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浥水思忆(二)
一颗小石子破空而来,恰巧点在了那施暴少年腿侧中都穴上,他“哎呦”一声跪倒在地,一条腿膝下全无知觉,当下动弹不得。
男孩儿反应倒也快,一骨碌爬起身抬脚便要对着躺在地上的少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剩下那三个见他爬了起来哪肯作罢,挥着拳头一哄而上。
男孩儿光顾着想报仇,压根没注意后背袭来的拳头。
“矮身!”突然一声清喝乍似耳边,男孩儿下意识依言蹲下.身去,正巧躲开了三人打来的拳头。见对方躲了过去,那三个少年又迅速挥拳围了上来。
“起脚!”那声音又道。
男孩儿不容多想抬脚便踹,霎时将其中一个绊摔在地。
“偏身!”
“前推!”
他依言照做,又将一个挒了出去。
“屈肘!”
“横劈!”
眨眼间,男孩竟放倒了三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少年。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随即如梦初醒般抬头四顾,只见一个一袭白衣的女子站在自己身后。
她逆着光长身而立,两颊微削,面色苍白,双目点漆,周身未有半点艳饰,微风浮动处衣袂飘展,观之竟不似世中人。
“你给我等着!小杂种!”那四个少年趁男孩儿发愣的当口,爬起身来一溜烟儿地朝巷口跑去,溜之大吉。
见他们逃走,男孩儿转身抬脚欲追,却被身后人叫住:“穷寇莫追。”
他心有不甘,却还是听话地收住脚步,不知怎地,平日里他连生身母亲的话都未见得听,今日竟会对一个素不相识之人言听计从。
然而等他再急急回身时,那位姐姐却已不见了。
他在原地茫然四顾了半晌,眼看这短巷连只猫儿都藏不住,这才不得不作罢,垂头丧气地向外走。
“难不成我今日遇到了个神仙?”他心中纳闷得紧。
然而才走了几步,他眼珠转了几转计上心头,登时“哎呦”一声倒在地上,霎时哀叫连连。
一直躲在旁边屋脊上的黄武丹原本不想现身,但见他惨呼连连,以为受了内伤,想了想,还是飞身而下走到他身边蹲身查看。
却被那男孩一把抱住肩臂。
“总算抓到你啦!”他雀跃地道。
黄武丹不喜与人如此亲近,便道:“放手。”
那男孩闻言不仅不放手,反而抱得更紧。
黄武丹此刻想要挣脱他的束缚简直易如反掌,然而她忌惮这孩子刚受过伤又不敢用力,一时间竟无计可施,只得任他抱着。
“你先放手,我…我给你买糖糕吃。”她学着别人哄孩子的手段道。
那孩子似乎打定主意不再放手,连糖糕也不要只管紧紧抱着她。
“你想怎么样?”黄武丹无奈问。
男孩儿抬眼瞧着她,赖道:“那你答应我,我要是放开你,你不可以走。”
“好,我答应你,我不走,你先放开我。”
“跟我拉钩!”他说罢便伸出小手指。
黄武丹无法,微微偏头四顾,见旁侧无人,才伸出小指与他拉钩。
男孩终于放开了她,见她果真没有扭头就走,便眉开眼笑地道:“我叫番生,你叫什么?”
这一问十分唐突,黄武丹念他少不更事,也不计较,道:“你叫我姐姐就好。”
“姐姐不肯告诉我吗?”他低头瘪了瘪嘴,一副大失所望的模样。
黄武丹见他垂头丧气,心中一软刚想开口,番生却突然抬起头嘻嘻笑道:“姐姐不告诉我也没关系,我猜得出来。 ”
原来方才他一直在佯装可怜。
“你叫萋萋。”
黄武丹不由惊讶,随即意识到什么,摸了摸怀中,只剩下了钱袋。
番生从袖口掏出一方绣帕,那绣帕一角秀了“萋萋”二字,他炫耀般地挥了挥。
原来刚刚趁近身时,他偷偷摸走了黄武丹怀中的锦帕。
黄武丹不由皱眉,她见对方是个孩子,故而未做防备,现下却被顺手牵羊。
她眉头微蹙,只道了句“早些回家吧”便转身离开。
然而番生却始终亦步亦趋地跟着,寸步不离。
黄武丹走到清弋桥上,他也跟了一路。
她回身无奈问道:“为什么不回家一直跟着我?”
“我没有家。”番生鼓着腮帮子,赌气道。
黄武丹见他衣着虽不算华贵,却也是整洁有致,并不像是乞儿一类,便道:“早点回家,莫让父母担忧。”
“他们才不会担心我!”他愤愤道:“反正他们觉得我是个累赘,回不回去又有什么关系!”
黄武丹见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料想身上也没什么好皮肉,顿生恻隐,见旁边有家药铺,便想进去买些跌打药。
可番生见她转身就走,急忙伸手去拽,手心一松,原本攥在手中的帕子就被风吹跑,落在了河心的水面上。
他顿时慌了神,眼见那帕子被风吹得越来越远,咬咬牙竟直接跳进了河中。
黄武丹突然听见背后“扑通”一声,接着便是周围几声惊呼:“落水啦!孩子落水啦!”
她急急转身看,见番生正在河心苦苦挣扎,他似乎并不会水,只是胡乱扑腾着,眼看咕噜咕噜已呛了好几口水。
黄武丹来不及多想,深吸一口气,纵身入水。
她奋力游过去将已经神志不清的番生搂过,身上的衣物浸水湿沉,河心暗涡涌动,仿佛有只大手拖着她缓缓下坠。
桥上人已围了一群人,有几个机灵的朝街边摊贩借了几条捆车的草绳结在一起,扔到桥下,长度刚刚好。
河水沁凉,人在水下憋气,丹田难以运力,黄武丹只得一边托举着男孩儿,让他口鼻曝于水面,一边缓缓向桥下游。
足足两刻,她才终于游到桥下。
黄武丹单手攀住绳子,桥上拉绳的两个壮汉见状开始向上拽。
她单手抱住番生,借草绳向上之力,丹田发劲儿,身形一轻,顿时拔起丈余,如此两个来回,待众人定睛再看,她已翻身而上,立在桥头。
围观之众爆出一阵喝彩。
黄武丹赶紧将番生平放在桥上,见他面色苍白,伸出二指凑于鼻下,鼻息已是十分微弱。
她解开番生衣襟,寻鸠尾穴下三寸处,以掌根发力按压,反复数次,躺在地上的人突然猛地咳出几口水,终于缓缓张开了眼睛。
黄武丹凑过去俯身轻声问:“你怎么样?”
番生怔怔地看着她,忽然抬手紧紧抱住她的脖子,埋在她怀中。
黄武丹以为他故技重施,刚想抬手挣开,却听怀中人哑声道:“我以为我要死了……”
抬到一半儿的手还是垂了下来,她叹了口气,道:“以后须得小心些,你不懂水,离河边远点吧。”
番生悻悻道:“我不是不小心落水,我是自己跳下去的……”
黄武丹闻言一阵怒意涌上,她将男孩儿从自己怀中拽出,质问:“你究竟为何突然投河?”
番生闻言才将一直死死攥在手中的手帕拿到身前。
“就为了一条手帕?”
黄武丹本就身体抱恙,又在冰凉的水下耗了许久,已是面苍胜雪,此刻因薄怒双颊微微晕红,一席白衣紧紧敷在身上,显得她宽肩窄腰,与一般女子相较更显窈窕矫健,番生一时间竟看呆了。
她见对方不回话只是痴痴望着自己,又再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了条手帕便差点搭上条性命,简直胡闹!”
他被喝地回了神,见黄武丹真的动了怒斥责自己,心中不仅未有丝毫不悦,反而涌上一阵暖意。
在这世上,竟有一个陌生人在乎自己的性命,愿意舍命救自己。
“我也没想那许多,我见它掉到水中,便不由自主想去捞,等回过神时已经呛了好几口水。”他望着她,定定道:“救命之恩,我一定记在心上。”
黄武丹觉得这孩子古灵精怪,时庄时谐,难缠得很,然而现下二人落汤鸡一般,那孩子又方才死里逃生,她不能一走了之,只得去附近布庄买了两套成衣,二人各自换上后,又带着他去了旁边的医馆。
医馆的大夫此前给黄武丹瞧过伤病,自是认得,见她带了个满身是伤的半大孩子,心中纳闷,却不敢多问。
“这位小公子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外伤,又溺水受了惊吓,我稍后开几副镇定安神的汤药。”大夫拿了一瓶上好的伤药:“皮外伤用此药外敷,几日便可痊愈。”
番生脱下上衣,身上果真青紫一片。
“他们为何欺负你?”
番生闻言抬眼看她,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讽意:“我都习惯了……姐姐难道看不出来他们为什么打我吗?”
这孩子年纪尚轻还未长开,但一张稚嫩的脸已可看出与中原人差异迥然,她想起那群施暴的少年一直骂他“小杂种”。
“我母亲是北奚人,父亲是大承人,他们没说错,我的确是个杂种。”
他嘴上云淡风轻地说自己是个“杂种”,然而黄武丹还是从他眼底看到了浓重的不甘愤懑以及这个年纪不应有的阴郁哀颓。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英雄从不问出处,”她拍了拍孩子瘦弱的肩头:“惟能者是大丈夫。”
“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他喃喃道。
“你还太小,以后会明白的。”
她旋开药塞帮他涂药,冰凉的药膏沾在伤处,阵阵刺痛传来,番生却始终噙首咬唇不言,瘦削的肩背上两弯蝶骨因绷紧而支棱着,伴着疼痛微微抽搐。
待大夫替他上好下半身的药,已是日头西斜。
黄武丹帮他叫了辆马车,想送他回家,番生却以各种由头拖延,一会儿说肚子饿,一会儿又说头晕……
黄武丹无法只得又带他去吃了小煮面,然而他挑挑拣拣,碗中的面条没几根送入口中,哪里有半分饥饿的模样。
“姐姐你武功那么好,你收我为徒好不好?”他放下筷子,突然开口道。
黄武丹有些讶异,问:“为何要学武功?”
“我要报仇!我要打死所有欺负过我的人!我要让他们怕我,再也不敢欺负我!”
“学武功不是为了好勇斗狠……”她摇摇头:“我不会收你为徒的。”
“为什么?”
自古以武犯禁,故习武先习德,这孩子自幼被排挤,虽可怜可爱,然其行事乖张,性颇桀黠,他日若有一身武功,怕是会惹出事端,反是不美。
“你还太小,回家吧。”她将面钱结了,转身即走。
“等等!等等!”番生急急起身去追。
黄武丹怕他再出什么巧诈之举,索性登墙踏瓦,几个跃身后便不见了踪迹。
“你一定会收我的!我不会放弃的!”番生冲着她离去的方向大喊了几声,怅然半晌,方才回身向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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