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

作者:靳安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一章


      玉娘进门那天,大雪正盛。
      厚厚的雪在院里密密铺开,踩在上面有沙沙的声响,像娘亲夏日穿的香云纱,行动间总是沙沙作响,听的阿年心头欢喜。夏天还长,阿年便在院子里踩雪,作为迎接夏天的前调。
      细细密密的沙沙声在脚下绽开,阿年玩的来了兴趣,连蹦带跳地踩着,直到她转的头晕目眩,一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这个怀抱软软的,香香的,像秋天的大红橘子。
      阿年狠狠地嗅了嗅,还没闻够,机灵的耳朵已经听到了阿爹不悦的声音,她连忙退开几步,仰头看过去。
      久未谋面的父亲正站在面前,神色是一贯的冷漠,阿年却莫名觉得,父亲比娘亲刚死时更高兴了。

      阿年正抬头愣愣地看着父亲,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暖暖的手抚过她的脸,她这才转过脸,看向那个香香软软的“大红橘子”。
      “大红橘子”长的却不像橘子,她的脸好白好白,几乎和茫茫雪地融成一色。那头乌亮的黑发细细盘绕,坠了一支碧绿的钗。
      她不像大红橘子,倒像父亲书房里挂的那副“绿梅落雪图”。从前阿年总觉得那幅画绿油油鬼火似的,那一刹那却仿佛懂了那幅画的好处。

      “大红橘子”同爹咿咿呀呀说了什么,阿年听不懂,却看得出父亲黑炭似的脸色缓和了许多。
      说了话,“大红橘子”又转头看着阿年,她微微弯下腰,从怀里拿出同样暖洋洋的手帕擦了擦阿年的脸。
      “侬是阿年对伐?吾是玉娘。吾同乃爹结了亲,吾便是乃姨娘了,晓得伐?”她的调子又软又轻,阿年听不大懂,只知道了“大红橘子”原来叫玉娘。
      她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将两个字在心里滚了一遭,学舌似的又叫了一声:“玉娘!”
      父亲的脸色更加缓和了,玉娘也笑起来,玫瑰香葡萄似的眼睛弯成了柳叶,软软地应了一声“哎”。
      从此玉娘便在程家住下了。

      玉娘刚来的头几天,家里的人个个都很欢喜。
      大家忙里忙外地将爹娘的卧房翻修了一道,一样一样地将原本娘亲的东西盘了出来。那些原本被娘亲的被褥、箱奁装满的隔间渐渐空了,黑洞洞的箱子被丢在院子里,像一块块从伤口上揭下的痂皮,丑陋而突兀。

      玉娘的箱子渐渐填补了那些空位,所有人都很高兴,只有阿姊,她像一头愤怒的兔子,狠狠地撞在阿爹身上。
      “那是娘的东西!我不准你们动!”她瞪着通红的眼睛,像是随时会咬阿爹一口。
      但无论她怎么声嘶力竭,阿爹只是黑着脸忽略她,叫人将那些黑箱子收进了柴房。

      无助的阿姊坐在院子里,只能死死地勒着怀里的阿年。
      “你不准叫那个女人娘!听见没有!”她摇着阿年,“听见没有!只有我们还记得阿娘了,你不准背叛娘!”
      阿年被摇的想吐,她不知道阿姊为什么讨厌玉娘,也不知道什么叫做“背叛”。涨红着脸的阿姊叫她不由的害怕,像秋天时涨红着脸躺在床上的阿娘。她们都瞪着眼睛,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她害怕,也厌烦,她只想挣脱阿姊的手,去看看玉娘的妆奁里有没有好看的头面,可以让她扮新娘。
      最后阿姊把她重重地推到了地上。
      “你也是叛徒!小叛徒!”阿姊怒吼。
      阿年只是头也不回地跑了。

      玉娘同娘亲很不一样。
      娘亲常年只穿着一套黑蓝的袄裙,头发盘成一丝不苟的圆髻,就像她的脸一样,终年的拘谨,冷淡,比供在香案上的观音娘娘更像神明。
      阿年似乎从没见娘亲笑过。

      可玉娘不一样。玉娘爱笑,也爱打扮。
      冬日里的天是灰的,雪是白的,阿年和姊姊还穿着去年的衣裳,家里的仆役也是一色灰褐的影子。程家门里门外都是一片阴沉,连朱红的门窗也被压的黯淡无光。
      望不见边的灰暗里,玉娘就像暮冬里新发出的嫩芽,像走错了季节的百灵鸟。她艳艳地穿着红的绿的衣裳,一团火似的从前厅烧到后院,到处都听得见她欢喜的笑声,看得着她袅娜的身影。

      坐在椅上,她知道这是黄花梨还是大红酸枝的木料;端起盏来,她说的出这是宣窑还是汝窑的瓷;行到了后花园,她还识得哪一树是梨花,哪一枝是石榴…
      她简直像一个全知全能的神仙,神采飞扬地谈天说地,连一把刷头也有的说道。阿爹从来只是沉默地跟在她后面,可饶是阿年也看得出,爹爹究竟有多么的满意。

      游赏遍了程宅,玉娘便抱着一个很新潮的,据说是从上海买来的暖手袋,端端正正坐在大堂里,安排着过年的事宜:厨房该准备哪几色过冬腌菜;家里要添置多少件家具被服;仆役的过岁钱几时该发,谁人哪姓应当添减多少钱…
      桩桩件件繁杂的事,过了她的嘴,便像捡豆子似的,叮叮当当都有了归置,清楚又明晰。

      她不仅说正事,还能穿插着和管家娘说上几句闲话。阿年也是头一次知道,原来管家娘也能这样眉飞色舞地说着张家长李家短,全然不复在娘亲管制下时的低眉顺眼闷嘴葫芦的样儿。
      管家娘说着那些在阿年看来全然无趣的邻里事,玉娘却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唱歌儿似的笑起来。一转头坐到厅里,她三言两语就简化成一段趣事儿说给了阿爹听。
      阿爹曾为着一些闲话对娘亲生气,这回阿年几乎以为阿爹又要发怒,却见阿爹的胡须翘了翘,嘴角便抿出一段笑意来。
      “有点意思。”阿爹道。
      阿年惊呆了,玉娘却笑的更开心:“吾就晓得侬肯定欢喜听格!”
      玉娘像一阵早到的春风,吹遍了程宅。

      临近新年,阿年嚼着新腌的冬芥,喝着糯糯的小米粥,任由玉娘将一件新衣在她身上比划。
      “阿年啊欢喜搿种颜色?吾同你讲,现在搿种色在上海邪气热闹的呀!”玉娘软软地问,见阿年一脸懵懂地看着她,这才想起来换了官话:“吾忘了你听不懂呀,你喜不喜欢搿颜色?很时髦的。”
      阿年连忙点头。
      玉娘高兴地摸了摸她的脸:“蛮可爱的小宁,却穿搿老气的衣裳。往后玉娘会多多地给侬做新衣服的。”

      这是阿年第一件嫩绿的衣裳。
      曾经娘亲给她布置的衣裳,总是暗红,暗绿的颜色,是用娘亲做衣裳剩下的边角料改的。暗红的颜色,洗多了便成了一种腻腻的黑红,像后花园盘结的老树根。
      有了这件嫩绿的衣裳,阿年欢喜地不知怎么才好。她小心翼翼地躲在玉娘的房里,一件一件地脱下“老树皮”,又一件件地将新衣裳穿在身上。
      玉娘带回来的玻璃镜亮的吓人,将小小的阿年一览无余地照映出来。
      只看了一眼,阿年就忙忙地转过脸,迅速将新衣裳脱下来抱在了怀里,深怕再多看一眼,就会将这样鲜艳的嫩绿看褪了色。

      “玉娘多好呀,你为甚不喜欢玉娘?”晚间睡觉时,阿年缩在被窝里,怀里抱着新衣裳,小声问阿姊。
      阿年知道阿姊也得了一件新衣裳,同她怀里的是一样的鲜艳,一样的时髦。可阿姊没有穿新衣裳,还把衣裳丢到地上,惹得爹爹生了气。
      阿姊背对着阿年,没有说话,阿年只能靠她肩头微微的颤抖判断她没有睡着。
      阿年伸出手指,轻轻地滑过阿姊背上的伤痕。
      背对着她的那颗小小的脑袋里在想什么,阿年永远弄不明白。

      大年三十的晚上,爹爹破例请了许多亲戚到家中来。
      鞭炮噼里啪啦炸在雪地里,阿年心惊胆战又期待地躲在门廊下。待一阵白烟消散,她才欢天喜地地跑过去,将艳红焦黑的鞭炮碎屑踏进了雪里,留下一个又一个印着梅花图案的鞋印。
      大年夜的饭食又多又香,暖炉将饭厅熏的暖香宜人。大人们团坐在大堂,觥筹交错,笑语绵绵,是娘亲在时没有过的喜象。

      此时玉娘已能说的一口流利官话,阿年和阿姊跟着姐姐们坐在后堂小桌上吃饭,隔着一座大大的屏风,仍能听到玉娘百灵鸟似的说笑声,时常引起一阵欢笑。
      饭桌上是玉娘一手操办的食饭,阿姊和姐姐们一边吃着,一边恶声恶气抱怨着玉娘。阿年忙着塞嘴顾不得说话,只得在心中为玉娘辩解。

      只是不仅阿姊说着,一众姐姐姨母也跟着帮腔,倒仿佛她们亲眼见了玉娘如何苛待仆役,如何克扣钱粮,叫阿年恨不得长出两张嘴来反驳。
      “呵,城里卖唱的粉头,哪里学的来正经闺秀的姿态,看她那拿腔拿调的骚样子,只怕是早同伯父入了港。这会儿子等得伯母仙去了,便忙不迭地请进家里,狐假虎威。我真是替伯母不值!”一个表姐恨恨地说,引来一众赞同声。

      旁的阿年还能反驳几句,唯这一句“卖唱的粉头”听不懂。停下筷子,她懵懵地问:“甚么叫‘卖唱的粉头’?”
      一众姑娘登时笑起来:“小阿年,你可真个是个可人疼的,甚么都不懂呢!”
      阿年闷闷地咬筷子头,心中想:我如何什么都不懂了?我却听懂你们是在编排玉娘,说她的坏话!

      编排归编排,及至玉娘进后堂来招呼时,姑娘们却又变了笑脸,嘻嘻笑笑地同玉娘说话,仿佛她们同玉娘是落地连胎的亲姊妹一般,听得阿年一阵反胃。
      招呼众姑娘喝了酒,趁众人说话时,玉娘突然悄悄地向阿年招了招手,将阿年带到了后院。

      到了后院,玉娘先伸手将阿年的围脖围好了,而后从香袋里取出了一只小小的玻璃匣子,递到阿年手中。
      “这是我托人往上海带过来的太妃糖,是美国的好货物,只这一盒,阿年你可收好。”
      一听有糖,阿年欢喜地将盒子捧到怀里,当场就想打开。
      玉娘忙按住她的手:“勿忙,这会儿吃了,回头叫你姊姊知道,又要闹起来。”
      阿年懵懵地问:“姊姊没有吗?”
      玉娘只是一笑:“阿年对玉娘好,听玉娘的话,玉娘便也对阿年好。”

      待到深夜风起时,一众亲朋已经各自散入,只留下一地狼籍。
      仆役们各自忙着,阿年怀里揣着玻璃匣子,喜的不知该怎么才好。她小心地避着阿姊,一路躲进了后花园去,想独享一盒子糖。
      蹲到了树下,阿年从怀里取出玻璃匣子,匣子上染了玉娘的香暖味道,又隐隐散发着糖味儿,阿年一时竟分不清是糖香,还是玉娘更香。

      取出一颗糖端详了半响,阿年喜滋滋地喂进嘴里,还不等尝出是什么滋味,忽而听到有歌声响起。
      “…深院黄昏懒去眠。金缕唱,碧筒劝,向冰山雪槛排佳宴。清世界,几人见?”
      阿年蹲在地上,用手拂开眼前的枝杈,放眼看过去。

      乱雪纷纷的亭里,玉娘穿着一身红艳艳的袄子,长发披散,正袅袅婷婷地舞着。阿爹坐在一旁,喝的熏醉,脸带笑意地看着玉娘。
      玉娘好似也醉了,面颊酡红,歌不成调,舞不成姿。黑黝黝的头发披散在红艳艳的袄上,她转着,唱着,一团火似的烧着。唱到最后,她一头倒在了阿爹怀里,两人笑在了一处。
      松枝上积了雪,簌簌地扑落下来,给眼前的景布了一层朦胧的纱。
      阿年蹲在松下,只是愣愣地看着那个嫣红的影,直到最后,她也没咂摸出那颗糖的滋味。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544989/1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炸TA霸王票
    地雷(100点)
    手榴弹(×5)
    火箭炮(×10)
    浅水炸弹(×50)
    深水鱼雷(×100)
    个深水鱼雷(自行填写数量)
    灌溉营养液
    1瓶营养液
    瓶营养液
    全部营养液都贡献给大大(当前共0瓶)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更多动态>>
    爱TA就炸TA霸王票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