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病上高台

　　晌午日头高悬，街上行人稀落三两，连市幡都被晒得耷拉着脑袋。

　　唯有东街二楼的茶馆人满为患，本就不大的地方被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当间儿唾沫横飞的说书先生姓张，原本是个久考不中的落第秀才，无家无业亦没甚本事，为了糊口索性走街串巷在各家茶馆酒楼做个打脚的说书先生，因为喝过几年墨水又懂得花样儿翻新，跟那些只知道扯些神妖怪道、淫词浪语的陈年旧调大有不同，故而每回开牙，总能引来听客众多。

　　张秀才今儿这折讲的是最近大出风头的平留侯世子魏东寰，说起这位，是个正当势的主儿。

　　此人系出名门，乃当今圣上胞妹邕邑长公主与尚书省左相魏济的独子。这两年北地战事频仍，魏东寰立了些许战功，前几日前线捷报传至京城，龙颜大悦，魏东寰人尚未回京，封赏却已接二连三送至侯府。

　　张秀才正说到各类奇珍异宝流水一般送入侯府大门，底下却有一人突然问道：“这位魏世子不过打了三次仗，其中一次还是兵不血刃，怎么被你吹捧得天上有地下无？”

　　他瞧了一眼那插话的青年，见对方面貌英俊至极却是个高眉深目，瞳色浅淡的外族模样，到嘴边的客气话立即咽了回去，鄙道：“你一个‘串子’懂什么，老实听着便得了，多什么嘴！”

　　前些年边境弛缓，大承与周边邻国互通有无，亦有些外族人涌进大承讨生活，其中不乏奚国恪勒族的一些舞女。

　　这些舞姬在大承留下了些子女，少有明媒正娶，多数不过是春风一度，珠胎暗结。

　　张秀才嘴里的‘串子’，便是指这些母异族、父不详的混种。

　　那青年被他叫成“串子”也不动怒，他没骨头似地靠在墙边，懒声道：“无非是因为这位魏世子祖上蒙荫，论及年少赫赫之功，你怕是忘了一个人吧？”

　　张秀才走街串巷，靠张嘴吃饭，平日里碰见那些故意拆台的，不搭茬让对方讨了个没趣儿便是。可今天这位瞧着倒不像是倒牙的泼皮无赖，他自认肚子里有货，便回道：“我大承开国至今，能称得上赫赫之功的，拢共不过三人。你既提及年少功盖，想来那便只有一人……”然而他话锋一转，却道：“世如流水，物换星移。这人现在不过是个不出堂屋的妇人，她的事儿……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啦！”

　　那青年闻言笑了一声，不以为然，却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轻轻一扬手，只听“咚”地一声，这锭银子就稳稳当当落进张秀才面前缺了茬儿的茶杯里，浊黄的茶汤随之晃了几晃。

　　张秀才哪见过这等手法，一时间瞠目结舌。

　　“今天非要听些‘陈芝麻烂谷子’，讲来！”

　　这人离他少说一丈远，放在矮桌上的茶杯杯口不过几寸，中间又有许多人围着，他随手一掷便将银子丢进了茶杯，半滴茶汤未曾溅出，此等身手张秀才自是不敢惹，亦不能惹。

　　何况对方出手如此大方，出钱的便是爹娘，张秀才赶紧将银子捞出，用袖口小心擦干，揣入怀中，接着醒木一拍，翻脸堪比翻书，抬头便改口道：“那咱们今日就讲讲当年威震西北五州十二府人称‘赤踏将军’的天星军少帅黄武丹。”他眯起眼看向窗外，略作回想后，方才开口讲这段很久未再讲过的旧事：“那是二十年前，崇元四年……”

　　崇元四年五月，西北宿州。

　　尚未立夏，塞外风凉水冷。

　　宿州位于大承、西肃、逻鲜三国交界处，群山环抱，三峡重围，古来便是汉藩古道驿口，地处要冲，乃兵家必争之地。

　　三国因此地多年来互有征伐，劳民伤财，百姓嗟怨不已。后在大承、西肃、逻鲜的联谏下达成和议，由大承、西肃、逻鲜三国共管。城内除防兵外不得再设其他武备，三国各派一位蕃使辖域内一概机要，并称宿州使。

　　此后数年间，三方共辖下的宿州终于定纷止戈，百姓得已休养生息，边贸逐渐兴起。

　　然而西肃新帝即位后背信弃义，竟趁城内换防之际暗屯刀兵，囚杀大承、逻鲜两国宿州使，拥兵独占宿州城，如一把尖刀楔入，切断了大承与西北的重要通路。

　　逻鲜国小力弱，三战皆败，退而避之。消息传至大承京城，朝野震动。

　　圣上本欲遣熟知西北的名将黄仁典带兵伐逆，然其年事已高，又身染寒热，马高蹬低，恐无法西行。

　　大承本就重文轻武，又适逢西南战事吃紧，朝中已无良将可点。

　　为难之际，黄仁典之女黄武丹主动请缨，愿代父挂帅。

　　黄武丹时年不过一十三岁，虽常随父征战，却从未任过一战总帅，此役关乎大承颜面，非同小可，崇元帝与朝中诸臣均觉不妥。

　　然而黄武丹当朝立下军令状，请天星军一万，不破宿州城甘受军法处置。

　　圣上感其少年悍勇锐气，又有黄仁典从中作保，况朝中已无可用之人，万般无奈下，便勉为其难，允其请求。

　　说起黄家，可算三代悍将，一门忠烈。

　　大承开国皇帝陈衍乃是前朝大荣权臣，后来起兵伐暴，灭了前荣方得天下，而黄仁典之父□□先正是随太宗东征西讨的开国肱骨元勋。

　　初开二年，齐、遂、泛三州藩王趁承高宗初即位，联合起兵谋反，长子黄淩聿随其父□□先率兵平叛，战死沙场。

　　继元九年，奚国南下侵承，□□先次子黄仁典带兵抵御，鏖战一年，最终于武单城大破北奚，签订《承奚和议》，奚国割风峪关以北鄂刺克河以南的地区给大承，自此边境得已安稳数年，北患暂除。

　　黄仁典年逾不惑方得一女，取名“武丹”以缅武单城之役，此女熟通兵法，十一岁独擒犯下九宗灭门血案的江洋大盗秦阿水名冠京都，其后更是随黄仁典东征西讨，凭累累战功打破了大承女子不得从军、不得入朝的祖制。

　　黄氏虎父无犬女，论大承武将名门，非黄家莫属。

　　黄武丹领命后整军即刻开拔，不日便兵进宿州。

　　按常理，她应一鼓作气立即攻城，毕竟劳师袭远，不宜久战。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黄武丹竟命所有军士在距宿州城五里外的密林中安营扎寨，这一扎便是半月余。

　　城内派出的探子摸不清头脑，只得回去如实禀报。

　　宿州城西肃守将李辛年轻气盛，听了探子的回复不由大骂大承皇帝看不起自己，竟派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前来攻城。

　　黄武丹不慌不忙，直到带来的粮草消耗殆尽，方才有了动作。

　　她手书战帖一封，命人送入城内，特告知对方，自己将于明日辰时三刻领兵拜会。

　　李辛收到战帖后怒疑交加。

　　兵者，诡道也。

　　自古敌我相拒，何来提前告知对方何时何地动手之理？

　　如今对方这么做，无非是极度自负，自忖当有必胜之把握，根本未将自己放在眼里，特下战帖前来挑衅；抑或故下战帖以作迷惑，于辰时之前夜间攻城，妄图杀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李辛怒火中烧，连夜布防，命三成兵士登城防戍，另三成候于墙下随时接应，余下四成分守三处城门。

　　宿州城全体将士自亥时便严阵以待，然而当夜并未有敌来犯，直至辰时三刻，城外终于传来了击鼓之声。

　　未曾想对方竟真的如约而来，李辛闻声心中一凛，手搭凉棚远眺，见有八队玄甲兵齐头并进气势汹汹，正向城池方向进发。

　　为首一人一马通身银甲，只余双目，正是大承主将黄武丹。

　　“传我口令，放箭！！！”李辛一声令下，一波箭雨抛射而出。

　　黄武丹抬手，令兵立即舞旗传讯，众将士立刻原地蹲伏立盾。

　　“放！”

　　“再放！”

　　“放！”

　　“再放！”

　　“……”

　　弩台放出的数轮箭雨过后，大承士卒护盾之上早已箭簇密布，他们如同一条披着铠甲的长蛇，行动迟缓却一直朝着城池行进。

　　箭已消耗大半，李辛只能眼睁睁看着敌军节节迫近，直至肉眼可见黄武丹明光铠上雕琢的繁复花纹。

　　“看来大承已无良将，竟派了个奸伪狡猾的黄毛丫头！”他立于城上喝道。

　　黄武丹扬声回道：“本将守信而至，何来奸诈？”

　　李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知黄武丹利用他的多疑却又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得咬牙道：“沙场见真章，今日叫你有去无回！”

　　黄武丹冷笑一声，气走丹田，洪声道：“尔等言而无信，背弃三国宿州之盟，本将此番奉旨讨贼，全军听命——杀！！！”

　　尾音未落，大承全军已接领旗传讯向城池发起冲锋。

　　三架云梯搭上东侧护城墙，打开折叠的三节桥体，顶头的钩爪紧紧抓附于垛墙下，大承的玄甲兵犹如蚂蚁一般匍匐攀上云梯。

　　李辛立刻命人用投石机向下抛投火球，已经冲至半路的大承士卒被火球击中，顿时哀嚎一片。

　　黄武丹勒马立于女墙之下，接过乌脊蛮弓，单目微眯，瞄准正在投放火弹的奚兵连发数箭，十中八. 九，城下承兵得以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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