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悦己

　　“杜大哥这话怎么说？”

　　“看来你是没听过顾二小姐的名号，她可是这整个王都里可以横着走的小霸王！如果从前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拦她在宫外非要她出示令牌，早就被教训得狗血淋头了！”

　　小侍卫望着美人娉娉袅袅的背影，一时无言。

　　顾昭款款行过浮翠流丹的长廊短亭，目不斜视，所到之处，宫女太监皆是避退屈膝，待她走后方敢起身。沉棠小声与浮槿道：“咱们姑娘真威风。”顾昭听了，心下微苦。

　　“位比公主，荣华无边。”这是坊间用来形容她的话，虽有两分夸大，却也是真心。

　　顾昭也知道自己在这王都是多令人艳羡：顾家是诗礼簪缨，钟鸣鼎食的百年世族，父亲顾勋是天子近臣，母亲也是江南侯府嫡女出身，姑母顾絮乃一朝国母，兄长顾瑜年前下场已是摘得探花，表弟萧晔是太子。而她顾昭，说是顶级贵女也不为过，平常斗鸡走狗提笼架鸟偶尔上秦楼楚馆寻欢作乐，身后总是跟着一大帮纨绔子弟，其间风光，如何了得？

　　只是现在顾昭越是想到这些，越觉难过。前世手上这样一手好牌到最后却也没有让她落得一个好结局。

　　思忖间，皇宫里历代皇后居住的坤宁宫已在眼前。她收起心里纷乱的思绪，脸上堆出盈盈的笑，提起裙角走上台阶。

　　候在门口的掌事姑姑屏玉福了福身，引着顾昭往西暖阁里去，一面与顾昭话些长短，“昨日娘娘还在忧心不知小姐好些了没，赶巧您今日里便来了。”

　　顾昭微微侧过身子，以示尊重，“好久没进宫了，皇后姑母近来可好？”

　　“娘娘近日倒是有些不顺心的事儿，届时还请小姐多费心宽慰宽慰娘娘。”说着，屏玉却是收住了话茬，她停下脚步，侧身好让顾昭可以走过去，原来西暖阁已是到了。

　　“多谢姑姑。”顾昭颔首道谢。

　　屏玉福身，忙道不敢。

　　西暖阁里烧着地龙，兽角铜炉里香雾沉沉缭绕，身着宫装长裙的美妇人坐在绣榻上，正是当朝皇后顾絮，见顾昭走到门口也毫无反应，直到她行完礼才抬起含威不露的一双柳叶眼，冷然道，“身上好全了？”

　　“没有，还不舒服着呢，只是心里惦念姑姑，所以就先进宫来请安了。”顾昭仰起头，眼里漾着一波明晃晃的笑意。

　　顾絮冷哼一声，再有别的话却是被她这么一看便说不出来了。到底是不忍心，看着顾昭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没有动，她起身从绣榻上走到顾昭面前，长长的裙摆拖曳在地上，“落水一次难道就傻了不成？不叫你坐下是不是就一直这样半曲着身子？”说着，把人拽了起来。

　　她看了看侍立在暖阁里的宫女，“都下去吧，我与顾二小姐说些体己话。”

　　待宫女退下后，顾絮指了指绣榻下方挨着的洋漆小几，“坐吧。和姑姑说说，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本宫才不相信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啧，现在才注意到你今儿竟穿了件红裙，从前不是嫌这颜色太俗气吗？落个水就转性了？”

　　顾昭苦笑。前世她性子顽劣，却最听姑姑的话，除了内心对上位者手中权力隐秘的渴望，大抵还有就是因为她也向往成为姑姑这样的女子吧：她似乎从来都知道怎么样对自己而言才是最好的。

　　只是那时候她还不愿意听姑姑的话，也不怎么放在心上。现在想来，姑姑的话，其实都是在理的。

　　她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回话，“侄女之前落水，确实不是偶然。是被贺兰因推的。但是姑姑，这事侄女想自己解决。”

　　“也罢也罢，”顾絮摆了摆手，不想听她啰哩巴嗦的一大堆原因。小姑娘总是要自己长大的，让她自己练练手也好。“你还没说你这银红的百水裙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顾絮也是固执，她觉得顾昭就该穿红裳华裙，戴金簪银钗，因此每有什么颜色鲜艳的钗环服饰，坤宁宫的人都知道首要紧着顾昭，尽管这位小姐并不喜欢，但也不妨碍娘娘赏赐下去啊！

　　不过赏赐了那么多，这还是顾絮头一次见顾昭这样艳丽的打扮，心里顿时好奇起来。

　　“姑姑不是常与侄女说这样打扮更好看？今日早起向祖母请安穿了件水红缎裙，祖母也夸侄女好看了，想是从前侄女眼界太过狭窄，所以便觉着红色俗气，如今且先摈弃俗不俗气的说法来看，这红色也是好看至极的。”

　　顾絮眯了眯眼，抬起手背端详着护甲，看起来漫不经心但实则却语重心长对顾昭说道，“这才有理。不拘什么颜色，只要你能穿得漂亮，它便是适合你的。

　　王都这些公子哥儿现下喜欢那等弱柳扶风一样的女子，姑娘们学不来根骨便学打扮，一个个全把自己往素净里去妆点，一眼看去真是教人倒胃口。然而实则可能她们自己也并不觉得好看。这世间女子大多只知晓‘女为悦己者容’这么一句话，殊不知想要动人，先要动己才是至理。”

　　顾昭低下头，郑重道：“昭儿明白。”

　　她真的明白了。世俗眼光有什么好值得在意的呢？现在想起来，她是真的不明白前世的自己，分明张扬跋扈到了极点，为什么还会在穿着打扮上不敢从心所欲。但是没关系，前尘往事到而今，也不过大梦一场而已。

　　“明白就好，”顾絮也没管她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掉了话头，问道，“可曾考虑过你的婚事？你落水前娘可是往宫里递了帖子，想让我帮你举办一场宴会呢。这其中的意思，你当是知晓的吧？”

　　这里面的门道，顾昭又有哪里不清楚的呢？可她垂着眸，没有说话。

　　倒不是因为害羞，只是她着实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姑姑表明心意，索性便不说了。

　　顾絮“啧”了一声，多年来身居高位让她和人打交道更习惯直来直往，“等开春你就十四了，王都女儿十五许配人家，哪一个不是从十三四岁开始相看？你自己对这个事儿也上点心。”

　　顾昭盯着花觚里两枝腊梅，心里明白要是自己不吱声这话题可能一时半会完不了。她轻声问，“太子去哪儿了？往常这个时候不是都在坤宁宫吗？”

　　说起这个顾絮便忍不住了，也就忘了上一秒自己还揪着侄女的婚事不放，拉着顾昭说起了近来皇上给儿子找了个师傅的事情，“你表弟这个时候还在明华殿呢！你可能还不知道，就是在你落水那段日子发生的事儿。

　　按照惯例皇子是六岁开始读书，太子太傅也一直是由宋大人担任，但是不知道皇上怎么想的，突然心血来潮安排苏宴也要在休沐日寅时给晔儿授课。看时辰过会儿晔儿就该过来了。”

　　顾昭勉强笑了笑，整个人的心神全被“苏宴”两个字吸引，连皇后接下来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她觉得喉咙有些干涩，微微咳了两声，“皇上也是为了太子好。丞相……丞相有经天纬地之才，得他教导，太子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代明君。”

　　“儿臣给母后请安，”瞧见暖阁里还有外人，少年郎的声音戛然而止。朝顾昭点眨了眨眼：“表姐也在这里吗？”

　　顾昭连忙起身，“臣女给太子请安。”

　　着明黄蟒袍的萧晔小大人似的点头，“都是一家人，表姐无需如此客气。”

　　“这么快就下学了？第一次与丞相学习，可有顽劣？”皇后面对萧晔的时候，与面对顾昭的态度是一样的，威严中带着些许亲昵。

　　萧晔看了顾昭一眼，吐了吐舌头，这是他们之间的小秘密。每一次萧晔不耐烦母后的唠叨都会有这样一个小动作，这意味着等下顾昭又要抽出时间听小太子聊聊人生了。

　　只是，听见小太子下面的话，她却有些坐不住了——

　　“丞相被父皇叫去御书房了，所以我就被批准提前下学了。”

　　顾昭猛地站起来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动作有些大，她干笑两声，“姑姑，表弟，我突然想起小绿还在家里，我走的时候大意了，忘记交代下人喂它吃食，我得先回去看看它。”

　　说完，不等两人反应便提起裙角往外跑。

　　顾絮愣了愣，好半晌才缓过来，她转过头盯着儿子，“小绿是谁？”

　　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的萧晔此刻心里的感受也是颇有些一言难尽的味道，他艰难道，“如果儿臣没记错的话，好像是先前表姐从晋表哥那儿抢来的一只八哥。”

　　如果顾昭还在这里的话，她一定会被萧晔气的跳脚：什么八哥，这可是难得的金刚鹦鹉！

　　尊贵的皇后娘娘觉得自己内心略有些复杂，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其实是接受不了在侄女心里陪她聊天还没有喂一只八哥吃东西来的重要的事实。

　　两人俱不知道，顾昭可不是因为这事惊慌失措。

　　……

　　顾昭一路喘着气来到西华门，终于逮着小侍卫问清楚丞相还没有出宫之后高高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她如何不知道丞相今日会进宫为太子授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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