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眼郎

　　楚昱第一次见到叶缥缃是在梁国公府的后花园里。

　　叶府小公子酒后乱来，伤了江家的表少爷，江家和长公主亲近，捅到圣上面前，叶小公子被下进大狱。有朝臣趁机进言，说叶家结党营私，欺君僭上。叶家自危，求到赵王楚昱那里。

　　楚昱为圣上七子，年未弱冠，先文昭皇后所出。文昭皇后梦手捧日，孕而有子，是为楚昱。少聪颖，貌俊美，举止优雅，仪态翩翩。圣母皇太后和当今圣上宠爱异常，原有三分风流多情，如此更纵的他越发玩世不恭。

　　还未婚配，正是架鹰走狗逐花戏蝶的年纪。梁国公府的嫡三小姐貌美如花，仪态万千，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儿，做楚昱的正妃绰绰有余。楚昱早闻其名，男儿心性，有猎奇之意，无求娶之心。

　　叶家风雨飘摇，朝不保夕，为求庇佑，再端不起世家的架子，计议将叶三小姐送与楚昱做妾室，叶大公子力邀楚昱至府中饮宴即为此事。

　　阳春三月，莺歌燕啼，繁花盛开。

　　没有阖府可能灭顶的阴霾，楚昱和叶大公子言笑晏晏地行走在叶府的后花园中。

　　一个小人儿风一般从斜里窜过来，撞到楚昱的腿上。楚昱人高腿长，对方不及他的腿高，被他的腿撞得弹倒在地上。

　　楚昱望过去，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姑娘进入眼中。也不知才从哪个泥地里打了滚出来，面上、半旧的衣上都是灰渍，脏兮兮的，不像大户人家的孩子，像是沿街乞讨的小叫花子。

　　四肢纤细，身量矮小，和纤瘦的身体显得不搭的肉嘟嘟的脸蛋苍白。一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掩在浓密深长的睫毛下，没有惊慌，没有恐惧，只有木然。木然地望着楚昱，她刚撞上的男子，梁国公府的贵客。

　　楚昱亦望着她，小姑娘肌肤白皙，眉眼俏丽，无疑是漂亮的。但却不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兴许是她此刻脏兮兮的模样太过滑稽，抑或是她胖嘟嘟的小脸分外讨喜，看见她，他便止不住心生欢喜。精致的眉眼里俱是掩不住的笑意，温柔得很，也多情得很。

　　梁国公府将阖府希望押在楚昱身上，对这次宴请尤为重视，恐惊扰了贵客，府上诸人都是提前交代过的，不许随意出入后花园。小姑娘显然是个意外，叶大公子的面色变了变，不悦地问:“你怎么在这？奶娘呢？怎么不管你，让你在这里乱跑？”

　　小姑娘被撞懵了，回过神来，收回望向楚昱的目光，耷拉着脑袋，垂着眼皮，哑子一样没有一句言语，没有一点大家小姐的规矩。

　　楚昱目中的兴味更浓，“这位是……”

　　有自己的奶娘，哪怕脏乱得像个小叫花，也不可能是府中的丫头了。

　　叶大公子笑道：“小妹缥缃。”当着贵客面，就算乍见这个叫缥缃的小姑娘，叶大公子眼中俱是难掩的嫌弃，亦不好过多责备，反替她遮掩道：“不懂事得很，冒犯殿下了。”

　　楚昱有洁癖，是日又穿了件白底绣金的蟒纹衣裳，腰束同色玉带，身形颀长，姿容秀逸，俊美得很，也高贵得很。小姑娘那一撞，弄了些泥尘在他身上。若仔细看，能看见他腰间佩的麒麟玉旁有灰扑扑的一团泥渍。

　　换作往日，就算楚昱再如何喜怒不形于色，心里也早不高兴了，此刻倒没多少不快的反应。俊眼含笑，好看的唇线牵起，温柔而可亲，举止神态俨然一副翩翩贵气的佳公子形象。

　　饶是叶大公子一介男子，见此模样，心底亦有异样的感觉掠过。反倒是小姑娘叶缥缃，无动于衷得很，耷拉着眼皮，神情麻木，小腿曲着，小手撑在身旁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先文昭皇后育有二子二女，四个孩子中，楚昱行三，上有兄姐，下有幺妹。兄长为当今圣上嫡子，早年即被立为太子，幺妹和楚昱年纪相差甚大。楚昱二九年纪，嫡妹和嘉公主刚至幼学之年，小了楚昱八岁。楚昱和这位嫡妹关系亲密，尽管如此，自这位妹妹降生，也没有过主动抱她的想法。

　　不知为何，初见叶家这位叫缥缃的小姑娘，他特别想摸摸她的头，拉拉她的小手，抱抱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就连垂头发呆都让人觉得乖觉讨喜的小姑娘，楚昱浅笑，“无事。”上前一步，欲扶起她。

　　一位三十左右仆妇打扮的妇人急匆匆地跑来，看见伺候的小主子与贵客撞了面，知道闯祸了，吓得路都走不好了，四肢扑地摔倒在众人近前，慌得叫：“大公子恕罪。”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叶缥缃的奶娘。叶大夫人交代下人，府中宴请贵客，不许她们随意去园中走动。奶娘伴着叶缥缃在房中，一个没留神，让她跑出来，撞上楚昱。

　　叶大公子神色不善地问：“你是做什么的，让她跑到这里来？还不赶快带下去。”

　　叶家出美人，叶三小姐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儿，丽色可餐，相貌出众。叶缥缃年纪虽小，尚未长开，细观其五官，还是能看出容色在乃姊之上。漂亮的小姑娘在哪里都讨喜，若其干干净净的，叶大公子也不介意出这么一场意外。偏又邋邋遢遢脏兮兮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叶家的孩子都这样呢。真是梁国公府的脸都给她丢光了。

　　奶娘不便解释，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扶起由始至终一句话没有的叶缥缃，急匆匆地走了。

　　叶大公子一脸惭色，摇头连连地对楚昱笑道：“小妹莽撞，让殿下看笑话了。”

　　叶缥缃的反应太过奇怪，从始至终一句话没有，沉默得有些异常了。楚昱目视她的小手柔顺地放在奶娘的大手中，和奶娘的背影渐行渐远，迷人的嘴角微微扬起，兴味盎然地笑道：“我看令妹倒是个有趣的。”

　　腰间麒麟玉旁的灰渍尚在，两人的初次见面称不上美好，还愿用有趣来形容叶缥缃，可见是真的对她印象极好，兴趣很大。

　　楚昱第二次见到叶缥缃，是在白公河的渡口上。

　　白公河是上京城的壕河，河深水宽，河道畅达，是上京城的天然屏障。烟花三月，友人南去，楚昱送至渡口。依依话别后，友人船去，楚昱一行人往回走。只见叶缥缃独身一人，孤零零地立在河岸上的草地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渡口的方向。

　　跟初次见她一样，她的衣裳仍是脏兮兮的，束的发髻散乱，发上还有尘灰，邋邋遢遢的像个小乞丐。她好像总有法子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如果不是早知道她的身份，谁会想到她是梁国公府的小姐？

　　楚昱打发了同行诸人，看见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过来，顺手买了两串糖葫芦拿着，来到叶缥缃身边，将糖葫芦递向她。俊脸含笑，温柔得像个邻家大哥哥，“你怎么在这呢？”

　　叶缥缃神情麻木呆滞，出神地望着渡口的方向，像在等待什么人的归来。楚昱蓦然响起的声音打断她的神思，她异常缓慢迟钝地转首，漂亮的眼睛不见丁点神采，木然地将楚昱望了望，将他伸向她的两串糖葫芦望了望。没有去接糖葫芦，面上麻木的神情也不见丝毫松动，头一低，转身走了。

　　和初次相见一样，由始至终没说一句话，楚昱都不知道她会不会说话。

　　到底什么样的遭遇会让一个孩子变得如死水般平静无波？目送她小小的身影慢慢走远，楚昱吩咐下人：“去跟着她，看她怎么出来的。”

　　七八岁的一个孩子，半个仆从未带，就这么从府里出来了，也不见梁国公府的人出来找。显见得是不被重视惯了的，不见了都没人发现。

　　楚昱不能想象她在梁国公府里过着怎样草芥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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