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夜玫瑰

　　早晨九点，街道上一如既往地拥堵，天空也依旧昏沉。笼罩城市多日的雾霾并不打算消散，仿佛酝酿着什么悲剧。

　　今天是星期一，还是五一长假之后的星期一。回到公司，假期里的自由放纵只能塞进心底。为了工资，人人都只能夹起尾巴好好打卡，想想上班的时候要怎么偷偷上上某宝刷刷微博以娱乐放松。

　　宋晓琴刚打完卡，去卫生间里检查了一下自己脸上的粉底确认没有卡粉。她始终坚信，身为前台，无论是公司职员还是客人走进来，第一眼看到的除了她身后的公司标志就是她，有一个好的形象十分重要。

　　不过，她是大干皮，用了好几款韩妆的粉底，都不怎么适合她，一到夏天脸上就像石灰壁一样往下掉粉。

　　其实她在微博上关注了不少美妆博主，已经种了无数草。然而那些美妆博主推荐的大部分都是相对高档一些的欧美品牌，宋晓琴的工资如果拿去买那些产品，基本上半个月都要吃土。

　　她在镜子前流连了一下，安慰自己其实韩妆也不差。前几天她强行去参加公关部聚会的时候，不也听几个大美女讨论韩妆吗？

　　待她补完妆来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时，人还没来多少。宋晓琴刚端坐好，把电话座机挪了一下位置，正思考着要不要为了李泽言氪金，余光便瞥见一群人从正门走了进来。

　　宋晓琴赶紧从座位上起身，对上一个前几天在茶水间里聊过天的男子的目光，露出一个自认为甜美的微笑：“早啊。”

　　对方回了一个浅笑，便朝着电梯的方向走去。宋晓琴也不留恋，继续和下一个人打招呼。

　　前台的工作便是如此。除了要和来访者打交道，让他们感受到公司的风格，也要让来上班的员工们觉得来公司上班就像是回家一样。

　　眼看着这一群人要走完了，宋晓琴正要坐下，便见一男一女并肩一起走了过来。

　　她微微侧了侧脸看过去，只看到男人的一个背影。他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从身后看去，露出来浅蓝色的衬衫领子。他的一只手随意地垂在身体一侧，修长的食指轻轻地敲着西裤的沿线，另一只手牵着身侧的女子。

　　宋晓琴一下子就认出这个男人就是董事长的大公子楚煜明，目前也是董事会的第二大股东。

　　据说他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沃顿商学院毕业后不久就进入了华尔街投行工作，这次回国就是来接手家族企业的。

　　大公子年轻有为，人又英俊，而且听说还是单身，公司里不少女性都在讨论他。

　　楚煜明回国不过三个月，但来公司的次数寥寥可数。宋晓琴能记住他，并且从背影认出他，多亏了公司里私底下传阅了无数次的他的照片。

　　事实上，这么一个炙手可热的金龟婿，不仅在他们公司内部是个话题人物，已经有好几家财经杂志也找上了他。

　　眼看着楚煜明牵着另外一个女人一起来公司，宋晓琴顿时就好奇地看了过去。到底是何方神圣能把得到——

　　只见楚煜明和那个女人一起走到了高层专用的电梯前，楚煜明似乎也不避嫌，拉起她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一口，逗得她笑了起来。随即，在一大群员工的注视下，他主动搂住她的腰，吻了吻她的脸颊。

　　宋晓琴在这个位置只能看到那女人的侧面。她的身材非常好，前凸后翘，长腿细腰，腕线有过裆的趋势。一头烫成波浪卷的黑发随意地披散下来，这沉沉的颜色并不显得严肃发闷，反倒添了几分妩媚韵味。远远地看去，她那一身浅粉色的连衣裙和米白色西装衬得她白得仿佛在发光。随着楚煜明的动作，她也毫不避讳地抬手搂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肩上笑了一会儿。

　　都说一白遮百丑，若这人本身便美，那大概是要美到天上去了吧？

　　宋晓琴看到，那女人转过脸来，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一双乌黑发亮的眸子凝视着她，勾起唇角对她露出一个微笑。

　　不是公关部的维尔莉特，又会是谁？

　　*

　　一个上午期间，公关部的维尔莉特和楚煜明一同进公司，在专用电梯前亲密无间的这件事，在食堂吃午饭的时候，再传到宋晓琴的耳中时，就成了维尔莉特和楚煜明一同过夜，一起来公司，在电梯前当着许多员工的面上演法式热吻。

　　和宋晓琴一起吃饭的也是公关部的人，两人关系不错，平时经常一起讨论韩剧和化妆，宋晓琴现在用的口红都是她推荐的。听说宋晓琴今天在现场目睹了一切，对方非常好奇地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宋晓琴对维尔莉特素来没什么好感，究其原因，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因为对方长得太美了让她自惭形秽，还是因为上次公关部聚会她特地打扮了许久，以为能惊艳一下，结果维尔莉特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并且在后来的化妆品讨论中显得“高高在上”——宋晓琴想买一个兰蔻的气垫，因为价格望而却步许久，结果问到维尔莉特，她用的是la prairie的粉底，国内的官网上搜不到，同事翻墙在谷歌上搜出来的价格是二百二十美金一罐。

　　除开这些，宋晓琴打心眼地看不起维尔莉特这种人——

　　长着张华夏人的脸，张口闭口就叫是英文名？

　　也不照照镜子。

　　总之，自那以后，宋晓琴就单方面讨厌起了维尔莉特——事到如今，她仍旧不知道这崇洋媚外的女人中文名是什么。

　　此时，饭桌上，宋晓琴是唯一一个亲眼目睹了今日八卦全经过的人，好奇的同事们便缠着她问了起来。

　　在宋晓琴心里，要回忆和维尔莉特有关的事实在是不愉快的体验。然而，同事们正在兴头上，她也不好拒绝，只能满心不情愿地简单复述了一遍。

　　只是，因为她对维尔莉特毫无好感，陈述便略显得干瘪，听得几个同事觉得很无趣。

　　但无论如何，八卦之后总要感叹一番。宋晓琴看着对面的同事放下手里的筷子，摸着自己的脸叹道：“唉，维尔莉特真是撞大运啊。我怎么就钓不到金龟婿呢？”

　　“你？”她旁边的女人翻了个白眼，“先把你脸上的痘痘治好再想金龟婿吧。”

　　两个人关系好，习惯了这样斗嘴。宋晓琴在一旁听着，心头却仿佛积郁了一团火。

　　“不就是和大公子一起来上班吗？又没有接吻，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在一起了。大公子不是在国外待过吗，说不定人家只是开放呢？”她有些生气，压抑了一上午的心情再也忍不住爆发了出来，“维尔莉特算是什么东西？名校毕业？名校毕业有什么用，现在不也就是个小职员？长得好看又怎么了？你们知道她的中文名是什么吗？一看就是华夏人，起个英文名就算了，还一天到晚维尔莉特的叫。我真是受不了，一天到晚打扮成那样，是来上班的还是做别的？她有什么好议论的，大家为什么对她那么感兴趣？难道长得好看就可以当饭吃了吗？！”

　　她越说越激动，一时间甚至忘了要控制音量。

　　人们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讨厌一件事，或是另外一个人。他们给自己找借口，要么把过错塞给对方，要么就直接说“我也不明白”。鲜少有人思考，是否因为我自己的原因，因为我甚至看不起我自己，所以我才讨厌他/她？

　　宋晓琴大专毕业，家境普通，相貌一般。家里托了好多关系才给她找到这个工作，而她也乐得承受这个关系。在她那一批毕业生中，她是混的最好的。当然了，在大公司里，她也懂得鸡头凤尾的区别，当然是要老老实实做人。身边的人也多是受了良好教育的，并不会因为工作普通就看低她一等，吃饭、聊天，亲热得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久而久之，宋晓琴几乎忘记，自己其实只是一个前台。

　　可是……维尔莉特——她的态度仿佛就是在跟她说，你只是一个前台。

　　她讨厌维尔莉特，却没有意识到她其实讨厌的是她自己的自卑。她所珍重的东西，对维尔莉特来说只是唾手可得，她嫉妒维尔莉特的学历、家庭，她厌恶，甚至鄙视维尔莉特美艳的外表，却没有发觉，她其实最最羡慕那样好看的一张脸。

　　宋晓琴脑海中飞快地过了一遍这些想法，尽管越想越生气，但毕竟已经说了一大段话发泄了许多。正平静下来，见对面坐着的两个女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宋晓琴不由得笑了笑：“怎么，你们不是也很不喜欢维尔莉特吗？”

　　却见，平时会听她吐槽维尔莉特的两个人猛地摇了摇头。

　　宋晓琴疑惑地皱起眉，发现一旁的人也都看着她。

　　一种大事不好的感觉从她心底蔓延开来。

　　“看来，只有你不喜欢我咯？”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一只玉白的手按在桌面，修得微尖的美甲轻轻敲下，仿佛敲在宋晓琴心上。

　　维尔莉特的声音像是鸩酒，动人，剧毒。

　　“维尔莉特算是什么东西？我就是个普通人，和你一样，和大家一样，没有区别。”

　　她的高跟鞋踩在地面发出嗒嗒的声音，只响了四下，便走到了宋晓琴的对面。

　　“名校毕业有什么用，现在不也就是个小职员？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不知道你对面两位同事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是你们楚总邀请来负责特殊项目的，薪酬按分钟计算，包括现在和你说的每一个词，他都要付钱给我。”

　　原本坐在宋晓琴对面的同事早就战战兢兢地起身了，维尔莉特对她们笑了一下，拉开椅子坐下来。

　　“一天到晚打扮成那样，是哪样呢？让我回想一下，我的衣服呀，百货公司都能买到的，一楼的那几家店你知道的吧？有几条Chanel的裙子我的确经常穿。天可怜见，这已经很低调了。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把SA的联系方式推给你呀。”

　　她本就比宋晓琴高，脊背挺直，脖颈修长，微微垂着眼睑，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晓琴。

　　“至于我的中文名，我叫姜寐，但这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诚然我长了一张华夏人的脸，但是我是米国公民呀。我和你们楚总在襁褓里就认识啦，他从小到大都叫我维尔莉特，现在也这么叫。你会有意见吗？”

　　她就坐在普通的椅子上，那椅子却仿佛成了她专属的王座。

　　“她有什么好议论的，大家为什么对她那么感兴趣？这个问题，真是不好意思，我也回答不了你呢。”

　　维尔莉特的声音就像一杯被缎带包裹住的红酒，柔滑香醇，字句足以叫人沉醉。

　　听她说话，其实算是一种享受。但宋晓琴却觉得浑身冷汗，整个人都僵住。

　　维尔莉特浅笑着拉开椅子站了起来，走到宋晓琴身旁，微微弯下腰。一股玫瑰的香气钻进宋晓琴的鼻间，她听到维尔莉特说：

　　“哦，对了，你刚才说我来公司是来上班的还是做别的。我来公司当然是为了上班，不然，我要怎么赚钱去买兰蔻的气垫？”

　　宋晓琴瞬间瞪大了眼，猛然转过身去，却见维尔莉特早已经站直了，甚至已经走开了，就在她身后几步开外的地方一脸笑意地看她。

　　“不知道我解答了你刚才的那些问题没有。”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白皙修长，指甲涂成惑人的酒红色，和她这一身上下低调的浅色系衣裙区别开来，是她真实的自我昭显。

　　宋晓琴抿紧唇，还没来得及张口，便见楚煜明拿着两杯咖啡从一旁走来。

　　公司的员工食堂菜色丰富，看来，这两个人是一起来吃午饭的。

　　楚煜明很温和，在大家纷纷向他打招呼的时候基本都回了微笑，但也仅限于此。

　　他走到女友身边，递给她一杯咖啡：“维尔莉特，你的咖啡。”

　　他走近了，这才看到她是对着一张桌子的。楚煜明看向维尔莉特：“认识的人？”

　　维尔莉特侧过脸，对他露出一个和煦的笑：“是啊，算是同事吧。”

　　她说着，不紧不慢地走近宋晓琴。她脚下那双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响声，让宋晓琴无法忽略她的靠近。

　　她再次闻到刚才那股香气，在她鼻间萦绕开来，是一股女人独有的幽幽的香。同时，她听到维尔莉特柔媚入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长得好看，确实是可以当饭吃呢。”

　　*

　　维尔莉特下午没有什么工作，吃完午饭之后，就和楚煜明一起离开了。

　　楚煜明在停车场里有两辆车，一辆SUV一辆跑车。他本人开SUV，跑车每天都让司机开。用他自己的道理来说，总会有些无聊人士来打扰他的生活，而一般人也不会想到他会选择SUV而非跑车，这样一来就能省去不少麻烦。

　　维尔莉特和楚煜明认识多年，早就习惯了他的花花肠子，和他一起从电梯里出来之后，就松开了一直挽着他的手，跟在他身侧朝着SUV走去。

　　楚煜明看着她轻笑了一声：“怎么，多演一会儿都不乐意？”

　　维尔莉特翻了个白眼：“我的大公子，我这可是友情出演，你今天吃豆腐还没吃撑啊？留着点肚子，晚上不是还有家宴吗？”

　　楚煜明笑了，一边打开副驾位置的车门，一边道：“最近宝格丽新到了一批珠宝，有看上的吗？或者说……百达翡丽有几只表也不错。想要的话，我都给你买。”

　　维尔莉特幽幽道：“据说百达翡丽是最精准的表之一。”

　　“哦？”楚煜明从小到大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于是对表对车都无嗜好，更无心研究。

　　“每次看表的时候，它都会精准地告诉你，你是多么的富有。”

　　楚煜明笑着关上车门：“听起来你不需要百达翡丽了。”

　　维尔莉特翻下副驾的遮光板，拉开镜子挡板凝视着自己的脸，喃喃道：“是啊。”

　　楚煜明坐在她身侧，端详着女子艺术品般的容颜，捏住她的手在唇边吻了一下，轻叹道：“维尔莉特，考虑一下吧。”

　　“考虑什么？和你交往？还是嫁给你？”维尔莉特睨了他一眼，“也不是不可以。我要求40%的股权。”

　　楚煜明苦笑：“你知道这不可能。”

　　“煜明，你是在让我放弃我拥有的一切。”维尔莉特微笑，“从一开始，我们就不可能。”

　　楚煜明叹息：“你总是将一切都计算清楚。”

　　维尔莉特轻轻抽回了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

　　楚煜明下午有个会，而维尔莉特要为晚上的楚家家宴做准备，于是他便把她回了公寓。

　　然而，路上塞车，眼看着楚煜明的会要迟到了，而进维尔莉特的小区要绕好几个弯，维尔莉特干脆便让楚煜明在路边把她放下。

　　楚煜明也不客气，找了个地方停车，目送维尔莉特走远。

　　这里的房子是维尔莉特回国后仓促间买的，已经是是附近条件最好、价格最高的小区，入口的设计却十分反人类。

　　从楚煜明停车的位置走，维尔莉特得过一条马路才能到小区那边。

　　一个小男孩在这个时候突然跑到她身边，递给她一只玫瑰花。维尔莉特低下头，正对上他清澈的眼睛：“姐姐，你长得真好看，这朵花送给你！”

　　维尔莉特轻轻挑眉，没有接过花，先是四下看了看。果然，不远处一个中年女子正在卖花，眼下正看向这边。

　　“小弟弟，”维尔莉特心中了然，猜测应该是一种卖花的手段，慢慢蹲下来，平视着男孩，“是你妈妈让你来送花的吗？”

　　却见男孩摇了摇头：“不是的。宝宝今天听话，所以妈妈说可以给宝宝一朵玫瑰花，送给想要送的人。”

　　他一脸宝宝最乖的表情，目光纯洁干净，无论这话是真是假，都让维尔莉特的心软了下来。

　　“谢谢你。”她伸手接过男孩手里的花，顺势拉起他的手朝着那个女子的方向走去。

　　“这是你儿子？”维尔莉特在小摊前站定，看了一眼架子上的花。说实话，品色不好，颜色也不靓丽，花瓣上那几点水珠只显得已经蔫了几分的叶子更加可怜。

　　“这花不用付钱。是他送给你的。”对方点了点头，温和地解释。

　　维尔莉特挑了挑眉，也懒得废话。她从架子上抽出几朵玫瑰，也没问价钱，从钱包里掏出钱，直接放在架子上，便拿着那几朵花走开了。

　　她过了马路，正要朝着自家小区走去，却听身后稚嫩的童声呼唤。

　　“姐姐，你忘记拿花了！”

　　维尔莉特下意识转过身去，第一眼看到手中捏着几枝玫瑰朝她飞奔来的小男孩，第二眼看到他身后安静的信号灯上闪着的红光。

　　一声尖锐的汽车喇叭声响起。

　　维尔莉特只来得及扔下手中的玫瑰，顾不上脚底的高跟鞋，迈开长腿朝着男孩跑去。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看到一朵凋零的玫瑰，静静地躺在血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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