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病上高台

　　已入四月，遂州虽还未到梅雨时节，但斜风细雨常伴。

　　黄武丹刚到这里，尚有些水土不服，脖颈处起了小片疹子，已经涂了些药，却仍旧刺痒，她不得不撤下了平日扎的颈巾，露出修长的颈子。

　　此刻她与藏戈正在潮湿满是霉味的库房中，连同崔善带过来的五位书吏一起清点遂州乡军的兵册。

　　这些兵册看起来有些年头，部分已经霉坏粘连甚至被蠹蚀，清点起来格外费力。

　　藏戈打开一本兵册，里面突然窜出几只黑色的多脚虫，窸窸窣窣地爬过她的手背，藏戈吓得“啊”地一声将兵册扔了出去，急急甩手。

　　那书脊线已被蠹坏，这一扔书页四散，如雪片纷落。

　　黄武丹叹了口气，无奈道：“小心些，不要弄坏兵册。”

　　藏戈搓了搓手背，身上顿生一股痒意，别看她平日跟着黄武丹一起舞刀弄枪，却十分怕虫子，尤其是多足之虫：“这些兵册怎么看起来像是从来没有人清点过？如果每年清点，也不至于弄成这个样子。”

　　一旁的崔善闻言道：“可不是没清点过么，自打造了册便封在库房内，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进来清点。”

　　黄武丹不由问：“重新募兵为何不造册？”

　　崔善摇头：“上次募兵还是在昭康元年……”

　　今年是昭康六年，依崔善所言，遂州乡兵已放任五年无人照管。

　　他见对方满目讶异，眉头紧蹙的模样，叹道：“没办法的事……”

　　“遂州乡军军制何以如此废弛？”

　　“侯爷您久在京中禁军有所不知，”崔善拍了拍身侧半人高的一摞兵册道：“这些名为乡兵，实则杂役，平日从不做任何训备，或垦田修缮，或架桥筑城……莫说与禁军比，就算是府军，那也是选拣而出，而乡兵却是土民征募而来，更有些流民与刺配犯人也被强募其中。”他压低声音道：“圣上当初设立乡军便意在安置流民，以防其生事。”

　　“那为何遂州还会有如此多的山贼？”

　　“侯爷还请借一步说话。”他比了个“请”的手势。

　　黄武丹明白他定是有不便当众言明之语，就随他一同去了库房边的小间，这里平日是库房看守过夜之所，此刻屋内空无一人。

　　“崔大人有话请讲。”

　　崔善将门合上方才开口道：“乡军虽担着一军之名，但却从不行兵事，也无兵籍，俸给所耗，皆由各州自负，户部从不算其兵额，是名副其实的“不养之兵”，何况……”

　　他顿了顿，犹豫再三才道：“何况雁过拔毛，连户部用来救济灾民的赈灾银都敢层层盘剥，更何况是各州可自己做主的俸给。”

　　崔善说到此处，伸出贰指：“两分！两分能到百姓手上，便是开了恩了！应募的百姓拿着这么少的俸给，还要从事繁重劳役，故而才有许多逃役而走落草为寇。您方才问我，为何圣上设乡军以安流民，却适得其反，缘由便在于此。”

　　黄武丹越听越是惊心，想起方才自己翻看兵册时，甚至还有年逾六旬的老人在册，这恐怕都是遂州一干蠹官吃空饷的幌子。

　　她以前从未想过大承的乡军兵制竟有如此弊端，她原以为圣上将她调入遂州乡军只是要她远离京城断了重回禁军的念想，现下看来，圣上竟是想让她枯守遂州，困死西南。

　　黄武丹身为武将，虽不擅官场那一套，但毕竟官宦出身，也懂得其中一些关窍，崔善身为浥川知府，却将遂州乡军的老底揭了个底儿朝天，实在奇怪。拔出萝卜带出泥，他把知州王闳盘剥俸给的事抖落出来，等于将自己也牵扯了进去…黄武丹想不通这位崔大人意欲何为。

　　她只得拱手道：“受教了。”

　　“侯爷言重。”崔善赶紧还了一揖。

　　接下来这几日，这群人泡在库房中。

　　除了吃睡练功，黄武丹便没再离开过那里，终于在月底前将兵册全数清点完毕，也亏得崔善带人前来帮忙，否则怕是拖到下个月也别想完工。

　　然而这并未让黄武丹感到半分轻松，反而心中忧虑更甚，仅仅整理了一遍兵册就发现其中疲弊丛生，可谓触目惊心。

　　藏戈这几日发现自家小姐一直都是心事重重，虽然平时她也并非开朗爱笑之人，但如此眉头不展，藏戈知道定是与那些兵册有关。

　　“小姐，我们上街逛逛吧。”藏戈提议道。

　　黄武丹正在看书，闻言头也不抬：“不去。”

　　“小姐，你带来的衣服太少，而且大多都旧了，这遂州气候与京城差这么多，还是添几件新衣服比较好。”

　　她抬手翻了一页：“哪里少，两个衣柜还不够？”

　　藏戈伸手打开衣柜，指了指清一色的短打：“小姐你说的不会这些吧？”

　　黄武丹终于放下书道：“我平时要么穿官服，要么穿短打练功，本也没有太多机会穿其他。”

　　“咱们来这儿这么长时间一直窝在府衙，实在闷得慌，到现在连遂州城里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黄武丹想了想，觉得藏戈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她现下心中确是有些烦躁，逛一逛也好，正巧可以看看风土人情。

　　二人收拾停当后便上了街。

　　上次为了寻落脚之处，也曾粗粗逛过离府衙较近的几条街，今日无事在身，便越走越远。

　　藏戈倒不忘出来的目的，半晌便拉着黄武丹进了一家绸庄，老板见她气度不凡，招呼得十分殷勤，几乎将店内所有的绸布都推荐了个遍。黄武丹不胜其扰，快快挑了几匹颜色素雅的绸缎，付过钱量过尺寸便赶紧离开。

　　二人未走多远，黄武丹却突然嗅到阵阵甜香，那香味并不像是糖类那般甜腻，反而有些清香。她循着味道过去，原来是一个卖花饼的小摊。

　　遂州当地气候湿润，四季如春，盛产各类花卉，这些花卉不仅用于观赏，也成了遂州街边的一道特色美食。他们将藤萝花采摘下来，加入糖与蜂蜜做成馅料，用酥皮包裹一层后再入炉烤制，她方才闻到的味道便是鲜花之味。

　　“这位小姐，买两个花饼吧，很香的……”那花饼的摊贩见黄武丹朝自己走了过来，赶紧招呼道。

　　“如何卖？”

　　“十文一个。”

　　黄武丹平日身上不带碎钱，她回身看了看藏戈，后者知道她想吃，便过来掏出一小吊继元通宝将账付了。

　　黄武丹接过还有些烫手的花饼，吹了吹便咬了一口，这一口下去饼皮酥脆，馅料充实鲜香，十分可口，她赶紧又咬了一大口。

　　藏戈见自家小姐爱吃，便将剩下那个用油纸包好放在褡裢里留着她回府再吃。

　　“你不吃吗？”

　　藏戈摇摇头。

　　黄武丹知道她爱吃肉，又买了两个牛肉饼给她，二人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浥江边。

　　“风萧萧兮易水寒……”藏戈看着涛涛江水突然想起往日背的，脱口而出。

　　黄武丹笑道：“此“浥”非彼“易”。”

　　“就是突然想起来了这首诗……”藏戈看着波光粼粼的江面道：“这浥江和泛州邱阳府的汀白河有些相似，站在这里看，都有一座桥在那边。”

　　黄武丹闻言一愣，半晌才喃道：“是啊……都有一座桥在那边。”

　　“小姐，你怎么了？”藏戈见她凝眉远眺，神思不属，不由问道。

　　“没什么……就是想到了一些陈年旧事。”

　　藏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分明是那道桥。

　　“是什么事？”她有些好奇。

　　黄武丹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没什么……”

　　藏戈实在好奇得狠，便央道：“给我讲讲吧，反正也逛累了，我们就坐一会儿。”

　　说罢，她拉着黄武丹坐到了岸边。

　　黄武丹坐在石堤上，默默地看着眼前的景色，却始终不发一言。

　　就在藏戈以为她打定主意将事情封缄于心时，她却缓缓开口道：“已经很久了。”

　　藏戈不知她想要说什么，只得“嗯”地应了一声。

　　“那年我二十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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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元十三年，泛州邱阳府。

　　已至夏首，风老莺雏，暖阳悬照。

　　黄武丹却仍旧觉得手脚微微泛凉，难感温煦。

　　习武之人身子一贯强横，奈何旧症牵连，虚亏太多，换季又染时瘟。

　　按大夫嘱咐，是需在家静养些时日，然而偌大宅邸，只有几个下人近前，太过冷清，倒不如出来走走，散一散心。

　　她打邱阳城南街出，沿汀白河边一路闲踱。

　　微风拂过，河光潋滟，黄武丹观眼前之景，心中郁结稍释，打算过桥到对面茶楼坐饮休憩。

　　然而还未等她过桥，便听见有拳脚呼喝声隐隐传来。

　　习武之人耳力非常人可比，只听了须臾便知道定是以多欺少，只闻施暴之人肆意喝骂声，却听不见另一方吭气。

　　她原本一脚已迈出踏上桥，却还是收了回来，沿声音来处寻了过去。

　　小巷深处，被围殴的男孩儿瞧着不过六七岁，却被四个总角少年团团围住呼喝推搡。

　　那男孩儿抿着嘴，双手摆着不伦不类的起手架势，歪歪扭扭地挥手格开击在身上的拳头，时不时双肘合对挡在面前承受四面八方袭来的乱拳，一副时常挨揍驾轻就熟地模样。

　　虽鼻青脸肿却是一声不吭，满面的倔强。

　　那群少年嘴里不干不净，“小杂种”“小杂种”地一声声胡乱叫着，见他被打得丧犬一般蜷在地上，更加兴奋地卖力拳脚相加。

　　半大孩子下手没个轻重，那个“小杂种”叫得最欢的少年竟抬起一脚跺向那男孩儿的下.体，这一下若是跺实，那男孩儿怕就废了。

　　男孩儿躺在地上，目眦欲裂地看着那重脚朝自己下.身袭来，却已没有丝毫还手之力，青灰色的瞳孔中满是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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