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筹

　　总的来说，发布会的顺利进行，加上次日蜂拥而来的正面报道，还是很大程度上舒缓了宋笙的压力。

　　虽然她并没为恒成地产占到多少版面，但也幸亏江瑜侃的四两拨千斤，原本喧嚣一时、暗涌其间的宋氏“夺嫡”议论被堪堪避过，她算是无功无过。
　　对于初次任此大职的宋笙而言，足以及格。

　　她为此终于松懈了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结束在公司“夙兴夜寐”的日子，甚至难得提前下班，准备回家好好睡上一觉。
　　刚走进大院里，却蓦地察觉到氛围的异常。

　　宋笙环视院中一圈，张灯结彩。就差没挂个巨大的红色横幅来彰显喜气，心里忽而有种不详的预感，甚至有种“赶快溜走”的错觉。

　　果不其然，就在她踌躇转身的下一秒，微信的页面弹出，她低头，瞥过一眼，备注为“小三叔/猪/”的联系人，给她发来一条：“上次忘记告诉你了，老爷子他们今天回来，我们现在在机场，你早点下班啊，老爷子早就想回来看你了。”

　　宋笙：……
　　天杀的宋思远，这么大的事，那天不跟她说，就是欺负她在宋家没人管！

　　她愤愤想到这一点，忽而觉得有些心里发凉，面无表情地把微信页面往下拉，拉到最后一次联系自己，尚且还在“10月22日”的联系人：“妈妈/心/”。

　　——阿笙，静姝回英国以后，你的房间让张妈给你收拾好了。
　　——好，妈妈，工作很忙，我最近都不回来睡。

　　之后就没了回复。
　　再往上翻，大多也是自己那可笑的绿色框居多，揣着诸多小心翼翼的心情，换来一句半句说是温柔，也的确是敷衍的安慰。

　　她们分明是亲生母女，却生疏到这样的地步，究竟是哪里做错，连宋笙自己也说不清楚。
　　所以她只能挺直背，装作什么情绪也没肆虐，揉揉眼睛，一如往常地走进家里。

　　张妈给她开了门，见回来的是她，有些局促，宋笙疲惫地摆摆手，谢过她煲汤补补的提议，径直上了楼。

　　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此前宋静姝来住过几天，虽然过去很久，还是总感觉空气中飘散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属于宋静姝的熏人香水味。

　　宋笙瘫在床上，踢掉脚上的高跟鞋，呆呆看着天花板，漫无目的地任由眼神漂移，眨了又眨。
　　唯有在这样难得的闲适里，她复又翻身从包里掏出手机，为了消磨时间，点开了忙得焦头烂额时无心去看的头条新闻来解闷。

　　她本来累得慌，为了等着老爷子回来才睡眼惺忪的翻翻新闻，不料愈是往下看，睡意却愈是被另一种名为愕然的情绪冲淡。

　　“什么鬼啊……”
　　她喃喃。

　　积压的推送里，除却有关恒成地产和江氏的新楼盘合作、魏氏地产董事长和夫人的无稽八卦之外，最显眼的不过两条，但也的确称得上是爆炸性的消息。

　　其一，江南乡食品公司原总经理魏成卸任，远赴美国，由魏家小辈中的幺儿，警校毕业、原本前途无量的魏灿接任；

　　其二，继与恒成地产在巴西展开绿色能源合作后，长江集团与曼托集团签署清洁煤技术合作草案，更加引人关注的是，周氏嫡子、唯一继承人Arron周湛，和姜氏的三女儿姜阮阮在发布会上的“世纪一抱”。

　　周湛回国后，两人多次传出绯闻，在金融八卦版占下不少头面，这次的举动无异于公开，更让诸多股民增强了两大企业商业联姻、共同稳固发展的信心，在一定程度上，回稳了此前周氏因为魏成大幅抛售曼陀集团股份而有所下跌的股价，有望在明日开盘重回顶峰。

　　宋笙将整篇报道反复看了两遍，末了，只盯着新闻照片上金发碧眼、满脸笑容的周湛，和一旁那位满脸志得意满的姜三小姐若有所思。
　　却未及细想，楼下传来张妈的招呼声，“二小姐，老太爷快回来了，三少打电话，说是要您下楼接一下！”

　　“来了。”
　　宋笙应了一声，迟疑片刻，将手机放下，转身下楼。

　　手机屏幕仍亮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黯淡下来，而那屏幕上，聊天框里，她输了一半却没发出去的消息，写的不过一句：周湛，先恭喜你，但是我家三叔……
　　写到这，欲言又止，却没了后文。

　　更大的难题显然尚在眼前。

　　宋笙站在家门口，看眼前的军用吉普堪堪停稳，老爷子的拐杖触地，发出一声钝响，随即便迈出稳健一步，走下车来。
　　精神爽利的银发老头儿，回身扶了扶颤巍巍的妻子，复又四顾，看清周围那些个张灯结彩的欢迎，全是他老战友们的手笔。

　　随后，宋家父母、小姑一众人先后下车，宋笙轻咳两声，迎上前去，刚一走近，打算站在宋思远身边避避难，老爷子眼波一横，拐杖就招呼上了她背。

　　轻飘飘一下，不重，但也把她挑得一个趔趄，只得抬头挤出个笑脸，喊声：“爷爷，回来了，我这几天公司忙，我……”

　　老爷子上下打量她一眼，没说话，宋笙余光悄悄瞥向一旁的宋静和、宋致宁，看到和自己同辈的两个脸色也不佳，心里明白，这是在车上已经被训过一遭了。

　　还好奶奶慈祥，拍了拍老爷子的背，冲宋笙招了招手。宋笙忙上前搀住她，借势往人身后躲了躲。
　　“瞧瞧我们二丫头，这脸都清瘦不少了，奶奶不在，你们啊，都不乖乖吃饭，别看你爷爷那么凶，他一路上啊，都惦记你们三姐弟。”

　　宋家三姐弟：……

　　老爷子军旅出身，平常心情好或是酒兴一上来，比谁都慈祥，碰着正事，宋家除了奶奶，却真没人敢跟他正面吭声。

　　“进去吃饭，”末了，还是老爷子冷哼一声，打断了这片沉默，拐杖顿地，快步进了屋，“有事，饭桌上说。”
　　小姑和小姑丈对视一眼，拉着宋致宁紧跟其后。

　　宋笙松了口气，悄悄侧头，想要和宋父打个招呼，却见宋母正依偎在宋父身旁喃喃着什么。察觉到她视线，冲她一笑，示意她搀好奶奶，自己则一手挽着丈夫，一手挽着宋静和，趁着爷爷不在，各自松懈了神色，隐约还能听见她说着宋静姝在英国的趣事。
　　宋笙张了张嘴，没说话。

　　而奶奶察觉到她瞬时之间的低落，默默拍了拍她的手，“进屋吧，二丫头。”

　　然而，人虽齐了，这顿晚饭，宋笙却吃得实在不怎么愉快。
　　尤其是魏家老爷子带着魏灿来访，和他们一起列席落座，而她又被点名安排在魏灿旁边的时候。
　　她只能埋头吃饭，不搭腔“大人”间的讨论，只当自己是个透明人。

　　两个老人家从前是战友，感情颇深，加上最近动荡迭生，小酌两口，就连一贯自诩文雅的魏爷爷，也拍着大腿痛骂起来。

　　“我魏祝国一辈子就没受过这种气，老宋，现在的年轻人，是真的不把老子放在眼里，当年他妈上市，搞得现在乌烟瘴气，那群董事，他奶奶的，又不跟我姓魏，关键时刻没一个靠的住的！”

　　魏爷爷同老爷子碰杯，一饮而尽，脸上因醉酒而酡红一片，“你说他江瑜侃算什么东西，真以为自己跟着魏延混进北方的圈子，有点势力，就能来跟我们比资历了？就那个魏延，谁不知道他是周家的种，他爸当年，还在老子手下当过兵呢！”

　　老爷子脸色凝重，点头附和，复又问道：“你真舍得把阿成送国外去？”

　　不问还好，一问，着实伤了听话人的心，魏爷爷猛地拍案而起，“不送？不送我能怎么办！你说他魏成，老子对他还不够好，结果养出来个什么废物，被江瑜侃那个臭小子利用不说，还把自己那点破事闹得人尽皆知，我们公司股价一天跌了十几块！连曼托的关系都给我闹僵了，蠢东西！”

　　“他蠢也就算了，江瑜侃挤进我们董事会，他还非要跟人过不去，又被江瑜侃抓到把柄，要是不把他送去国外，现在他就该蹲在牢里了！我老了，跟不上大潮，小辈里，也就我们阿灿能拿得出手，只是对不起我们阿灿啊，本来让他当兵，路都铺得好好的——”

　　“好了好了，”眼见着昔日的老战友醉意上头，不住拍桌又揉眼，老爷子连忙打了个哈哈混过去，“阿灿能够继承家业，也不差。祝国啊，想开点，这不是还有我这老家伙帮衬着吗，至于周家那边，周旭那个洋鬼子本来也是跟咱们面合心不合，来的也晚，说起来，还是咱们儿子辈的，你跟他计较什么。”

　　宋笙盛汤的手一顿，果不其然，下一秒，魏爷爷复又举杯。

　　“老周，当着这么多小辈的面，我带着阿灿过来，其实不瞒你说，确实是我腆着老脸，还希望咱们两家同舟共济，危难时候，能相互扶持，”他说话间，视线有意向席间的宋家人一一掠过，在宋笙脸上略略停顿，“他和咱们一样，有军人的作风性格，就是太实心眼了，在商场上摸爬滚打，我放心不下，以后，还要大家多帮忙。”

　　旁的宋家长辈，包括宋思远，在老爷子的注视下，都在这时纷纷点头表态，同辈的宋静和、宋笙、宋致宁，倒不便出头。

　　宋笙抿了口汤，眼角余光，瞥到魏灿双手成拳，扶在膝上，略略紧抿的嘴唇，显出紧绷的下颔线条，察觉到她视线，又匆忙恢复如常。

　　她心里莫名苦笑，却也绝不会出声安慰什么，自找麻烦。
　　无奈一口汤刚下肚，自家老爷子便直接点了她的名：“二丫头和阿灿早先是同学，现在也都在学着做生意，互相照顾是理所应当的。”

　　宋笙：……

　　她抬起脸，赔笑一声，既不点头，也不否认，唯有坐在一旁的宋父蓦地横插一句：“阿笙，不要挑食，这鱼做的还不错，多少试一试。”

　　宋笙讷讷，还没答话，他看向她，却又弯了弯嘴角，停了作势要给她夹菜的筷子，“实在不想吃，就算了。阿笙啊，爸爸给你带了礼物回来，阿灿也有，趁着人都在，帮忙去车上拿一下吧？”

　　她一愣，看着眼前递来的钥匙，宋父拍拍她肩膀，低声道：“去吧，阿笙，你最近也累了，出去透透气。”

　　这理由虽然蹩脚，好歹让宋笙在老爷子面前“逃过一劫”。
　　只是她接过车钥匙，前脚刚踏出门，后头还是跟上那个从来叫她避之不及的人。

　　该来的跑不了——
　　她并不打算为难，顿住脚步。
　　深呼吸一口气，回头看见魏灿，还顺势给了一个他阶梯下：“阿灿，你也来了，正好不知道是什么礼物，我怕拿不起来。”

　　他脊背挺直，无论何时，都有种叫人忽视不了的庄正肃穆感，在她面前、撞上她的视线，点点头，倒忽而显得局促。

　　两人沉默间，快步走到车边，一前一后。
　　宋笙打开车门，毫不客气地把几份礼物里体积大些的递到魏灿手里。

　　在这样只有两人独处的当口，魏灿却颇不合时宜地，突然问了一句：“阿笙，你觉得江瑜侃怎么样？”
　　这问题似曾相识。

　　宋笙转过眼，掂量着手中轻便的礼盒，满脸无谓，声音也淡漠——

　　“说实话吗？他是个坏人，彻头彻尾的。”

　　魏灿闻声一愣，抱起那些礼物，背过身去，悄悄地，像是松了一口气。

　　身后，却复又传来宋笙关车门的声音，混着一句轻飘飘的定论。

　　“但，目前来看，我不是很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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