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间录

　　得了李世民口谕，秦尧护送波斯使团一行到西市看望波斯邸的商人。一路上波斯王子罗斯手舞足蹈地讲西境遇险时的心路历程，激动时毫不在意礼节地从牛车上探出半个身子，拉住秦尧的手热泪盈眶，马上的秦尧哭笑不得，回握也不是，抽回也不是。

　　“王子殿下一路颠簸，到长安后也没有稍事休息，不如在牛车上小憩片刻。”秦尧提议。

　　罗斯新鲜劲一过，确实感觉困乏，眼一闭就睡了过去，秦尧顿时觉得天地都清净了。

　　自十四岁那年被父亲接到长安后，秦尧常独自在秦府后院念书习武，极少出门，更是一次都没有去过东、西二市。此次从皇城朱雀门出来一路向西，未过延寿坊，便看到西市北门出入者络绎不绝。西市因靠近长安城西金光门，异邦商人居多，各地语言混杂。

　　李世民指的路非同寻常——虽地处现世，但因风间之主所在之处有结界“风之碑”，寻常人无法轻易进入。李世民还说风间之主性格古怪，年幼时遭遇些变故，与抚养他的太史李淳风关系破裂，好在“风主”生来便是能镇住恶灵的至纯至善之人，终究还是以大唐为重，与李淳风和解。

　　说到底，能不能见到风间之主，全凭运气。

　　提起太史李淳风，秦尧依稀记得与他有些渊源，以前在乡下的时候见过，此人还对他起过杀心，当得知他的父亲是凌烟阁功臣时眼中的杀意才退去，不过他却记不清杀意的起源，这半年偶尔在皇城相遇，李淳风也一副没见过他的模样，他也想不通太史为何会到那么偏僻的乡下。

　　就是从那时起，他的记忆缺少了三年，束发用的柳枝出现在他身边，大概就是那段时间有人留给他的吧。自从柳枝在西境现出神力，秦尧便将它收在盘囊里，挂在腰间随身携带，不准备让任何人看出端倪。

　　秦尧从正北门踏入西市，右侧西市西北角有开明兽碑，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在乡下传授他武艺的疯老头那有本《山海经》，他从中得知开明兽是传说中的昆仑山守护神，守西北方，开明兽虎身人面，有九首，是昆仑山的守护神兽，说不定风间之主就在那里。

　　波斯邸在西市北门，目送波斯使团一行进去，秦尧告辞后，准备去西面看看。

　　转念一想，风间之主本就能镇住恶灵，又是至纯至善之人，体内恶灵若是在开明兽碑附近不舒服，他或许不会在那里落户。

　　很快秦尧转身向相反的东边走去，与一个黑衣男子擦肩而过。
　　黑衣男子自他从波斯邸出来就跟着他向西走，在他转身之后也很快掉头向东。

　　秦尧眉头一皱，感觉此事不简单，尽管黑衣男子的动作很小心。

　　刚过午时，在这熙熙攘攘的闹市中，什么人会跟踪他呢——大夫人再怎么讨厌他也不会光天化日之下找人揍他吧？刘侍郎一家？从西境回来的路上刘四郎已心怀坦荡地向他道歉，更是愿意交他这个朋友，他本来也没有将半年前的事放在心上，便点了点头。
　　以前只当是非恩怨为麻烦事，没想到有人主动结交，竟一口应了下来。
　　至于其他人，秦尧真的不知道惹过谁，决定试探一下。

　　过了波斯邸，秦尧快步走向东北角的果子行和椒笋行，各个铺子门口都摆着各式各样的精致点心吸引顾客，秦尧停在一个果子铺门口，假装挑选点心，目光不经意地瞥向黑衣男子的方向。
　　黑衣男子脚步没有停顿，径直从他身后走过，没有回头。
　　或许是多心了，秦尧刚准备换个方向，只见一对白衣胜雪的男女从果子铺中走出，少女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美，男子虽年轻，却如修道之人一般仙风道骨。

　　少女显然是这家“雪楼坊”的人，与男子告别时说：“柳郎若是将点心送给西市中人，我可以帮忙，不必每日都大老远过来。”

　　“雪楼娘子何出此言？”男子脸上挂着让人舒服的微笑。
　　“之前偶然见柳郎离开西市时是空着手的，总不会是自己吃了吧？”少女亦笑。
　　“原来如此，确是送给西市中人的。雪楼娘子的心意我领了，我还是亲自送去比较好。”男子温柔地拒绝了少女。
　　“看来是对柳郎很重要的人了。”少女俏丽的脸上现出一抹红晕，“是心上人么？是那日在铺子前与你交谈的霓岚娘子么？她很漂亮，自那日起她也常来雪楼坊，说是给她家家主买的。”
　　“不是。”男子摇头，脸上依旧保持着微笑，“我与她家家主是友人。”
　　“失礼了。”雪楼吐了吐舌头，忽然想到什么，睁圆了水灵的眼睛，“听说她家家主是个很厉害的人，你跟他是友人？”
　　“雪楼娘子是否信鬼神之说？”男子不答反问。
　　少女想了下，最终摇了摇头：“柳郎的意思是，他是骗人的？”
　　“风主的心是世间最纯粹的，不会骗人。”男子话音刚落，目光落在秦尧腰间，眉头明显一皱。

　　秦尧正欲离去，忽而听到男子最后一句话，立刻回头，正对上男子的目光。

　　男子辞别少女，走到秦尧面前：“敢问是秦家二郎？”
　　秦尧微颔，见男子比他年长，叉手行礼：“在下秦尧。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太史局李谚。”李谚面色无改，“家父是太史李淳风。”
　　秦尧愣了一瞬，两个弹指才反应过来：“可方才那位娘子叫你柳郎。”
　　“柳云穆是我家兄弟，我有时会用他的姓。”李谚淡淡道。

　　柳云穆，正是李淳风为风间之主取的名字。

　　“那你一定知道‘风间’在哪了。”秦尧正了正色，“我是奉陛下口谕来找他的。”

　　李谚的官职上不了朝，还不知西境发生之事：“我也是修道之人，你可以先告诉我发生何事。”

　　“我遇到了昆仑凶兽。”秦尧不大信任李谚，但想从他那问出风间之主所在，便简而言之。

　　李谚闻言思虑片刻，没有回答秦尧，只是将手中点心提起：“风间就在附近，你替我将果子带给他吧。”
　　在将点心递给秦尧的瞬间，李谚取走他腰间盘囊。

　　秦尧不明所以地接过点心，听李谚为他指路——向南过椒笋行，便是杂货行，“风间”就在杂货行里。但直接进是进不去的，需要穿过杂货行，到叫“无缺”的卖钱贯人那里要最长的钱贯，拿着那根“钱贯”才能进入“风间”。
　　进入“风间”，能不能走到风主的面前还不一定，得看他心情。

　　故弄玄虚，若这个风间之主没什么真本事，一定戳穿他，秦尧心想。

　　心里虽这么想，秦尧来到钱贯铺子时，还是恭恭敬敬地说求见“无缺”郎君——但愿人如其名，是个完美无缺的谦谦君子。

　　店铺伙计倒是机灵，请他稍事休息，一溜烟跑到后院。不一会儿，后院便传来如同地震般的动静。

　　秦尧紧张地握刀，尽管刀鞘中仅剩十余寸的断刃。

　　一个两百多斤的汉子从后院出来，中气十足地问秦尧：“找我何事？”

　　秦尧这才回过神来，清咳一声：“我要最长的钱贯，去见风间之主。”

　　无缺闻言盯着他的眼睛良久，点了点头，却给他一枚柳叶：“去吧。”

　　秦尧接过柳叶，将信将疑地确认：“我要的是最长的钱贯。”

　　“这是暗语，暗语懂吗？！就是不能大张旗鼓告诉别人的话，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像鱼符一样，对的上暗语，我才能将东西给你！”无缺大声嚷嚷着，大概十几行的街坊都能听见。

　　秦尧哭笑不得：“您真的是无缺郎君？”

　　无缺昂首道：“自然，人如其名不知道吗？老子全名月无缺，一轮明月，够不够圆？”

　　好一个人如其名，全方位无棱角，秦尧无言以对，拱手告辞。

　　风间比秦尧想象中要大，明明从外面看只有不超过六间房屋的面积，但一踏入风间大门，竟看到一片池塘，几座吊桥穿插其上，分别通往不同的房间。

　　进入“风间”的一瞬间，卖钱贯人给他的柳叶化成一缕烟。

　　障眼法而已，秦尧掌心温热，让自己冷静——那些戏法师都会故弄玄虚，刚到秦府时连兄长都会变些戏法哄他开心。

　　风间之主的书房门没有关，那个正伏案作画的白衣男子，想必就是风间之主了吧。看起来是温润如玉之人，秦尧心中大喜，向风间之主走去。

　　太诡异了，这座桥明明是通向风间之主的，却怎么也走不过去，总是无端绕到别的桥上。

　　秦尧无奈，向着风间之主的方向自报来意：“秦某奉圣人之命，求见风主！”

　　“你若能走到我面前，我就解决你的一切烦恼。”风间之主头也不抬。

　　秦尧只得硬着头皮再走一遭，依然拐到了别的桥上。

　　而对面的风间之主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似乎也没将李世民看在眼里。

　　如此藐视天子威严，还能得天子偏爱，秦尧气不过，以手掌重拍悬索。悬索上的荆棘刺破了秦尧的手掌，很快，秦尧的血滴在了桥上……

　　柳云穆心情本来不错，今日来了个与他年纪相仿的俊俏郎君，不过这人手中的东西却经过李淳风家人之手，让他颇为不爽，决定拒之门外，除非，这人是——

　　柳云穆正想着，那张英气的脸庞出现在他面前，直视他的眼睛，说：“我到了，请风主不要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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