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爸爸

作者: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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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声:列奥波德


      2000年。
      协会地域奥地利主馆。
      清晨六点半,当海顿下到一楼大厅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萨尔茨堡人已经起床坐在大厅的沙发里,虽然依然是身着睡袍衣冠不整地。只听后者低声唱道:
      “~未知的恐怖使我动弹不得,
      毁灭的魔鬼抓住我,
      地狱的折磨是否向我展开?
      或者它仅在嘲讽我的视力?~”
      “沃尔夫冈,”海顿听着这变调的《唐璜》中唐璜下地狱时的咏叹调,哭笑不得, “你怎么了?难道你这个月又还不上信用卡的账单了?”
      “~我的灵魂被献给了痛苦,被诅咒到了无尽的悲惨之中,哦~,”莫扎特又唱了几句唐璜的绝唱,“——不,爸爸,比那还糟。托尼(指萨列里)带着孩子们已经永远抛弃了我。”
      海顿甚至没有坐下来安慰莫扎特的意思,他扶着额头尽量不笑出来:“沃尔夫冈,安东尼奥不过是去他的故乡莱尼亚戈参加第一届萨列里歌剧节。而且,如果你那天早上能够早起的话,你完全是可以和他们一起去的……”
      “我度日如年……托尼和孩子们离开我多久了?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莫扎特目光无神地看着沙发前的电视机,似乎从那里随时都可以爆发出地狱的火焰吞噬他。
      “他们【昨天】早上走的。”海顿无奈地说,“听着,沃尔夫冈,或许你应该做一些事情来分散注意力——比如说,清扫你的书房。”

      当海顿终于说服莫扎特清扫书房的时候,前者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完全混乱的空间:数量繁多的物件眼花缭乱地集中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不仅让人想起莫扎特当年在维也纳圣斯蒂芬教堂附近的公寓。海顿先是踩到了一只莫扎特装扮的浴缸橡胶小黄鸭,又碰掉了几颗莫扎特球巧克力,然后在地面上他看到了似乎是莫扎特亲手画的当年他家养的小狗和小鸟的肖像,间或旁边还有他那历史上著名的“表妹的XX”涂鸦的影印版本……片刻之后,莫扎特似乎已经对书房的整洁程度感到满意:此时此刻他正趴在刚被自己清理好的台球桌旁,即使他所谓的清理就是把台球桌上的东西堆到了音乐钟边上。
      “这里还有一个没有打开的购物袋——你怎么又买了一件红色的呢子大衣……”
      “因为这件大衣的扣子看起来很像珍珠母做的,就如同我当年请求伯爵夫人帮我买的那件一样。我想拥有世界上最为美丽的事物……”
      “我知道。”海顿无奈地摇摇头,“在维也纳你的故居,我看到你的这句名言被印在博物馆的墙上;但是你也要知道,在博物馆的下一个展厅,讲的就是沉迷地下赌博和奢华生活如何让这位收入颇丰的作曲家最后陷入贫困的。”他说着又环顾四周,书房墙上挂着的家族像油画有些倾斜,“让我把这幅画扶正:你肯定不希望你的父母和姐姐都倾斜着——等等,这幅画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
      “不,爸爸!别碰那个!”莫扎特突然打了个激灵,他从台球桌上一跃而起,朝墙扑了过去。然而莫扎特慢了一步,海顿已经抽出了夹在莫扎特家族画像和墙壁间的那个东西:一封被仔细折叠好的信。
      “对不起,沃尔夫冈。”海顿把信递给莫扎特。“我不是有意的。请你收好它。”
      莫扎特看着海顿手里那封折叠好的信,久久没有伸手去接。良久,他接过了那封信。坐在台球桌边上,莫扎特手里捏着那封上了年纪的信,却怎么也展不开它。“爸爸,我从未向任何人讲诉过这段我在协会的故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它在我心中如同埋藏的刺,平日隐隐作痛,而一旦触碰就血流不止。我知道我永远也迈不过去这道坎。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让您也知道这件事,我祈求它不会烦劳您的灵魂。我渴求您的原谅,假如您愿意打开潘多拉的魔盒,那就请您帮我展开这封信吧。”
      “我的孩子,爸爸无时无刻都愿意帮你分担忧愁。”海顿看着莫扎特手里的那封信,内心不详的预感让他迟疑了片刻。但他还是笑着接过信件,把它展开。
      信是用老式的蘸水笔写的。“林勃,1892年5月28日我特别亲爱的儿子……”海顿瞅到了信的署名,“告辞。我无数次地亲吻你,你诚挚的老爸爸,L.MZT.”
      “生前他总是使用这样的署名方式。”莫扎特形容枯槁。他抬头看着海顿,后者像蜡像般拿着信一动不动。“请让我从头告诉您这一段往事。

      “1891年我来到协会后不久就被任命为奥地利馆长,然而由于与法国馆长伏尔泰的矛盾,我从未去过馆长会议。从阅读中我习得林勃的存在并且得知馆长前往林勃的权力,然而拒绝参加馆长会议的我,从未和其余馆长前往林勃……”

      ********************************************************
      二十世纪初。协会地域。天刚破晓,沿着浓雾笼罩的树林边,一宿未眠的莫扎特拧着空酒瓶,在被积雪掩盖得斑驳的草地上散步。自从一年前他初次阅读到关于林勃的条目,那个为广阔的丽息河(古希腊神话中冥界的遗忘之河)所环绕的小岛以及上面等待裁判的候选者们就像稠密的浓雾围绕着他,甚至只要单单想到他们的存在,就足以让他窒息(如果他还可以呼吸的话)。每每想到林勃,一种古怪的影像就在他脑海中浮现:有时那个影像如此真实,几乎让他确信这是事实;有时那个影像如此荒诞,让他不禁嘲笑自己的古怪。
      那个影像就是他的父亲,列奥波德·莫扎特。
      年轻的沃尔夫冈惊恐而焦虑地踌躇着,这鬼魅的妄想——关于他父亲在林勃等待他的妄想——像低沉的弦乐,隐藏在铜管的喧嚣之中。他拒绝并且逃避这个妄想——就像他逃避馆长的义务,也放弃馆长的权力一般。
      在树林那边晃来一个人影,莫扎特险些撞到了来者。来者是一位法式打扮的青年,他看到莫扎特后向边上有礼貌地谦让了几步。莫扎特定睛看看来者,回过神来的他不由得掸了掸险些蹭上的衣袖。“伏尔泰狗,哦,我是说伏尔泰先生,”莫扎特说,“早上好,很高兴见到你。”
      “早上好,莫扎特先生。我确乎相信您今天非常高兴见到我,因为一般情况下您不会和一条狗打招呼的。”伏尔泰对答道。
      “你更改完表观年龄不久,我一下子没有认出来。另外,我听闻最近你和让-雅克·卢梭先生正式握手言和,我对此表示祝贺。这使得我可以估计你是一条不那么坏的狗。”
      “我和卢梭不过都是互相追着互相的尾巴不停转圈、并以此为乐的狗;您要是想指挥的话,我恐怕不会太有意见,只是您要小心您的腿不会被咬。”伏尔泰说(听到伏尔泰竟然承认自己是狗,莫扎特惊讶地瞪大了自己的杏眼),“倒是您,您看起来心事重重。是什么让您清早在去往林勃的港口附近徘徊呢?”
      “这……这里临近去往林勃的港口吗?!”
      “是的,穿过那片林子就是。”伏尔泰说。瞬间似乎想起了什么,伏尔泰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神色黯淡地说:“许多年前,我也常常徘徊在这片树林边上。我眺望水雾背后若隐若现的林勃小岛,在那里我再一次地失去我一生的挚爱,艾米莉·夏特莱,这位卓越的18世纪法国文人与科学家;多年前她主动放弃自己候选者的资格,勇士般投入丽息河水之中。她最后对我说:‘弗朗索瓦,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话:在乐土平原享受天堂的乐趣,周遭高尚的灵魂将会填补你内心的空缺;以及抱着悲哀的心情,永远地为人间战斗下去。’在那之后我无数次地在这片树林徘徊,然而无济于事;不属于乐土平原的事物终将消逝,而我常思忖:倘若我从未拜访林勃,我是否便不会再为此痛苦?答案是否定的,被悲剧命运所缠绕的人类,还是会走向他们应当打开的门,即使他们知道门背后是绝望和黑暗。”
      “伏……伏尔泰?”莫扎特被伏尔泰突然一反常态、私人而抑郁的倾诉而大大震惊,更不要提还是对着他的死敌。伏尔泰,完全无法从突如其来的回忆中走出,疲惫而潦草地说:“告辞,莫扎特先生。新的幸福无法弥补过往的损失;也许我当年应当把馆长职位让与他人,这样我就不会拥有去林勃的权力。”

      这莫名的似梦似真的对话终于让可怜的奥地利人抑制不住心中的不祥预感。即便知道门背后可能是魔鬼与烈火,他还是癫狂地、像是被驱赶般地飞奔过去,紧紧地握住门把手。同年,当下一次协会向林勃运输物资的时候,莫扎特,这位从来缺席馆长会议的奥地利馆长,第一个跳上了去往林勃的船。
      交付物资的过程是单调乏味的。当莫扎特坐在林勃德语区的物资供给站时,窗外的一排小房子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事实上,那排小房子一直都在那里,然而其中的一栋,那褪色的黄色外墙,在灰蒙蒙的林勃显得如此跳脱诡异,那种颜色让他不由得想起他在萨尔茨堡出生的地方——粮食胡同9号:那栋房子的外墙,也是类似的鹅黄色。童年回忆中奇怪的光晕在诱惑着他,他起身、不由自主地走向了那栋房子。
      房子无人居住。然而一些随意摆放的箱子却指示这里曾经有人居住。莫扎特看着那个落满了灰尘的旅行箱,它是多么像他童年时,他父亲给他买的旅行箱啊。
      “奥地利馆长沃尔夫冈·莫扎特先生?是您吗?”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差点没有把莫扎特吓死(虽然准确的说是“吓活”)。
      “我是协会常驻林勃的回忆录实体化个体,吉尔伯特·杜·莫提耶,您也可以叫我拉法耶特。”拉法耶特说,“请您放心,我不是来找1797年我被奥地利政府关押的岔子的(1791年就去世的莫扎特一脸迷茫,他也不太知道什么是拉法耶特)。我有一份信件要转递给您,并且有一些资料您或许感兴趣。请跟我来。”
      接下来莫扎特真希望自己是维也纳公园里的莫扎特雕像,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感受不到。
      “您的父亲,列奥波德·莫扎特,1887年5月28日来到林勃,并且在您刚刚去的那栋房子里居住。”拉法耶特一边翻着档案册一边说,“这是您父亲当时登记时候的签名。他在林勃的日子是愉快的,他非常自豪和欣慰地阅读和您有关的文献,并且常常跟大家说,‘看吧,我当年说得没错,我的孩子是上帝赐予萨尔茨堡的奇迹’。1891年在他得知你平安地到达协会后,1892年他做出决定:放弃他的候选者资格,回到轮回之中。离开的时候,他带走了他的小提琴——他本来是想把他的琴留给你的,但后来他说恐怕你并不需要更多来自他的影子。另外,”拉法耶特说着从盒子里拿出一封精心保存的信件,“这是1892年您的父亲离开前给我的信件,他叮嘱我,倘若您来林勃参观,就请我亲手交给您,由您亲启;否则就让我妥善保管。”
      莫扎特接过那封信。那熟悉的笔迹在他眼前展开,白字黑字刺入他的眼窝,他的视线变得模糊,疼痛从胸口像藤曼蔓延到他的脸颊:
      “林勃,1892年5月28日”
      “我特别亲爱的儿子……”(这个开头就和他写给他的千万封信一样……!)
      “……我一直引以为傲的是:在‘莫扎特’这个姓氏变得永恒前,我已经使它闻名欧洲。但是,即使我承认南妮尔与你的童年时期的欧洲巡演极大地开阔你们的眼界与精进你们的音乐水平,如今我要诚恳地向南妮尔与你请求谅解:我剥夺了你们人生中唯一一次童年。1781年你离开家的时候,我本应该意识到这一点。我夺去了本属于南妮尔和你的人生。……
      “……我对我在音乐史上的地位有着足够的把握,林勃的煎熬并没有伤及到我。我自信我可以留下来;然而,世间有一个永恒的莫扎特已经足够。你已经获得自由,而我也不想再次限制它。我离开的决定已经做出,不必挂念我。不久之后我将会与你的母亲和姐姐以另一种方式团聚。我没有什么叮嘱给你,如果硬要有的话,沃尔夫冈,作为父亲,我希望你能够记住我曾经的训//诫。……
      “……以及,不要为1787年5月底你无法参加我的葬礼而感到自责。信件从萨尔茨堡到维也纳至少需要三天,你得知消息的那时,我恐怕已经入土为安。……”
      莫扎特无法想象他再一次错过了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的机会。他的手颤抖着,目光来到信的最后一行:
      “告辞。我无数次地亲吻你,你诚挚的老爸爸,
      L.MZT.”

      1902年的那一天在林勃,沃尔夫冈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他父亲用这样的署名结束。

      莫扎特再次有意识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协会奥地利主馆自己卧室的床上。他的好友,约翰·克里斯蒂安·巴赫站在床边,似乎在解释他是如何晕倒又是如何被送回协会的,但是莫扎特完全没有在听。他的眼光在房间里惊恐地搜寻着,他害怕发现那封信,他害怕刚刚幻梦一样的图景是真实。他的眼光扫过书桌,椅子,书柜……一切都空空如也。
      莫扎特安心地重新躺了下来。他缩回被褥中去,侧身准备休息
      ——那封信就在他的枕头旁。
      信上的每一滴干涸的墨水当即都刺穿了他。

      **************************************************
      ……我曾在最后一刻的泪光中看见你
      穿越在界限之上
      在死亡这畔的梦国里
      黄金时代的景象再现
      我看到了眼睛,但没有泪水
      这是我的苦难

      ……我不该看见你,除非是
      在死亡的另一王国的门口
      那儿,正如这里
      眼睛会持久一些
      泪水也会持久一些
      并将我们一起当成笑柄
      (T.S.艾略特)
      **************************************************

      莫扎特说:“后来,拉法耶特先生安慰我我或许会再遇到我的父亲,因为回忆录实体化个体有倾向遇到他们以前亲人的转世的趋势。他说,或许他就在萨尔茨堡某个街角的咖啡店拉琴,他的女儿坐在一边开心地数着拍子……”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你找到了他吗?”海顿问。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我不断地寻找。我遇到了康斯坦兹的转世,但却从来没有遇到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与我的姐姐。”
      海顿没有答语。他把那封信重新放回画像背后,就像它原来的那样。“沃尔夫冈,”海顿紧紧抱住莫扎特,“你一定会找到你的父亲的。从此刻到人类历史的尽头,我将会和你一起找,直到找到的那天为止。”
      “不,爸爸。”莫扎特说,“我永远再也找不到我的列奥波德,我真正亲爱的爸爸了。当年没有实现的愿望,现在难道就能实现吗?虽然这里永远有位亲爱的爸爸……但是那位真正的亲爱的爸爸,我还是永远地失去了。……这点我从未怀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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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各位读者的支持,《亲爱的爸爸》到本章为止就连载结束啦!《亲爱的爸爸》原定是《维也纳式追忆》的番外篇,后来因为创作的时候篇幅过长不适合作为番外,所以才有了现在这个篇幅较为短小的独立小说。如果你觉得这尾声砍了你一刀,不妨读读我的后记:《亲爱的爸爸》是如何从讲诉海顿与莫扎特的友谊开端,最终到普世的亲情与对于死亡的思考的。

    *正如我在尾声中暗示的那样,我的下一步计划是重写《两面镜子里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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