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谎言

　　每月的第二个休息日是钟塔日。法比安·斯洛威科照例拿两瓶酒贿赂了圣堂的敲钟人，溜上钟塔，发现自己今天不是第一个到达的人。

　　这场面有点眼熟。两年前他头一回爬上圣堂的钟塔时没带酒，只带着一个自杀的念头。那时他同样看见维洛·缪勒森像这样坐在砖砌的矮扶手上，背靠着立柱，一条腿悬在外边。那双机动骑兵科训练用的气动靴摆在角落里。

　　眼下只是五月，空气远远算不上炎热，但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在她脸上，使她的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显得更浅。

　　“让一让。”法比安听见一个烦人的声音从下边冒出来。他翻了个白眼，爬上最后几级台阶，给楼梯下的人让出道。他觉得累了，干脆弯下膝盖跪住，把手臂下夹的三瓶酒放在地上。

　　维洛回过头，扬起眉毛，“你们俩竟然会一起出现。”

　　“路边碰巧凑上的。被教授扣住了。”法比安嘟哝道。

　　“我猜是教授被你缠住了。”提奥说，路过他身边时拎走了一只瓶子。让法比安不爽的是，他猜对了。

　　维洛朝他们笑了笑：“今天我要提前下去。”

　　“哦哦，叛徒出现了。”提奥吹了声口哨。

　　“拜托别这样，”法比安望着她，“你指望我能跟他单独呆着？不到十分钟，要么我把他从这里推下去，要么我自己跳下去。”

　　“你们得学会克制一点，孩子们。”维洛警告道。

　　提奥倚靠在铜钟后面的阴影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你们最近整天都在训练，就为了检阅式。而你现在却要放弃休息日的酒？说说吧，什么事那么重要？”

　　“不是什么大事。我的朋友回皇都了。”

　　“哦，”法比安说，“是你的‘那位朋友’，我明白了。”

　　维洛盯着他。平时的法比安·斯洛威科是个乖巧沉默的学生。在钟塔上捧着他的酒瓶子时却完全不一样。他的脸已经开始涨成红色。

　　“就是你的监护人，不是吗？常听你提起这位监护人先生。”他指出，“但你从没告诉过我们他是谁。”

　　“如果你真想知道，我猜告诉你也没什么。”维洛还是犹豫了一下，“兰希尔·格洛斯特——是位三一学会的魔法师。”

　　起初，这个名字没激起什么反应，就像她预料的那样。但是法比安喝完他的那一口酒，打了个嗝，然后突然问：“三一学会的格洛斯特先生？雾海公爵？”

　　如果说有什么事还能令维洛更加恼火，那就是此时提奥立刻抬起头来往下接道：“维克多·弗利斯莫兰公爵的侄子？”

　　她怒视着两个男生，“为什么你们都知道？”

　　“啊，贵族间的隐秘……我一直在搜集这些，”法比安抹抹脸，想让自己清醒些，口齿含糊地念叨着，“总有一天……”他的声音低到听不见了。

　　“而我，”提奥多里克·巴蒂斯特·海恩子爵装出谦虚的腔调说，“只是年轻时‘碰巧’背过不少家族谱系。”

　　“我希望你们别告诉其他人，行吗？任何人都别告诉。”

　　“只有一个小问题，”法比安举起一根手指，“我只是好奇你们怎么会认识的。他怎么当起了你的监护人？这个问题不会很冒犯人吧？”

　　维洛皱了皱眉。因为我救过他？因为他救过我？这都不太对，可是要全讲明白就太复杂了。“说来话长。”因此她只是摆了摆手，背向他，把视线转向钟塔之外。

　　皇都连绵的屋顶反射着一片一片强盛的阳光。她在别的季节总是很容易就忘记了寒冬是怎样的感觉，哪怕她就是出生在大陆最北边的省份，在那个一年中大半时间都属于严酷冬季的地方生活了十二个年头。

　　卢卡是在最后一个冬天里出现的。所以，至少她还记得冬天是怎么完全地改变了他们两个人。

　　“等一下，冒犯人的问题我这里有，”提奥抢过话头，“比如说，为什么陛下会允许……哈！会允许叛党头子的亲属继承这个爵位。这说得通吗？”

　　维洛笑了，威胁般地亮出她的两颗犬齿，“闭嘴吧，提奥。你们俩都闭嘴。十分钟不到，你们已经把自己喝迷糊了。我懒得满足小孩子的好奇心。”

　　她翻身回来换上自己的气动靴，在钟塔边缘站起来，靴子的脚后跟往地上磕了三下，围绕靴子内部提供动力的瞳角石构建的机械装置低声嗡鸣着运转起来。“希望在校庆日之前你们俩别搞出什么事来，”她说，“再会，兄弟们。”

　　在法比安的叹息和提奥的嘘声里，她朝空中跨出一大步，向着阳光纵身一跃，然后直坠而下。

　　地面飞快朝她压来。维洛轻巧地在空中做了半个前空翻，让双脚与地面垂直。喷气装置自动开启，急速喷出的一股风让她借助缓冲降落在没有瓦片的屋顶平台上。

　　但平台外的一片红瓦还是被吹动了，颤颤地滑落下去。维洛反身一扑，把它拉回原位。因此屋内的人没有注意到她，大约只把她刚才的影子当成了大号的乌鸦之类的。

　　每次她交还靴子的时候，管理员总用一种不那么友善的眼神迎接她：“又是最后一个？”

　　维洛同样回报以不那么友善的微笑，道了谢后转身就走。补充训练是个再正当不过的借口，只要靴子不被带出学校，就不会有问题。

　　她回到家里时，屋里静悄悄的。白天施密特太太通常呆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为了不惊动她，维洛小心地走上楼梯。

　　卢卡的房间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只见屋主人毫不讲究地盘腿坐在地板上，面对一只摊开的皮箱，里面的书本和笔记本像山一样满溢出来。他鼻梁上夹着副圆框眼镜，抬头微笑时就被他取下了。

　　“好了，我在这儿了。需要我做什么？”维洛靠在窗台上。

　　在他离开的几年里这个房间一直处于闲置状态，前些日子刚刚重新打扫干净。她只进过这个房间一次。眼下房间里的摆设和那时基本没有变化，除开多了些挂在衣架上的衣物，以及几只大皮箱。从标签上看，除了几箱书，还有一整箱的信。

　　其中有大一部分，维洛敢肯定，是出自她自己的手。她感到一种满足感暖呼呼地飘在胸口。

　　“我想把这些书整理一下……”卢卡指指他装书的箱子。

　　“就这？乐意效劳。”

　　“哦，不。你训练很累，我可不会找活给你干。”他站起来，沉默了片刻，“只是我得打扫一下藏书室。”

　　维洛明白了。

　　“没问题。来吧，赶快。”她从窗边跳起来，“藏书室在哪儿？”

　　看得出来，卢卡因为她突然的兴奋产生了更多的忧虑。

　　“我只是好奇！你老是在信里跟我提你的藏书室，但我从来没有找到过——”她闭上嘴。

　　“你不该去找它的。说不定会很危险。”

　　“我知道，这一点你也在信里提过好多次了。”

　　“而维洛·缪勒森从来不因为危险停止好奇，对不对？”卢卡说。

　　她耸耸肩。

　　“好吧……趁晚饭前让你的好奇心满足一下。”最后他终于动了，走向房间一侧的墙边，把手放在正中间一面圆镜上，闭着眼说了句什么。

　　墙纸上逐渐浮出门的形状来，然后逐渐凸显，直到一扇圆顶的雕花木门出现在他们眼前。

　　“哈！”维洛说，“怪不得我找不到呢。”

　　卢卡推开门，侧身扶住把手，然后停住了。

　　维洛越过他的肩膀，打算瞧瞧里面那些昏暗的形状，但很快意识到卢卡的神情像是在看自己的坟墓。

　　她眯眼盯着他的侧脸，在他腰上戳了一下。

　　“你还打不打算让我进去了？”

　　“嗯？哦，对不起。我只是……”他喘了两口气，额头上冒出许多汗珠来。

　　维洛终于觉得不太对劲。她本能地抓住卢卡的手臂，想把他从门前拽开。但卢卡却往前走了。

　　藏书室，或者说卢卡的工作室，几乎和二楼的会客厅一样宽敞，但也比维洛想像中的样子要普通许多。这里没有窗户，一张皮面沙发低缩在房间一侧，书架排满了几乎每一面墙，高抵天花板。又宽又厚的书桌上摆着些蒙了灰尘的小仪器和颜色奇怪的玻璃器皿，桌角磨损得厉害。

　　“这里看起来一点也不危险。”维洛说不上自己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从刚才起卢卡就一直沉默着，此时终于又轻轻笑了，脸上的阴影散了些。

　　“如果你看得见危险反而更好。”他关上门，“好了，让我想想……我应该……先重新布置隔音魔法。你介意吗？”

　　维洛想说话，但是先打了个喷嚏。“不需要打扫一下吗？”她揉着鼻子说。

　　“我会顺便做的。”他拉开两排厚窗帘。一时间屋里漂浮的灰尘全被照亮了。

　　维洛拉过书桌边的椅子反着跨坐上去，下巴支在椅背上，看他一面四处走动检查房间里可能隐藏的缝隙，一面解下领结，松开衬衫领口，又将衬衫袖子卷上去，露出小臂。屋里群星一样的尘埃此时都流动起来，逐渐往他周身飘去，然后消失。

　　她觉得奇怪，仿佛这个人的身体是用某种如同大理石一样坚硬而柔和，又比莎草纸更轻更脆弱的材质塑成的。

　　“吸气，咬紧牙。”卢卡对她说，将腰间那把他施术用的短剑抽出来拿在手里。维洛照他说的做了。

　　他对着门框划出一个复杂的形状。一道图案闪了闪，嵌进木头里。维洛立刻什么也听不见了。她知道这是正常的，但仍旧很不习惯，忍不住拍了拍耳朵。过了一会儿她才发觉卢卡走回来了，正朝她俯下身。

　　那双蓝眼睛凝视着她，瞳孔里反射着初夏午后的日光。他的呼吸和身上的气味像雾气覆盖了大地。她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一种颤抖，像一阵风和鸟的羽毛从她的心脏旁掠过，涌过头顶。

　　然后卢卡抬起手，微凉的手指在她耳后的某处碰了一下。

　　“能听见了吗？”他的温和而充满关切的声音回来了。

　　“能。就是感觉太奇怪了。”维洛朝他咧嘴。

　　“所以你要出去吗？”

　　“别想。你什么时候出去，我就什么时候走。”

　　“那就麻烦了。我还有很多东西等着整理，说不定要花掉一下午。”

　　“我看起来很忙吗？干你的活吧，我不会打扰你的。”

　　卢卡笑了起来，朝整个昏暗的房间挥了挥手，“仔细看看这里吧，维洛。你能忍受这种地方？”

　　“这种地方怎么啦？”此时维洛已经从外面的房间抓了一把椅子回来，又从书柜上抽出离自己最近的，看起来最没有危害的一本书。这是本精装的诗集，纸页有些发黄——不是她平常会特意去读的类型，但现在怎样都好。“我就是想看看你是怎么工作的。”她矜持地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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