衬衫

　　早上，早餐的香气飘了出来。

　　闻晏成年后鲜少在家里住，这一阵子他出差在外地的时候出了一次车祸，一直在家里养伤。

　　姜厉怕的就是这个。

　　他知道那场车祸肯定有源头，而就在这个时间点上，闻晏偏偏对他好了，这点过了分的好，简直就像是断头酒。

　　早上，姜厉起床，把一堆破烂书全丢书包里，顶着一头乱发，套上一件白T恤闷声不吭地下楼。

　　就在他走向门口的时候，屋子里的闻晏忽然说道：“过来吃饭。”

　　姜厉的站在门口的身影僵了一下，他抵着头，闷声说道：“我快迟到了。”

　　他那副样子，简直像是一个拒接诱饵的小动物，好像是要把自己缩成一团，变成块石头来保护自己似的。

　　闻晏把报纸放下，站起身，拉开了餐桌前的椅子，说道：“没事，我叫人开车送你。”

　　姜厉又小声说道：“我不饿。”

　　闻晏叹了口气，她大步走向姜厉，伸手一扯，拎住他的领子，把他拽回桌子前坐下，按着他的肩膀说道：“吃饭。”

　　姜厉这才低头吃饭。

　　他在闻家这么多年，从来没堂堂正正坐在桌子上吃过一顿热饭。

　　闻家的下人嘴里管他喊少爷，背地里却把他当狗养。

　　这个时候，做饭的阿姨见姜厉一直闷头干啃面包，从冰箱里给他拿出盒牛奶来，就要往他杯子里倒。

　　闻晏拦了一下，说道：“他乳糖不耐，喝了要拉肚子的。”

　　姜厉愣了一下。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闻晏。

　　他看闻晏的时候，发现闻晏也在看他，立刻又躲开了目光，继续低头啃面包。

　　闻晏说道：“给他倒杯水吧。”

　　就算是倒了水，那杯水对姜厉来说仿佛是什么定时|炸弹似的。他躲得离那个杯子远远的，仿佛那杯常温的水是块烧红了的铁，烫手。

　　就在这时，闻晏忽然伸出手来，碰了一下他的头发。

　　姜厉立刻身子一僵，下意识躲开了。

　　但是他很快意识到，他是不能跟闻晏对着干的，半晌后，他只好又慢吞吞地坐回来，浑身僵硬地看着闻晏，如临大敌地等着闻晏给他梳头发。

　　闻晏的手指修长，她轻轻地给姜厉顺了顺毛，笑道：“你这小子，怎么怕我怕成这个样子。”

　　姜厉嚼东西的动作都停下来了，他几乎是屏息等着闻晏给他梳好。

　　就在这时，闻晏忽然笑着揉了一下他的头，说道：“行了，好好吃饭。”

　　她竟然觉得这小叛徒有点可爱。

　　怪不得原主会那么信任他，他这幅平时和原主在一起的时候怯生生的小模样，加上满嘴都是忠心的话语，谁能想到这个漂亮的小孩子会成为叛徒呢？

　　她按了一下姜厉的头，随即起身走了。

　　姜厉低着头没有动。

　　温热的手掌在他的头顶拂过，闻晏虽然走了，那温度却还在。

　　姜厉继续低头吃东西。

　　从小到大，没有人拍过他的肩膀安慰他，没有人在他哭的时候抱过他，人人嫌弃他有点脏，几乎没有人碰过他。

　　他不知道被人接触的感觉这么好，别人身上的温度，别人身上的力道，别人身上淡淡的香。

　　姜厉沉默地把吃了一半的面包放下了，他低着头，拖着脚慢吞吞向门口走去，说道：“我去上学了。”

　　闻晏招呼了一声，让司机开车送他。

　　送走了姜厉，闻晏开始盘算着怎么搞定其他的事情。

　　毕竟这小子狠得要命，闻晏得时刻提防着他倒戈，送他去读书也只是缓兵之计，万一他不肯读书，又去和闻晏的对头搞在一起，岂不是个更多的麻烦。

　　闻晏正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忽然看见地上还丢着姜厉的书包，她真是哭笑不得，这小子上学不背书包啊，他也不怕被老师赶出来。

　　她捡起了姜厉那个有点破的包，本来想让人替他送过去，可是想想，这小子在学校的日子不好过，她得去看看。

　　闻晏拎着包上了车，亲自去给姜厉送这个书包。

　　正好，那帮人不是打他吗？她去看看是谁每天揍的姜厉。

　　闻晏进学校的时候，已经开始上第一节课了，走廊里一片死寂，他问了姜厉所在的班级，大步向班里走去。

　　他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英语老师说道：“都把书拿出来。”

　　闻晏站在门口，看着姜厉低着头坐在角落里，他仿佛是一只躲在角落里的小动物，带着少年稚气的脸上一副不在乎的表情，可是他的身体却暴露了他小小的不安，姜厉虽然面色凶，但是他长了双大眼睛，这么一看，有点想躲在角落里的小鹿，又惶恐又孤独。

　　闻晏伸手敲了敲打开的门，说道：“姜厉，出来。”

　　她这声儿一出，全班齐刷刷转头看她。

　　姜厉听见这个声音愣了一下，也跟着一起抬头，只见闻晏一身笔挺黑西装站在门口，那双好看的眼睛睁盯着自己看。

　　旁边的好几个女生你推我我推你地笑着窃窃私语，姜厉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一贯讨厌别人打断她讲课的英语老师，竟然头一遭柔声对姜厉说道：“姜厉同学，你哥哥来了，赶紧去。”

　　姜厉这才站起身，慢吞吞地向门外走过去。

　　他一走到门口，闻晏哭笑不得地把他拎出去，拿着包问他道：“你上学不背书包，你来干什么的？合着我交的学费全打水漂了是不是？”

　　姜厉低着头结果书包，小声说道：“对不起。”

　　闻晏打量着他，这小子还会道歉，他道歉一点诚意都没有。

　　明明就是一脸“不要你管，我下次还敢”的表情。

　　闻晏忽然贴近了他，小声问道：“和我说说，打你的是哪几个？”

　　她一靠近，姜厉猛地一惊，他倒退了一步，踉跄着躲开了闻晏，他把书包抱在怀里，跟个盾牌似的护在胸前，闷声说道：“没人打我。”

　　他说完，逃似的跑了，头也不回地进教室，看也不看闻晏一眼。

　　闻晏无奈地摇了摇头。

　　狗孩子，真是小白眼狼，货真价实的小白眼狼。

　　姜厉不说，她就去办公室找老师问，挨个把那几个寻衅惹事的孩子的名字记下。

　　就在她记名字的时候，老师还说道：“姜厉他自己吧，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错，还是希望家长别太偏爱，他动手打起人来可比那几个先动手的狠多了，他都是真的往死里打。”

　　闻晏的手顿了一下。

　　是啊，那孩子从一开始就没有退路。

　　她不由得想，那时的姜厉一定很绝望吧。

　　因为她已经认定了，没有人回来救他，也不会有人来帮他了。

　　下狠手的孩子，一定是知道自己决不能从中全身而退了吧。

　　闻晏叹了口气：“我会好好教育他的。”

　　按照她原来的计划，一定要捧杀这个小叛徒，再坐视他倒戈之后和别人亮相残杀，可是当老师给她放监控录像的时候，她看着监控录像里的姜厉一步一步后退，低着头，手死死抓着自己肩上的书包带，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他不求饶，也不呼救，他只是抓着自己的书包带，他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了。

　　那个孩子啊，是那么孤独，以至于他都不再发出什么声音了。

　　一时间，闻晏竟然有点不忍心了。

　　=============

　　英语课的时候，一整个班都躁动不安，好不容易下课了，前桌的女生转过头来，满眼星星地对姜厉说道：“姜厉，你大哥好帅啊。”

　　姜厉闷头看书，即便是他桌子上的书都是反的。

　　姜厉心想，好看？你是看他有钱吧。

　　好几个女生围了过来，缠着姜厉找他要闻晏的联系方式。

　　姜厉上的是私立，这里的孩子多多少少家里都和闻家有点联系，闻晏神龙见首不见尾，难得这次露了一次面。

　　几个女生在旁边缠着他的时候，前座男生忽然说道：“你哥哥怎么漂亮得跟个女人似的。”

　　他这话一出，好几个女生立刻出声反对，这下火力转移了，桌子旁边吵成一团，几个女生都去推推搡搡那个男生和他算账了。

　　你哥哥怎么漂亮得跟个女人似的。

　　姜厉低着头，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句话很奇怪。

　　闻晏的个子不算是很高，他比一般人都要瘦一点，身材好归好，也是衣服架子，撑西装很好看。

　　……可是腰似乎是细得过分了。

　　虽然人长得帅，可是眉眼却清秀得过了分。

　　姜厉从小看他看习惯了，也没多想过，可是这句话仿佛是个炸弹引子，在他心里轰的一声炸开了窝。

　　闻晏的手指修长，手腕很细，脖子也很细，看起来仿佛轻易就能掐住，一用力就能扭断似的。

　　闻晏有时候很温柔，那种温柔过了分，像是溺在水里的糖。

　　姜厉甚至记得早上他坐在闻晏身边时，闻晏身上的香气，那香气很淡，但是……

　　姜厉猛地摔了书，暴躁地看向身边聒噪的几个女生，咬牙吼道：“别吵了，滚！都滚远点！”

　　他的脸涨的通红，嗓子喊破了音。

　　他想把那几近诡异扭曲的幻想从脑中扫去。

　　可是即便如此，他的后颈还是一阵痒，每次闻晏拎着他的领子拽他走的时候，温热的手指就会触到他后颈的皮，那个人的温度就会从指间传过来。

　　那只手很好看……

　　姜厉蓦地起身，大步向门外走去，临走还不忘狠狠蹬了一脚门。

　　班里一瞬间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这时，姜厉忽然听见班里有人凉飕飕飘出来一句：“同一个窝里出来的，有人就是凤凰，有人就是野鸡。”

　　姜厉狠狠拧着自己的手腕。

　　那一瞬间，他的感情很奇怪，他恨不得现在就去把闻晏揍一顿，他想动手打在那天之骄子的脸上，他想发泄自己一腔的怒气，可是更奇怪的来了，在他的仇恨背后，他想触及闻晏的肌肤，那种几近暴力的幻想让他兴奋，而他不敢承认原因。

　　他走进厕所，打开水龙头，用冷水冲了一把脸。

　　头发带着水珠，他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

　　同一个窝里出来的，有人就是天之骄子，有人就什么都不是。

　　他恨闻晏，非常恨。

　　可是在这种嫉恨的同时，他感受到一种奇怪的冲动，他想掐住闻晏的脖子，并不是想掐死他，只是想把手横在那里。

　　下一节课是体育，姜厉心情不好，打球的之后差点跟人打起来。

　　下了体育课，下午的课他不想上了，索性回到教室随手一拎书包，准备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

　　书包里好像有什么在晃。

　　他把拉链拉开，伸手在里面胡乱一捞，手指触碰到一个硬物。

　　他把盒子从书包里拿了出来。

　　是个保温的饭盒，上面贴着张便利贴，已经在书包里滚来滚去蹭脏了，但是上面的字却依旧清晰。

　　便利贴上，有力的钢笔字写着一句话：

　　【臭小子，记得吃饭。】

　　姜厉愣了一下。

　　他把便利贴撕下来，揉成一团，丢在地上。

　　他打开饭盒，里面的菜还热着，香气飘了出来。

　　姜厉盯着那个饭盒看了半晌，他又把盒子盖上了。

　　过了一会儿，他沉默地坐在无人的教室里，桌子上放着个饭盒，他没有动，眼睛不知道在看着哪里。

　　大约十分钟后，他弯下腰，把地上揉成一团的便利贴捡起来，一点一点展开，在桌子上蹭了蹭，见它还是皱得厉害，又小心翼翼把它夹进书里。

　　姜厉飞速合上了书。

　　他做贼似的把书丢进书包里。

　　他故作坦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警惕地四下看了一圈无人的教室。

　　没有人。

　　姜厉松了口气。

　　他低着头坐了一会儿之后，一点点，一点点抬起手，把手背靠在了书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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