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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今生
——“你不去投胎,站在这里发什么愣?”
——“……”
——“说你呢,是耳朵有毛病还是听不懂鬼话?”
那时,我敢走马上任做了地府的鬼差,虽说不是在编队伍里,可怎么也是一个饭碗,比起昔日活时不知幸福多少。
更别提,我的职务还算清闲,只需和几位夜叉兄弟把奈何桥到望乡台这条路给看守好了。
一般的死鬼即便留恋人世间的种种好处,也只敢路过奈河伸脑袋使劲往桥下瞧一瞧,流一把泪也就继续快活地去投胎了。毕竟我和我那几个膀大腰粗的夜叉兄弟可不是什么好惹的。
万万没想到,会碰见这么一个硬茬。
我伸手拉了一把,手还没碰见人,这人就幽幽地转过身来,一双冷眼瞟着我。
这双眼,仿佛幽泉下的冻石般冷凝,仿佛看尽人间百态了无生趣。
这是怎样一双眼,仿佛看透了我的前世今生。
那一刻,我毛孔悚然。破碎的记忆里依稀有这样一双诡艳的眼睛。
女子开口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我靠,这个女的还挺拽的啊。我没好气地指着自己身间挂着的腰牌,“不认识这个啊,大爷我可是鬼差,鬼差啊!”
她蹙下眉,冷冷淡淡地道:“不认识。”
我:“……”
我道:“你是鬼吗?”
她好像听到一个好笑的笑话,突然笑了,仿佛一杯潋滟的竹枝酒,仿佛一株葳蕤的苍梧,然后又归于沉寂,如一幅落拓的壁画失去了耀眼的色彩。
“不是。”
“这与你无关吧。”
不是鬼?原谅我鬼生尚短,看不出她的真面目。不是鬼,那还有什么?以常人的审美看瞧,这女子眉眼莹润,身姿婉转如游龙惊鸿,眼下霏霏小雨撑着一把油纸伞侧身立于河畔,便如人间苏杭游山玩水一般。
这还得忽略了地府常年缭绕的淡灰色气和那漫无边际的腥红色的彼岸花以及不时飘来飘去的鬼影。
可是眉眼相对时。
仿佛踏入了旧时的梦。
远处忽然之间哀鸿遍野,胜如十八层地狱,可我回头看她,什么都忘了。
原来她眉眼藏着仙境。
叫我难舍难分。
我的夜叉兄弟似乎发现这边的情况,赶了过来。
正想和她告一声别,可是回头已经不见她的踪迹。
可我还没来得及惆怅。
那奈何桥上鬼魂呼天抢地,颠倒作乱,我只好刚过去收拾场面。
惨的是,那天奈何桥头断了一小截。连累好几个要投胎的鬼掉进了河里。
事后发现已经魂消魄灭,不入五道轮回了。
作为值守的鬼差之一,我不光被扣光了俸禄,还被牛头老大给臭批了一顿。
可谓倒霉透顶。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这女子时的遭遇。
在生,便是无边的抑郁寡欢。不远回想,甚至被迫去忘了那时曾经发生的事情。
也许有一丝的温暖,可那一瞬间穿破的黎明之光,是点点的猩红,是发黑的死水,是无望的枯木……
风摇红丝绦,落红无数。
原来枯木竟也逢春。
这也许从我的鬼生生涯开始了。
我第二次遇见她。
还是下着朦胧下雨的时候。地府的雨里依稀带着抹灰气,连带空气也是湿冷湿冷的。
那天她大概也是无聊,和我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过去和曾经。
她说,她曾经有一个喜欢的人。
后来错过了。可是她们曾经约定彼此要在奈何桥边等待着对方,若是不相见,就这样一直等下去,等到奈何桥断,黄泉水竭,地狱已空,那就是没有这份缘分。
后来她给我说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中秋之夜,秋桂飞花如浪,金蕊重叠,袅袅飘香之时,鬼门大开,万鬼重返人间。
地府空空落落。
那天她仍如往日般来了。
“你今天又来了啊!今天可是中秋节啊,如意佳节你不好好过,跑到这种鬼地方来做什么?”我没好气地捉住一只调皮捣蛋的小鬼,往她面前一站,挑着下巴问。
“今天是中秋节啊!”她如梦似幻般的神情,就好像根本不知道。很快,又低眉悄悄不语,“时间过得可真快。”
她对我淡淡一笑。“她好像还么有来啊。”
这是怎样落寞神情。
眼里含着泪水,苍白的容颜一瞬间衰落了,“怎么还没来啊,明明我们约定好了的。”
她执拗地望着我,双眼落下的泪水,落入了无边无际的奈河。
我再也忍不住地,拥抱了她。
片刻的温暖,暖至肺腑。
那一夜,我们放的莲灯流入了黑暗里的河流。
我不知道它,到了尽头否?
还是被那泛滥着三途川的有花无叶的红花拦在某处了。
我心中藏着万般心事。
我开始梦见活着时的往事。
一场又一场,仿佛走马灯。
值班时,夜叉兄弟看见我憔悴的脸色都不忍心,派给我值守的地方越发清净。
而我,乐得清净。
“如果、我说,你一直没有等到她,那当如何?”某一天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她当时愣了一下,垂下眉眼,答复着,“不会的,永远都不会有那一天。”
而我不信,“永远,这世上可没什么永远,女娲伏羲的踪迹都不可再觅,况且你口中的那个她不过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即便没有天地沧海桑田的变化,你和她又能重逢多少场?某个转世,也许她就会把你给忘了。”
她的神情突然变了,像只被惹怒的狮子,往日高华气质忽然在那一瞬间崩塌,“你凭什么这样说她,她就算完了,不记得我了,我也会一直等着她。”
那是我们头次闹得不欢而散。
那之后形同陌路。
地府还是那样死水一潭,没有一丝变化,我执我的班,一边不可避免地回想得起那些往事。
漫风萧索下残垣断壁的古城,满眼凄凉的昏黄落日,深深如许的蓬蒿哀草……
宫装高髻的女子手持玉璧,她仰首,泪如雨下,步履蹒跚地朝破旧的城楼走去。
飞沙走石,黄尘不息。
女子白皙透明的容颜朦胧如淡月微波,不可见。只是她双瞳落下的泪珠仿佛古井里的泉水,不休不止……
见者伤心。
这并不是我。
而是我一个很重要的人。
回想起来,已经认为她是很重要的人了。
我总是执着地,一遍又一遍去做这个梦。只是为了把梦里这张容颜看得更加仔细一点。最后,连我自己见了这个场景也想吐了。梦里的人,还是一张朦胧美丽的容颜。
做人时,我死于一场五月的大火。
最后一眼,是满天的艳霞。
牛头老大曾经闲聊时说,“只要你到三生石上一照,前尘旧时立马就心知肚明了。”
不过我没有去。
有一天我又看见了她。她穿着素衣,形容有些憔悴,仿佛一朵将要开败的牡丹,她路过我时,还朝我笑了一笑。
那时奈何桥上,鬼潮拥挤,我为了把持秩序,也就没有和她搭话。
我看见她走过的路上,生魂的痕迹越来越淡,有些触目惊心。
河面上,一盏雪色的莲灯飘零。
任雨打风吹。
渐渐远去。
马面老大拍了我一下,严肃地问:“你认识那个女的?”
我犹豫着,点头。
马面老大眉间起皱褶,“你以后别随便和她搭话了?”
我“啊”了一下,马面老大哼了一声,道:“那可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奈何桥边皮画骨,彼岸花畔心间魔。这两句话说的就是她。这女子生前有福缘,原本死后合该投胎帝王家,可没想到当日她大闹阎罗殿,死不肯投胎,嘴里念念叨叨,说她要等一个什么人来着。后来,后来……忽然堕作心魔,跳出三界,不入轮回,阎罗王见她未有害人之心,并也没理会她。只是近些年来,也许是她魂魄渐散了,没了以往的威力,时常地进补一些鬼魂,你若不想成为她口下亡魂,最好不要再理她……”
我不可置信。
这样如同天造地设的莹润美人,居然会是魔。
我又如何不知道什么是魔。
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欺负着自己。
素衣淡影撑着一把油纸伞走过奈桥。
周围不是断胳膊少腿就是长舌头没脑袋的死鬼。
我很想上前去搭讪。
可是……
她回头望了我一眼,似有千言万语。
奈何桥头,细雨蒙蒙,她眼中情意如雨丝,淅淅沥沥,洗红了桥下望不尽的曼珠沙华。
我仿佛看见她的嘴唇轻启又轻合。
辗转出一声缠绵的两字。
像是谁的名字。
终于有一天,我再也没有看见那一身素衣。
找遍黄泉,也不见那张容颜。
可是我已经想起来了。那些我不愿意记起来的过去。
曾经的爱人,被我遗忘的三生回忆。
一百年前,我饮下了孟婆汤,在你苦苦叫唤里步入了轮回。
那一世我是倾国里最后一位公主,你是我座前最尽忠职守的女侍卫。山河沦陷之际,我与我的家国共沦亡,却命你远去。
于是有了最后那一眼的泪如泉涌。
等待了多少年头?
这奈河的生灵换了多少遭?
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你曾经说,奈河水一日不清,奈何桥一日不塌陷,你会一直这样站在河畔等待着。生灵来往黄泉去往彼岸,一朝一暮,更替的黄月东升西落,转眼已是百年。
你最后轻启的那一声,莫不是我的名字。
魏紫。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奈何桥瞧你了。
放了这盏莲灯后,我会步入轮回。
是的,牛头老大曾经说过,“只要你到三生石上一照,前尘旧时立马就心知肚明了。”
可是他没有说过,这些回忆会这样让人心痛,我再也忍受不了,在这个再也没有你的世界,只有我记得。
那些过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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