺着她的脖颈，划过柔软饱满的嘴唇，白皙无暇的脸庞，来到那双恍若剔透水晶的蓝色眼睛上方，似怜惜般轻轻抚了抚白金色的纤长睫毛。

　　女孩的躯体和血族并不全然一模一样。或许因为混血的缘故，她的皮肤还是温热的，肌肉也具有弹性。

　　维尔莉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馨香，是能让血族放松的味道。

　　女孩在偌大的寂静城堡里蹦蹦跳跳的画面如碎片般如浮现在脑海中，她性子似乎有些急，总喜欢三步并作两步，从前身材更娇小时，总会摔倒，却也会在摔倒前被血仆接住。

　　分明也不是什么吵闹的孩子，却给城堡添了几分人气，多少让她回忆起自己在世的那段漫长岁月。

　　只是，巅峰时代早已过去了。

　　海瑟薇轻叹了一声，却终于笑了起来，埋头将女孩抱在怀里。

　　“不要害怕。”她安慰道，“我和你一样，幼年期魔法波动极小，但最后不也成为了大魔导师么。”

　　维尔莉特下意识想要挣脱出她的怀抱，也做到了。

　　她惊讶地看着面前祸国倾城的女人，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不愿遗漏任何的细节。

　　海瑟薇平静地任她打量。

　　维尔莉特回忆起自己在历史书里读过的内容。不同于年少成名的凯瑟琳，海瑟薇出现在世人面前时，已经是成年期。她以惊人的美貌闻名遐迩，一手催眠术出神入化，哪怕是光明神殿的大主教也无法辨认出她的血族身份。

　　惑人的外貌盖过了海瑟薇在魔法上的造诣。史书上的确记载着，最后有人见到她时，她已经是大魔导师了。

　　维尔莉特却再次迟疑了起来：“海瑟薇，时代不一样了。现在是衰败时代。”

　　经历过巅峰时代的人都知道，想要修习魔法再简单不过了。那时的空气中充斥着元素之力，是魔法的鼎盛时代，许多魔法师们创建了各自的宗门，并且发明了新的魔法。虽说西泽尔大陆始终维持着百家争鸣的局面，但无人可以否定，两万年的巅峰时代间，宠儿定然是魔法师。

　　对海瑟薇来说，在巅峰时代修习魔法，哪怕自身条件不好，也总归是可以达成的。

　　她微微蹙眉，思索着该如何回应维尔莉特。

　　外表年幼的混血凝视着海瑟薇的面庞，骤然问道：“算上我，一共只有五例，对吗？”

　　“对。”海瑟薇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可是，”维尔莉特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点在眼睑上，“我是唯一的混血，不是么？”

　　指尖触着柔软的皮肤，有温热感。维尔莉特知道自己的眼睛是极剔透的蓝色，在阳光下几近透明。

　　她的皮肤是温暖柔软的，眼睛不是暗红色的，甚至身上连魔法波动都极少。

　　和爱德华相处的十年间，无数次，她都能体会到她和他之间的不同。

　　或许，她本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知道，”维尔莉特低声说，“大部分混血，出生后就夭折了。我是唯一一个存活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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