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病上高台

　　李辛见此，探头抄起弩机朝箭来方向放箭还击，却被黄武丹手握银枪悉数荡开。

　　城上投掷的礌石滚滚而下，梯上的大承士卒立即缩身躲避，竟有部分顺梯而下逃之夭夭，城下的监军对此亦视而不见。

　　立在战棚上俯瞰的李辛心中不由鄙夷大承军令松弛，心中对这个领兵的不屑更甚。

　　此战拉锯一般拖至午时，倒非血战惨烈，与之相反，双方伤亡并不算大，只是打得松松垮垮。

　　大承士卒费了这许久工夫都未能攻上城头，李辛见此心中不免得意，却又有种说不出的不痛快。

　　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打法，拖拖拉拉，散散慢慢，见硬就躲，见缝插针。

　　这不像是李辛原本预料之中的胶着厮杀。

　　按照探子的回报，黄武丹此次带来的大承士卒少说八千，可今日攻城的，却不过三成。

　　他看向远处那片密林，郁郁森森，不见其中。

　　李辛思来想去，料定今日对方必是故弄玄虚试探虚实，大承后续大队人马定然隐在那处密林之中，择机再战。

　　然而还未等他想通其中吊诡之处，便有一人满身是血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还未及近前，便嘶声大喊:“将军不好了——不好了……”

　　战场最忌恐慌无状，李辛不由骂道：“你是死了爹娘么，慌什么！”

　　那人身上没几块好皮肉，单手拄剑跪地，另外一只手捂住腹部还在流血的伤口，如丧考妣：“大承——大承军已经攻入城内，北门、东门、西门全都……失守了……”

　　“他们是从何处攻进来的？”李辛无法相信不过一上午的工夫，三处城门竟全部失守。

　　那人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哆嗦着道：“末将也不知道，他们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胡说八道！”李辛一脚将他踹倒：“他们插了翅膀会飞不成！”

　　他话音方毕，城内不远处突然火光映天，竟是走水了！

　　那方向分明是粮草库。

　　“不好！”李辛终于觉出蹊跷，面色大变，额现青筋：“他们定是挖了穴道偷入城中……我们中计了！”

　　他顾不得城下陆陆续续还在向上突进的大承军，急忙点一队人马下了城墙，前去查看。

　　尚未走出外城，眼前已是兵荒马乱。

　　三股浓黑烟柱从内城东南角旋空而起，焦糊之味伴随着烟尘滚滚升腾，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不断传来，百姓四散奔嚎，火势迅猛不用近前便知一二，不少兵丁来来回回用尖桶打水救火，不过杯水车薪。

　　粮草乃重中之重，被安置在内城东南处。李辛断定对方的地穴入口一定距粮草库不远。内外城尚有东西二门分隔，若想从外城突入内城火袭，便只有挖地穴直入内城，除此外并无二途。

　　李辛心中冷笑一声，暗忖：战帖也好，怠战也罢，无非是故布疑阵。大承军城外佯攻，实则偷挖穴道火袭粮草库，妄图由内破外。于是他便将计就计，将原本守城的一半兵力撤下，一同遣入内城以图瓮中捉鳖。

　　宿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内城找上一圈便需小半日，何况是地穴这类隐僻之处。李辛带人直奔粮草库，里里外外翻了一遍，已过了半个多时辰。

　　奇怪的是，别说地穴入口，就连个大点的老鼠洞都未曾发现。

　　正当众人百思不得其解时，不远处杀喊声忽而节节而起。

　　还未及回神，大批玄甲兵登墙而上犹如天降，一波波箭雨对着内城不断攒射，宿州内城并无像样城防，大承军居高临下在西肃军毫无防备之下兜头便打，不少四处找寻洞口的西肃兵还未直起腰便被一箭穿心，如刈麦般倒地，死伤惨重。

　　饶是李辛这样久经沙场的悍将都被这群突然出现的大承兵杀了个措手不及，他回过神来，立即命众人入街巷躲避。

　　然而西肃军早已被神兵天降的围剿骇破了胆，只顾四散而逃，如无头苍蝇般顾头不顾腚。

　　大承军见状齐齐越墙而下，冲入内城与已四处溃散的西肃军短兵相接。

　　此次宿州讨逆，大承派出的乃是最为精锐的天星军。

　　天星军原本不过是十二禁军中的下四军之一，然而在黄仁典一手招结训制下，如今已是大承的一柄利剑，皆可以一当十。

　　甫交手，李辛便知道自己这次栽了。

　　对方训练有素且十分骁勇，他们进入街巷后自动分散成约莫四五人的小队，一人为首勘察敌情，一人断后警戒，其余人等随一头一尾游走，若后方遇敌则后队变前队，确保整个小队没有盲点，又能最大程度保证机动灵活。

　　相较之下，西肃地处西北，多游牧，巷战经验本身便不多，方才又被大承军奇袭，此时惊慌失措、毫无章法，正犯了战场上的大忌。

　　不过一个时辰，内城的西肃主力便被消灭殆尽，带人突袭内城的大承副将掏出响箭弹射上天。

　　城外黄武丹瞧见响箭，立即令先前按兵不动的天星军分两路发起强攻。

　　随黄武丹一声令下，其余天星军倾巢而出，一波波涌上宿州城墙。

　　城上守兵先前已被李辛撤下大半，此刻全体天星军依黄武丹军令分九路发起强攻，这意味着西肃本就捉襟见肘的兵力更要分守九处。

　　不出三刻，西肃守军便已招架不住，缺口一开，天星军顿如洪水般势不可挡。

　　西肃守军目之所及皆是黑压压一片的玄甲，震耳欲聋的杀伐声平地乍起，闻之令人心胆俱寒。

　　此刻李辛仍困于城中，孤军身陷后竟在大承军的包围下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倒不愧是员虎将。

　　然而他拼死杀出内城，却没想到此时外城亦是四面楚歌，原本想要瓮中捉鳖，却被黄武丹关门打狗。

　　天星军攻破城防后冲入外城，将李辛和一小撮勉强杀出内城的西肃兵团团包围，黄武丹坐于马上，冷眼看着他作困兽之斗。

　　李辛状似疯虎，虽周身浴血，却仍旧勇猛无匹。半柱香过，天星军竟拿他不下，反而伤了数十个。

　　“让开！”黄武丹喝道。

　　她手下缰绳微抖，胯.下坐骑一声嘶鸣，健蹄扬起，众兵立即两向退后，霎时间已让出了条空道。

　　她倒提银枪控马冲上前去，李辛见她奔杀过来，连忙挺刀相抗。

　　双方一沾即走，黄武丹于三丈开外勒住战马，待马儿前蹄激起的阵阵尘土落下，一丝血线沿她手握的锋锐枪头蜿蜒而下，只听得“嘭”一声，方才还负隅顽抗的那人轰然倒地。

　　众兵定睛看，李辛喉头血如泉涌，已大张着双眼死去。

　　宿州城上的西肃大旗在震天的欢呼声中倒折在地，捷报传至京城，举国震动。

　　到底是二十年前的旧事，张秀才已记不清个中细节，含混之处便仗着点巧思文采揭过，自是比不上那些张口就来的段子，然而这位赤踏将军本身太过传奇，这一番讲述下来，倒也凑活。

　　却有好事者从旁问出不解之处：“那黄将军到底挖没挖地道？若是挖了，为啥西肃人没找见？”

　　他这一问，其他人亦七嘴八舌，有人问天星军是从何处进的外城，也有人问西肃军中是不是有内应，甚至还有人因为他讲得磕磕绊绊而挖苦张秀才为了那锭银子编了个故事……

　　张秀才这折书尚且讲不圆润，这些刨根问底的刁难自然答不上来。

　　之前那名出手阔绰的异族青年见他张口结舌的模样，径自开口道：“宿州城其势如斗，虽易守难攻，但毕竟是座孤垒，周山为固，同时也断了近援，只要想法子破了城，便不足为惧。只不过……这破城是一等一的难事，故而在你们眼里倒像是编出来的故事了。”他声音不大不小，含着股莫名的笃定，正正好好送入在场众人耳中。

　　“那你说说是咋回事？”

　　“对！你倒说说里面的门道……”

　　“一个丫头片子，绣个花缝缝补补倒是可以，杀人打仗？肯定是瞎扯！”

　　这样的说辞显然不能让方才那几个起哄的年轻人满意。

　　倒是有个岁数稍长的帮腔道：“这事儿可不是张秀才编的，我记得真真儿的，当时那女将军回京，我还上街瞧了瞧热闹。长得是真标志，就是脸上没个笑模样，像腊月里挂了霜似的，嗖嗖冒着凉气儿！”

　　另外一个瞧着年近耳顺的也道：“你一说这个我也想起来了，我那大儿子上街看了一眼回来就惦记上了，饭不吃，亲也不娶了，叫我好一顿揍。”

　　众人一阵哈哈大笑，方才开口的异族青年脑子里不由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那人时的场景，觉得这群人说得倒也恰如其分，唇角翘了翘，深刻的五官笑起来少了些许锋利，多了点符合年纪的爽朗。

　　“瞧着你倒是知道的不少，”张秀才没感谢青年出言解围，反而哄道：“你给诸位讲上一讲？”

　　“讲什么？”

　　“就讲讲这宿州城是怎么破的！”

　　青年闻言撩起一直低垂着的眼皮看了张秀才一眼，两汪不同于大承人的浅淡瞳仁，张秀才背后莫名泛起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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