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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信
在西泽尔大陆上,恐怕没有任何一种生物能想到,在属于血族的城堡里,竟会有一个干净、纯白、铺满新鲜芳花、洒满灿烂阳光、中央躺着一个死去多年的人类的房间。
维尔莉特站在门口,距离房间中央只有十几步的距离,却无法再往前一步。
属于她父亲的记忆汹涌地汇进她的识海,不再是她诞生时那些碎片一样的画面,而是真实得仿佛在此刻、在眼前发生的情景。
她亲眼看着他们相识、相知、相依、相恋、相爱。她的母亲是和她想象不那么一致的女人,明丽、温和,却也有娇蛮的时候。
她最喜欢白色,也喜欢玫瑰,于是白玫瑰顺理成章成了她最喜欢的花。她的头发黑如鸦羽,她却更喜欢他耀眼的白金色长发。她的衣橱里只有寥寥几条衣裙,无一例外不是白色。她总说自己的名字不该是维尔莉特,而应该是碧安卡。她似乎有许多奇怪的想法,总能逗他发笑。
他是被诅咒的、卑劣的、肮脏的、阴暗的,她是被眷顾的、公正的、纯净的、光明的。
没有心脏和灵魂的血族并没有爱的能力,但神早已在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而他是那样强大。
只是,他爱上她时,甚至没有希冀过她也会爱他,亦不舍得,让这一片纯净的白染上属于血族的红与黑的颜色。
然而她是这样诚实,亲吻他的时候总会赞美他英俊的容貌,感叹爱与美之神定然亲自祝福过他。
她已经无限接近真相,或许正因如此,最后窥见他真实面貌的时候,竟镇定而坦然地献出了自己纯洁的肉、、体。
他们约定要漫长地活下去,可谁也没有想到她能够、并坚持要孕育一个新生儿。
血族百万年来的历史里,并非没有混血儿的诞生,然而公爵有着“至高无上”的血统,远非寻常血族可以企及。
恍惚间,维尔莉特瞥见德怀特的身影靠近。他越过她,走向她,垂眸看向躺在洁白棺木里的爱人的躯体,伸手抚过她仍旧光滑饱满的脸庞。
“所谓血族中至高无上的血统,”他轻声说,“意味着我们和其他的血族是不一样的。我和你的身体里,流着的血液,被月神、智慧女神、爱与美之神亲自祝福过。”
这也意味着,“我们身上仍旧背负着最深刻、最强烈的,来自光明神的诅咒。”
他那时太年轻,太骄傲,太狂妄,太愚蠢,以为自己可以打破诅咒的枷锁和镣铐。
却不知,神之诅咒,将与西泽尔大陆同存永续。
维尔莉特的唇角噙着一丝笑意,仿佛在做一个甜蜜的美梦。
“这是你的母亲,维尔莉特。”
阳光从三面的落地窗间泄入,纯白的玫瑰簇拥着她,她仿佛沐浴着圣光,从未被玷污。
德怀特弯下腰,在爱人唇边落下一个羽毛般轻柔的吻,低声呢喃道:“她长大了,洛蒂。我带她来看你了。”
他伸手握住维尔莉特交叠着搭在腹部的双手,又朝女儿伸出手,示意她上前。
她照着做了。
指尖触及公爵冰冷的皮肤的那一瞬间,维尔莉特仿佛置身一座黑暗深渊,四面八方有呼啸的尖利狂风袭来,挟裹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惨叫哀嚎,耳旁响着持续不断的窃窃私语,诅咒和唾骂钻进大脑,海水从头顶灌下,挤满肺部,她感到窒息,无法呼救,身体亦在不断下落——
德怀特收回了手,一切回归平静,维尔莉特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战,愣愣地看向他。
他从怀里取出一条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金项链,替她戴上。
一束光在她眼前绽开,和风拂过,皮肤表层泛着暖意,混乱的声响在那一瞬统统消失,她再次获得了呼吸的能力,鼻间盈满清新而芬芳的花香味。她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白裙的女人在不远处静静望着她。
她笑着走到她的面前,俯下身拥抱她:
“维尔莉特——”
她望向她,抬起手想要回抱住她,怀里只有虚无的空气,而她的身影已经消散在光明之中。
她试图追逐,踉跄着向前一步,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瘫软着跪倒。
“母亲……”
血族是这样卑劣、肮脏、阴暗、可怜的生物,而她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
在这一瞬间,维尔莉特体会到了,德怀特在这五十年里所经受的孤独和痛苦,以及被她刻意忽视的,属于她自己的失落和悲伤。
*
维尔莉特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身上穿着纯黑的睡裙,房间里亦是一片漆黑。
她下意识摸向脖颈,指尖触到一条项链,不由松了一口气。
她睁着眼看向穹顶,即便试着不去回忆她母亲的模样,属于德怀特的记忆碎片仍旧在她脑海中一晃而过。
她翻身将脸埋在枕头里,闭上眼,试图驱散那些记忆,却又不舍得就这样错过有关维尔莉特的有限画面。
身为混血的维尔莉特没能完整继承血族不需要睡眠的品质,但她幸运地并不需要呼吸。她趴在枕头上,仿佛将自己埋藏在黑暗里,意识到这或许就是德怀特度过剩余生命的方式。
无怪伊芙琳会反感她,她想,血仆无限忠诚于他们的主人,维尔莉特因她出生而死去,德怀特这般痛苦,伊芙琳亦会感知属于主人的情绪。
过了不知多久——或许是一个小时,又或许是一个下午,一整天,也有可能更久——躺在床上的维尔莉特感到腹部一阵灼烧。
她太久没有进食了。
向来是爱德华为她准备餐点,如今公爵归来,忠心的血仆或许是被主人召唤走了,显然是顾不上她了。
维尔莉特推开被子跳下了床。她赤脚踩在铺着柔软长毛毯的地面,从床头柜拿起一盏烛台,走到门边,迟疑了一下,推门而出。
五十年的光阴足以让方向感极差的人熟悉任何地方,维尔莉特当然早就摸透了城堡的构造。
公爵的城堡内设施丰富,然而这毕竟是血族的地盘,固然城堡里厨房、餐厅、食品储藏室等一应俱全,维尔莉特却没有亲眼看见过爱德华为她准备好的以外的食物。
走廊上,一排画像里仍旧只有空荡荡的背景,好似平时那些聒噪的血族集体去什么地方度假了。维尔莉特举着蜡烛,纵使是多此一举,也不曾放下胳膊。
饥饿感愈发强烈,她不由加快脚步,试图尽快抵达厨房区域。
她并不担心城堡里没有她能消耗的食物。身为混血,她的食物来源十分丰富。她喜欢人类的食物,也能接受血族的嗜好。
不过,她从未离开过城堡,自然没有进行过捕猎。她甚至鲜少接触到新鲜的血液——事实上,贵族们并不像平民和囚徒们那样渴求鲜血,他们得到过祝福,得以苟延残喘着保有最后一分体面。
维尔莉特想,城堡这样大,她总能找到食物。
尚未抵达厨房,维尔莉特便闻到了一股烤肉的香味。她几乎要将手里的烛台扔出去,小跑着靠近,在炉火边找到了架起的一只小羊羔。
铁架正缓缓转动着,羊羔肉上涂满了蜂蜜,散发着惑人的香气,正往下淌着金黄的油脂,滴在柴火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维尔莉特找来一只小刀,沿着羊肉的肌理切下一小块肉。羊肉尚未熟透,表皮已经焦脆,内里却还带着鲜红的血丝。她舔了一口,用尖牙将羊肉裹住,轻而易举地撕碎了这脆弱而柔嫩的肌肉。
鲜血比蜂蜜更甜美,在口腔里散开,喧嚣着在身体和大脑里引起一阵狂欢。维尔莉特下意识舔了舔嘴唇,正要再割下一块肉,身后响起一个极为熟悉的低沉嗓音:
“好吃吗?”
她愣了一下,扭过头,只见德怀特站在厨房的门口,爱德华和伊芙琳垂着头站在他身后,恭敬而温驯。
他们三人无一不是整装待发的打扮,漆黑的装束令他们完美地融入黑暗中,维尔莉特甚至无法确定,他们是早就在那儿了,还是刚刚才抵达。
她迟疑着点了点头。
德怀特走上前,在餐桌旁坐下。他用目光示意维尔莉特过去,她照着做了,拉开椅子,坐在父亲的对面。
空荡荡的长桌上突然铺上了簇新的桌布,餐具闪闪发亮,桌上摆满了美味菜肴:冒着热气的炖菜、泛着红光的金黄的酒液、鲜亮饱满的浆果……架子上的羊羔被摆在桌子中央,侧面还有她方才切下的小口子。
爱德华和伊芙琳默默上前,仍旧垂着头,站在主人的身后。
“吃吧。”德怀特微微勾了勾唇角,抬了抬手,爱德华似乎是接受到了什么指令,走到维尔莉特身旁,为她倒了一杯暗红色的饮料。
维尔莉特举起酒杯饮了一口,满口的甜味,指尖几乎都战栗,令她忍不住要再喝一口。
公爵显然不需要进食。他身体向前倾,双手交叠托着下巴,胳膊撑在餐桌上,视线始终落在女儿的身上:“慢点吃。”
“好的,父亲。”维尔莉特克制住了欲望。她放下酒杯,恰好爱德华为她切了一盘羔羊肉,她用银叉拾起一小块,放入口中。
德怀特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道:“莉莉。”
“嗯?”
他往后靠了靠,整张脸没入黑暗中,声音像是从遥远的虚空中传来:“叫我爸爸吧。”
维尔莉特能感觉到德怀特的不对劲,但她也无从知晓其中的缘由。
她温顺地开口道:“爸爸。”
德怀特没有再开口过,维尔莉特也没有再看见过她父亲的脸。
他们安静地吃完了这一顿饭,德怀特示意爱德华送维尔莉特回她的房间。她仍旧赤着脚,于是血仆将她抱在怀里,一如既往,一切又恢复成了维尔莉特熟悉的模样。
公爵看着她,突然伸出手:“我来吧。”
她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身体一轻,血仆已经将手背到身后,目光微垂地站在一旁。
维尔莉特仰起脸,只能看见父亲的侧脸。
“如果你妈妈还在,”他垂眼和她对视,轻声说,“肯定会怪我太忙,没能花更多的时间陪你长大。”
血族的寿命平均在两千年,修习了魔法或者成为战士的会拥有更漫长的生命。德怀特在遇见维尔莉特前,便已经活了将近一千年。
拥有这样漫长的生命,血族的幼年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们需要七十年长成最美的模样,随后他们的容貌便永远定格在这一瞬间。
维尔莉特曾经以为,人类的血统或多或少会影响她的成长速率,不过看起来并非如此。
她看着德怀特,即便没有心脏,也仍旧感到一阵刺痛。
“能和我多说一些关于妈妈的事吗?”
公爵微微勾唇:“当然。”
“洛蒂是个脾气很大的姑娘。毋庸置疑的是,她是个好姑娘。”
“她很内向,但也很开朗。她是个充满矛盾的人,但这不影响她对生命的热爱。”
“她爱这世上的一切,是的,甚至包括我。”
“她比我想象中更强大。”
“你的母亲,维尔莉特,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类。”
……
从餐厅到维尔莉特卧室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她被放下时,德怀特还没有讲完他和她初遇的故事。
维尔莉特自觉地拉上被子,祈求地看向父亲:“我可以听完这个故事吗?”
德怀特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颊:“这只是一个俗套的爱情故事。”
“可是……”这是她父亲和母亲的故事。
她试图说服他,可一阵困意上涌,她没能说完这个句子,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你困了,莉莉。”德怀特替她掖了掖被子,“你该睡了。”
“我刚刚才睡醒……”她努力争辩着,眼皮却已经开始打架。
“睡吧,莉莉。”德怀特温柔地微笑着,“如果你妈妈在这里,她或许会给你唱一首摇篮曲。”
“我……”
他的声音轻得像随时要飘散在空气里:“我爱你,莉莉。我的女儿。你妈妈也很爱你。”
维尔莉特想告诉他,她也会很爱他们,却已经阖上眼,靠在柔软的枕头上,陷入了睡眠。
德怀特坐在床头,凝视着女儿的睡颜。他俯身在她额角落下一个羽毛般的晚安吻,唇边勾起一抹哀伤的笑:“并且这是一个悲剧,莉莉。它并不是一个好的睡前故事。”
*
维尔莉特再次醒来的时候,一眼看见了站在床头的爱德华。
他见她醒来,走近几步,俯下身递来一束暗红的玫瑰放在她的枕边:“小姐,你醒了。”
“早安,爱德华。”她下意识回应,随即发现静静躺在枕边的黑色信封,“这是什么?”
爱德华沉默了一下才答道:“这是公爵留给您的信。”
“留、给、我、的、信?”维尔莉特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反应过来,“父亲走了?”
“……是的,小姐。”
五十年里,德怀特停留在城堡里的时间非常少,但他从未在离开前留下过任何信件。
是的,甚至连纸条也没有过。
他只是会嘱咐她,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维尔莉特努力保持着平静,示意爱德华取来小刀,划开了封蜡。
信纸上是漂亮的花体字,德怀特亦亲自教她写过这种字体。
亲爱的莉莉,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你已经知道我又一次离开了城堡。没能在你睡前讲完那个故事,我很抱歉。
昨天仓促带你离开白鸽庄园,又带你去见你的母亲,想来你很是疑惑。你还处在幼年期,但你是一个强大的混血儿。过去我将你留在城堡里,既是因为初为人父从而欠缺考虑,也是因为我不放心让懵懂无知的你离开这个安全的堡垒。海瑟薇告诉我,你已经学会了梦幻泡影——这不止是一个强大的群体幻术,我相信你已经具备了自保的能力,或许现在是时候放你去看真正的西泽尔大陆了。
我把爱德华留给你。他是我的伴生血仆,也会是你最忠诚的追随者。无论发生了什么,他会尽最大努力保护你,哪怕要付出一切作为代价。有他在你身旁,你会很安全。
除此以外,我给你的那条项链曾经属于你的母亲。它是人类的产物,是她为你准备的礼物,我自私地保有了五十年,现在它是你的了。
你或许会疑惑,为什么我总是将你一个人留在城堡里,让你孤单地长大,而现在又几乎是迫切地要求你离开。
一如我先前所说,你是一个强大的混血儿,可惜的是你的弱点十分致命。你身体里流着一半人类的血,或许你的确应该去往人类的王国。
我总是在外,没有办法为你提供帮助,这是我身为父亲的失职。这是因为我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要去做,它太重要,与我有关,与你有关,与我们有关。
血族身上背负着诅咒,我象征着这世界上所有的罪恶、阴暗、龌龊、肮脏,能遇见你的母亲,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情。她为我留下你,我却不能陪伴你成长,我感到很痛苦,想来你也会难过。我很抱歉,却不敢请求你的原谅。
将来的某一天,如果我们足够幸运,或许我能够给你一个合适的答案,解开你的问题。
至于现在,莉莉,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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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女主和女主妈妈的名字“维尔莉特”的英文是Violet,这个名字的昵称nickname说少是真的很少,说多其实也有一些。我查到的有Vy, Vi, Vio, Lettie, Lottie和一些其他别的。文章里已经出现过的女儿的昵称“莉莉”是并没有保留t的发音的Lily,而妈妈的昵称“洛蒂”是Lottie的中译。
感谢还在看文的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